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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後深二代,2次住進深圳「精神病院」,因為抑郁癥

2024-01-31健康

「你一個深二代,不愁吃喝,抑郁什麽?」

正式確診抑郁癥那年,家榮剛好18歲。除了自己是獨自去三甲醫院精神科室進行檢測的,緣由和經過他都回憶不起來了,但他無法忘記打電話告知媽媽時,得到的這一句反問。

「怎麽都想不到,第一個無法理解我的是我媽。當時坐在車裏,掛了電話就‘哇’地一聲崩潰大哭了。」

在隨後7年的時間裏,他的病情反復,一度加深為重度的躁郁癥(也稱為雙相障礙)。

/ 家榮每月的「安全感」來源

期間,他經歷了很多,2次住進康寧醫院接受封閉式治療,和一直無法理解他的媽媽和解,成立了一家幫助抑郁癥患者的「倒貼錢」公司……

時至今日, 他依舊需要定期去康寧醫院為安全感「續費」,不斷與身體耐藥性以及與旁人看待「精神病患」的異樣目光抗爭,在嘗試著回歸「正常生活」的同時,努力成為一輪照亮他人的「朝陽」。

01

「你是中邪了吧?」

隨著「叮」的一聲響,電梯門開啟,25歲的家榮帶著熱烈的笑容朝著我走來。可能是抑郁癥病友的緣故,我們「say hi」時的感覺,熟絡得絲毫不像是第二次見面。

第一次遇見家榮,是在惠州的一個沖浪活動上,我向他借煙,他笑著整包給了我,說:「沒關系,你拿去吧。」

大部份時間,他都在熱情地與人交談, 看起來就是典型的e人,很難讓人把他和重度抑郁癥關聯起來。

/ 家榮與他的藥品使用說明

但從對抗到接受,今年已經是他和抑郁癥、躁郁癥「相處」的第八年,期間更是兩度住進康寧醫院。

談及這些年的經歷和感受,他說:

「其實抑郁癥本身沒有對我造成多大的傷害,在漫長的治療過程中,相比起藥物帶來的副作用,更難熬更讓人受傷的,是旁人乃至至親的不理解和偏見。」

繼「家裏有吃有喝有車有房,你抑郁?開什麽玩笑?」的質疑後,家榮的媽媽也做出了自己的「診斷」—— 一定是「中邪」了。於是,給他找來了「法師」來「驅邪」。

對此,他表示無奈,「沒有辦法用科學的解釋讓媽媽相信,總感覺下一步就是把我扔進寺廟裏修行了。」

把抑郁癥歸為中邪,是不少老一輩的「共識」 ,我自己親身經歷過,患有躁郁癥的「病友」阿愈也就此跟我吐槽過。

阿愈媽媽的做法更為激進, 找來了風水大師,在她的房間裏布下了「辟邪陣」。 效果顯然是可預見的,哪怕燒過那麽多護身符,按風水大師的規劃放了那麽多「做過法」的擺件「鎮宅」,阿愈的病情沒有得到任何改善,仍然不時會情緒大起大落、註意力無法集中、記憶力下降、心悸胸悶手抖等等。

「你怎麽那麽不抗壓?」、「沒必要那麽矯情,看開點」、「開心點就好啦」、「大家都這樣活著,你怎麽就不行?」、「你就是懶,別給自己找借口了」、「博同情吧你」......

諸如此類的話,家榮聽過很多,不少正是出自父母之口。

以至於確診後的一段時間裏,他不時會陷入自我懷疑,是不是被誤診了,原因會不會就真的只是別人所說的那樣——「懶」、「矯情」、「不抗壓」、「博同情」。

家榮最近才開始思考, 他覺得無論是確診還是病情第一次復發,都和原生家庭有一定關系。

他所處的是一個離異再婚家庭,家境優渥。在他看來,原父母的離婚,是「從小就埋下的種子」,也是患上抑郁癥的源頭。

確診後,父母的不理解讓家庭關系變得更微妙和緊張,加上就在自家公司工作,媽媽就是頂頭上司,「做每件事都變得需要小心翼翼,壓得讓人喘不過氣」。

於是,2020年,與確診時隔4年,病情一向控制得不錯,甚至看似已經痊愈的家榮,抑郁癥復發了。

/ 家榮記錄的日落

那是春節假期的最後幾天,看著深圳路上的車逐漸增多, 他沒有任何征兆地感到極度焦慮。 「頭疼得整夜睡不著,思考事情超過半個小時就暴躁, 到後來沒有了任何情緒,包括完全喪失性欲。那時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抑郁癥復發了。

