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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養老院照護失能失智老人

2024-07-23健康

衰老是形容詞也是動詞,伴隨身體機能的下降和心智的衰退,從孩子到「孩子」,從一種無助到另一種無助,人生像個迴圈。

工作的時候,劉萬春總會這麽想,「誰都有老的時候」。作為一名養老護理員,她在養老院的工作是事無巨細地照護和幫助院裏的老人,讓老人能在人生的後半程,有尊嚴地活著。

受訪人劉萬春。澎湃新聞記者 劉璐 攝

劉萬春是內蒙古烏蘭察布涼城人,今年54歲,目前在北京海澱區一家名叫曜陽的公建民營養老院工作。養老院裏老人很多,93%的老人都是失能、失智型別,這意味著照護這些老人比照護普通老人需要付出更多辛苦。當然,現實是失能失智的老人往往更需要養老院的床位。

「人老了會像小孩兒,失能失智的老人更像小孩兒。」劉萬春說,失能或半失能的老人,需要人幫助穿衣、吃飯、上廁所,他們需要輪椅,失去了行走的自由。失智的老人會忘記自己、忘記身邊的人,發病的時候,他們很難溝通,有老人會喊叫,也有老人在走廊遊走,他們會去觸碰危險的開關,甚至想要逃離養老院。

從2016年入行,八年來劉萬春先後在兩家養老院工作。她眼裏這個工作看似是在照顧人,沒有技術含量,但事實上養老護理員不只要提供專業的護理服務,更需要給予老人理解和耐心。面對老人的不配合,家屬的不理解,也會心酸難過,但更多時候,支持她走下去的,劉萬春說:「是我對這份工作意義的認可。」

早晨最忙碌

坐在凳子上,劉萬春安靜、羞澀,眼睛亮亮的,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當記者讓她講講自己的工作,她很靦腆地笑了。這似乎是一份不值得訴說的工作,細碎、繁雜也磨人。同時,這也是一份需要不停重復的工作,每天面對每一個老人,養老護理員在規定時間必須要完成規定動作。

這裏的老人24小時不能離人。劉萬春解釋,「大都是失能失智的,很多老人被送過來就是因為家裏人確實照顧不了,或者說照護的難度有點大。」

護理員正在做護理工作。澎湃新聞記者 劉璐 攝

早晨6點到7點是晨間護理時間,7點30分開始吃早飯。這意味著在這短短的一個半小時裏,護理員要幫助所有老人完成穿衣服、洗漱、上廁所等工作。

劉萬春工作的養老院大概住了八十多位老人,平均年齡86歲,年齡最大的是102歲。要在短時間內幫助老人們完成上述工作,並準點把老人送到餐廳,並不簡單。「早晨是一天中最忙的時候,要全員出動,所有人都是一路小跑,還是帶風地跑。」

「早晨老人起床後要幫他們上廁所、洗漱,臥床的老人需要給他擦洗、整理大小便,換紙尿褲。」劉萬春回憶,「這邊擦洗的時候,同屋那邊就有老人喊‘我要撒尿’。緊著給這邊擦洗完,再騰出手幫那邊撒尿。」過程中有的老人很固執,「我跟他說‘要坐好,等我過去’,但他會‘蹭’一下站起來,他不想被管著,所以很多時候,我們會給老人綁約束帶,以防摔倒。」

早飯時間,老人們坐著輪椅被推到一樓餐廳就餐。

吃飯的時候護理人員也會很緊張,「筋兒一直繃著,主要是擔心老人出現噎食、嗆咳。要隨時關註他們,如果出現噎食、嗆咳,必須要采取一定措施,不然真的會噎得上不來氣。」當然,有時候老人在飯桌前也會發生口角,劉萬春略顯無奈,「這種事情隨時都會發生。」

