轉自:回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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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居住深處
我采訪過很多設計師一個同樣的問題:「你希望給居住者設計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家?」
在回答中「舒適」是一個最常被提及的詞。
我試著為「舒適」描繪一幅場景:當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就像回到抵禦洪流的堡壘,對於世界的驚慌逐漸緩釋,落坐於那張舒適的扶手椅上,眼前熟悉的一切讓人心安,與黑夜和解,窩進幹凈清爽溫暖的被子裏,身體仿佛消失,呼吸平緩睡眠深沈……
或者是諸如此類令人身心獲得撫慰的場景。
很少有人能說清楚「舒適」到底意味著什麽,那追求「舒適」又是在追求什麽?當「舒適」變成一種習以為常,更豐富的體驗感是什麽?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家讓人產生依戀,這種依戀裏是不是有比「舒適」更為復雜的東西?
艾爾托自宅,1934-1935,側立面與室內。©頁景
帶著這個問題我采訪了一個新朋友S,她跟先生在徽州有一處第二居所的別墅。逐漸退隱之後,孩子們在外讀書,日常沒有工作安排,她跟先生便從北京前往徽州,這也是他們住在徽州的第三年了,除了夫妻二人,家裏還養了一條體型健壯的狗。
我問道:「住在北京家裏的舒適和徽州的舒適有何區別?」她的回答讓我頗為驚訝,細膩而深刻。
S說,最大的區別在於,北京的家是向內的舒適,你的房子可以做的非常高科技,但即使有個院子,人的生活一年四季也會被限制在房子裏,因為自然環境不好。徽州剛好相反,所有的舒適是在外面的,人可以長時間在戶外,你並不依賴於房子技術的先進,可以有很多美好的體驗,去山水間、去村莊裏,感受自然和文化帶來的魅力。人不是房子的囚徒,人與自然的關系更好,身心就會更加愉悅。
最後她說了句,生命最大的意義是離開房子,家,適度舒適就好,人要走向自然。
S位於徽州的家附近風景及家裏的狗狗。©子溪
當我們身處一個無限追求快樂的時代,也就意味著我們竭盡所能在排斥痛苦帶來的消極情緒和體驗。我們追求更加舒適的生活,例如智慧的電子裝置、自動加熱座椅、電動窗簾、貼合身體曲線的記憶床墊……但是在心理學家托德·凱許丹來看,吊詭的是,我們精神壓力的增長其實來源於對舒適的追求。就像是人如果生活在無菌環境中,也必將被細菌給擊潰。
我的這位朋友並沒有研究過心理學,但是在幾年的鄉村居住中獲得了一個真知,人對於「舒適」的追求是自我實作中很小的一部份,而面臨自然環境的不確定、不穩定和復雜性,是她拓展自我的重要方面。適度的舒適是當代生活的基本保障,在舒適之外有更多值得思考的部份。
攝影師前田有步(Alfo Maeta)沈浸在與自然萬物混成的生命時光中。
另一位朋友Ann在16年前就跟先生搬去了北京郊區靠山的別墅,並且成為了他們的第一居所。我印象很深11年前去她家地鐵需要一個小時,再坐出租車半個多小時才能抵達小區。
居住在村裏,從剛開始的不便,自己種植蔬菜,到慢慢發展出了新的技能,在後山森林裏尋找生活的樂趣,到現在隨著房子的老化,一點點改變翻修。
我問道:「不舒適的部份是不是也發展出了新的技能和心理耐受力?」Ann說:「是的,不舒適的確能提升人的敏感度和創造力,改變才是常住常新的基礎。住了16年還是很喜歡這裏。」
我繼續問道:「你說的改變指的是什麽?」
Ann說:「審美的提升,關註身心的感受,不時的對身邊的環境、器物有所調整。」
日本「隱士畫家」熊谷守一的日常生活,就是與螞蟻、青蛙、蜜蜂、蒼蠅……日日為伴。