吃完飯,老人們會被帶到活動教室,活動教室距離餐廳很近,房間裏擺放著桌椅,講台布置得像個舞台,鋪著紅色的地毯,還放著很大的電視螢幕,老人們可以在這裏做操、玩遊戲、唱歌。

「他們最喜歡在一起唱歌,唱東方紅、雄赳赳氣昂昂、打靶歸來......一首接著一首唱。」雖然坐著輪椅,但並不影響發揮,「唱到激昂的地方,歌聲一下就起來了。老人們對歌曲很敏感,過去的記憶像被開啟了。」身處其中,劉萬春也會被感染:「我能感受到他們當時的那種興奮,發自內心的那種,可能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會找到年輕時候的東西,找到年輕時候的感覺。尤其是做大型活動,比如生日宴會,他們那種心情是無法比擬的。」

深夜的養老院

一天時間裏,老人的時間大致被規劃為幾個部份:睡覺、洗漱、吃飯和活動。

「上午9點40分活動結束後,護理人員會轉移老人回到各自的房間喝水、上廁所。年齡大了,老人們會有尿頻尿急的情況。午飯在11點20分開餐,為防止出現低血糖,中間會有一個加餐。中午12點到15點是午休時間,之後依然是活動時間,可以看電視,畫畫,做遊戲,串小珠子。17點20分開始吃晚飯。晚飯後會回到房間,護理員開始幫他們洗漱,21點準時熄燈睡覺。」劉萬春詳細介紹著老人們一天的安排,每一天幾乎都是如此。

下午四點多,老人們在活動區域看電視。澎湃新聞記者 劉璐 攝

晚上熄燈後,夜班護理工作仍在繼續。劉萬春說,「夜裏護理員得去給失能的老人翻身、餵水,更換紙尿褲,對失能老人的護理一般是2小時一次。但也有特殊情況,比如老人生命體征不平穩,就得隨時觀測,發燒的老人需要半小時量一次體溫。」

談話過程中,當被問到養老院什麽時間最安靜時,劉萬春認真想了想說,「夜裏10點到2點。」但這份安靜並不會持續太久,「有的老人覺少,失眠嚴重」。夜裏醒來再難入睡的老人,會按鈴呼叫夜班護理人員。「半夜兩三點,總有老人會一個勁兒地按鈴,有人想喝水,有人想把房間裏的燈光調暗點,還有人只是希望護理人員過去看一眼。」

漫長的夜晚,失眠的老人難耐地躺在床上,按鈴或許只是想打發一下時間,抑或是尋找些許的安慰。可能在某一刻,他們混沌的思緒忽然變得清明,之前糊塗地忘記了很多事情,但當下又太明白衰老的處境。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失眠的老人可能會再次入睡,早晨醒來對他們來說依舊是新的一天,昨夜的思緒早已被忘記。

照護失能、失智老人有區別

照護老人的過程並不容易,尤其是面對失能失智的老人。劉萬春總結,對失能和失智老人的照護是不一樣的。

「失能老人」即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照護失能老人的難點是護理人員能否熟練掌握護理技能,「比如鼻飼,要按照標準流程去做,稍有不小心,就會嗆咳。老人便秘開啟塞露不行,就得用手去摳,摳得不小心會出血。翻身翻得不好,老人會出現壓瘡。扣背要是找不準位置,根本拍不出痰」。

日常照護過程中也有護理技巧,「比如老人有一只胳膊動不了,穿衣服時要先穿壞胳膊,再穿好胳膊。洗漱時老人身體必須前傾,以防嗆咳,嗓子裏進水會發生窒息。再比如,120斤的護理員把200斤的男老人從床上抱到輪椅上,使用蠻力肯定不行」。劉萬春解釋,「老人雖然身體重,但如果讓他一只腳著地,護理員借助這一支點迅速轉移老人到輪椅上,就會輕松很多。」

「失智老人」則是指因患有神經性疾病導致智慧能力喪失的老人。失智老人一般會出現,認知功能減退、心理行為異常,日常生活能力衰退、失語和言語障礙和空間認知障礙等特點。

「照護失智老人的難點在溝通。」正常來講,失智的老人沒有認知,邏輯也是混亂的。劉萬春介紹,院裏有失智的老人,見到穿白大褂的就會問自己是不是生病了,該不該吃藥。也有老人發病的時候會一直在養老院的走廊遊走,甚至有老人會趁工作人員不註意想要溜出養老院。「他們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年齡,沈浸在年輕的時候,也會忘記身邊的人,有的老人會把前來看望的兒子說成是自己的弟弟。」

發病時,對於護理人員的勸阻,老人們會生氣,用拳頭打人,用指甲撓人,或者不停吐口水。「這種時候,沒別的辦法,護理人員只能盡可能去安撫。」

照護工作雖然辛苦,但有時候老人溫暖的舉動,也會讓劉萬春感受到慰藉。「失智老人和其他老人不一樣,他們有時候會撒嬌,像小孩子。有時候又會像母親一樣,摸摸你的手給你吃東西。我在椅子上睡著了,他還會把衣服披在我身上。」

養老院裏老人很多,但老人們仍然很孤獨。「他們需要陪伴,有時候會黏著不讓我走,有人跟他們說說話他們會好受很多,好像獲得了一種安全的感覺 。」

老人的自尊心與固執

照護過程中,老人們的自尊心和固執時常會表現出來。

作為一名養老護理員,劉萬春有時覺得,衰老會像一件透明薄膜束縛住了老人的身體和思維,但他們會試圖突破這種「束縛」,而自尊和固執仿佛是一個突破口,是一種無聲的表達。

但對於護理員來說,自尊與固執有時候會讓事情變復雜。

「最頭疼的事情是,有的老人心裏並不想讓你去幫他。比如他拉完屎不叫護工幫忙,自己去擦屁股,結果卻越弄越糊,甚至馬桶、身上、背上都是屎。」劉萬春明白,有些老人只是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給別人看到。「他心裏就覺得我還行,我還想試一試,但這反而給我們幫了倒忙。」

照顧老人的過程中,劉萬春也時常能感受到老人的無助與脆弱。「尤其是失能但大腦還比較清楚的老人,他沒能力站起來,或者坐起來,更沒有能力自己去做一些事情,那個時候他會很無助地跟我說‘我真的是老了’。」

同樣受幾十年生活經歷、工作閱歷的影響,老人們的性格早已固化。「他們經常會希望我們按照他們的想法做事情,某些時刻他們甚至會非常強勢。」劉萬春說。

所以,護理過程中與老人建立互相信任的關系很重要。

劉萬春發現,老人們也在觀察,「打個比方,老人需要的你給他做到了,你只要達到了他的要求,他就會開始慢慢對你感興趣。護理工作中更多是細節問題,也需要細心。如果你觀察不到這點,他對你永遠沒有認可度」。

想要得到老人的認可,護理員得了解老人心裏在想啥,知道他的訴求,「比如有的失智老人想上廁所,但他不想表達,坐在輪椅上他的屁股總會動來動去,這個時候只需要帶他去上廁所就可以了。人和人之間的變化很微妙,當老人開始認可你,他就會慢慢依賴你」。

照護工作聽著簡單但做起來很難。「真是比照顧自己父母還費心,有時候老人不配合、家屬也不理解,那種心酸很難形容。」劉萬春感慨,「幹我們這行,必須要用善良的心去面對每一個老人,沒有善良這一面,根本幹不下去,你明白嘛,就沒法去做這個工作。」

在養老院工作,劉萬春也會想到一些問題,現在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我覺得我們這輩兒老人已經特別多了。想想以後我的孩子,他的負擔會更重。」選擇一直留在養老院工作,除了對這份工作的認可,劉萬春也在找一種心理平衡,雖然對未來有擔憂,但現實場景中對老人的護理,無疑會增加她對未來養老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