在Ann的這番回答裏,我看到了她對於「舒適」嶄新的理解,基本的生理舒適和相對復雜的心理舒適之間有著復雜的聯系。身體是溝通內在與外在的通道,它幫助我們探測世界的舒適程度,並做出回應。
對於居住舒適和便利的追求,成為現代人一項重要的生活目標。人們對於「舒適」的理解變成了——一切「我」喜歡的事物,純粹,沒有模棱兩可、沒有陌生感。居住環境也應該是取悅於人的,它帶來的是視覺的享受,是觸覺、嗅覺等感官系統的滿足。
我們傾向於透過外在物品來解決內心的不安或者身體的不適,但是這種依賴越強,在心理層面對於磨難的抵抗力也就越低。
似乎在生活條件越來越好的當下,我們本該舒適、健康和快樂的生活,但是一切卻並不舒適。我們的心理舒適區不斷被壓縮,在心理學上有個詞「舒適悖論」,即盡管我們的生活中令人舒適的條件觸手可得,但我們卻對不適因素變得過度敏感。
在居住中所面臨的情況也一樣,盡管一切更輕松了,我們卻不敢稱之為更幸福。
柯比意的海濱小屋,Le Cabanon,1952
這是柯布自己的度假屋,也是他對於最小居住空間的一次實驗。
一旦我們將「舒適」作為一個概念,自以為掌握了其內核,反而失去了創造性和復雜性帶來的吸重力。不如將對於優質居所的描述,變化為更具多樣、細膩和復雜的內容。
阿蘭·德波頓在【幸福的建築】中對家居空間的解讀,或授權以拓展我們的認知。
在他看來,家所體現出來的情緒並不需要如何特別地甜蜜,這些空間既能向我們講述溫柔,也同樣能欣然地講述陰郁。家應該成為一個能使我們更加牢靠地親近真實世界的地方,它包含被我們所忽略的,甚至是猶豫不決無力把握的部份。
阿道夫·路斯,莫勒住宅,1927,奧地利
音樂室,從音樂室望向餐廳©二川幸夫
從古羅馬時期維特魯威的「堅固、實用、美觀」,到1927年格羅皮烏斯發展的「實用、耐用、經濟且美觀」,再到1975年地理學家傑伊·艾普爾頓提出的「瞭望—庇護理論」。
環境對人的庇護性一再被強調,但是以「庇護性」來回應當代住宅已經遠遠不夠了,現代認知神經學研究認為,人類的感官可多達33種。環境越是復雜,人們受到的感官和神經刺激越是明顯。
我發現,在跟大家談起幸福生活的模樣時,極少有人會去描述那些讓身體舒適的器物,某個沙發或者某個電器,大家更傾向於描繪那些體會到幸福情緒的瞬間。
Li在廚房裏最愉快的時刻,是從自家院子裏采摘新鮮的蔬菜,她還種植了一棵檸檬樹和無花果樹。8月無花果熟透,她喜歡配上西班牙火腿、芝士,做一份鮮香清甜的沙拉;待到檸檬成熟,每日泡上一壺紅茶,香氣四溢的檸檬讓大家一起坐在院子裏愜意閑談。
紀錄片【阪本龍一:終曲】大部份的拍攝聚焦在阪本龍一位於紐約曼哈頓的家中。
從對於物質空間舒適的追求,到尋找內心空間的存在,才是追求幸福居住的健康路徑。
真正的舒適,或許是在保障了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後,獲得的完整的生命體驗:我們或許不再追求某種裝飾風格的完美,地板上傾瀉的晨光稍縱即逝的樣子更加動人;離開功能齊備的客廳,望著庭院及四合的夜色,我們的身體與精神重新建立起聯系,那種靜謐足以忽略精致的家具;有限的居住內容不足以支撐豐富的人生,而與無限自然的互動中,我們感受到生命的消亡……
路易士·巴拉甘自宅,1948,墨西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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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子溪
平面設計 | 俊俊
監制 | 子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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