但這一次,媽媽開始理解他了,只是原因多少有些戲劇性——他復發不久後,他媽媽也確診了抑郁癥。 「還是我主動提出帶她去醫院做檢查的。」

當時正值疫情高峰,家榮發現媽媽比較長一段時間裏情緒反復無常,說話也都是比較沖的語氣,是以前沒有過的狀態。想起媒體報道,不少人因為疫情患上抑郁癥,於是決定帶上媽媽去醫院。

/ 可愛的家榮和美麗的家榮媽媽

雖然媽媽一直不理解,但四年來,家榮始終沒有放棄跟媽媽溝通和科普,所以當他提出去做檢查時,媽媽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

多了「病友」這一層共同身份,兩人的關系緩和了不少。 「可以像朋友一樣相處了,她開始能理解我為什麽會突然不說話,又為什麽有時候會很狂躁。」

02

「把康寧的藥藏嚴實了」

在家榮的記憶裏,小時候罵架時常常會用到這麽一句話:「有病就去康寧看病」。

康寧醫院,是深圳唯一一家精神專科醫院,同時加掛深圳市精神衛生中心。 這句話的潛台詞正是:你有精神病。

無論是康寧,還是精神病,大人們往往都諱莫如深,小孩子能接收到的資訊有限且統一:「康寧就是精神病院,去康寧就是患上無藥可救的精神病」。

「沒想到長大後,自己真的成為了去康寧看病的人。」家榮調侃道。

事實上,由於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家榮在確診後並沒有選擇在康寧醫院就診。

直到4年後的第一次復發,病發突然且嚴重,伴有軀體化癥狀,家榮才第一次到康寧醫院就診。原因無他,完全是求生欲的驅使,康寧醫院位列全國精神科前10,在這他能獲得更專業的治療。

但當時的他依然心存偏見,只取了藥,拒絕了醫生住院治療的提議。

/ 家榮正在接受睡眠監測

對康寧醫院的偏見,至今仍然常見, 同事小魚也是其中之一。

得知我是「資深病友」,長時間處於抑郁情緒,並伴有軀體癥狀的她前來尋求幫助。當我建議她去康寧醫院檢查時, 小魚卻說:「我不想去康寧,聽說去了就要住院,還要接受電擊治療。只要吃上了藥,就沒辦法停下來了。」

阿愈對這份偏見的深刻感受,來自她媽媽。

「在我媽看來,自己的女兒患上抑郁癥, 去康寧醫院就診,是無比丟臉的事情。

有一次,阿愈到康寧開完藥,回家前想著先去排隊做個核酸,路上恰好遇到了媽媽和幾個鄰居。阿愈手上提著的康寧醫院藥袋子頓時變得異常紮眼,原本正常的氛圍瞬間變得微妙了起來。

回到家,阿愈的媽媽就帶著指責的語氣對她說: 「拎著康寧醫院的藥袋子就到處走,你讓別人怎麽看我?晚點家裏來客人,記得把你全部的藥收到房間裏,藏嚴實點!」

家榮放下對康寧醫院的偏見,是在他經歷了第一次住院治療之後。

第一次到康寧拒絕了醫生的住院建議後,他向父母辭去了工作,踏上了深圳-成都-西藏-新疆的旅程,希望以此治愈身心。

/ 家榮在西藏拍的銀河

事與願違,病情不但沒有一點好轉,反而有愈發嚴重的趨勢。 「我知道那應該是彩色的、有波瀾的、迷人的,但我沒有任何的感知,世界對於我來說,就是黑白的。」

由於軀體化癥狀嚴重,家榮不得不提前結束旅程,「當時真的就是‘要死了’的感覺。」

當飛機落地深圳,家榮立馬撥通了康寧醫院的電話,「強迫」著把自己送進了康寧醫院住院部。

原本為期一個月的住院治療,最終在第10天提前結束了。「那會其實還沒打從心底接受自己患上了抑郁癥的事實。」

封閉式治療中的定時起床、做操、吃飯、吃藥、心理輔導,都讓家榮覺得壓抑和窒息。於是他偶爾會偷偷跑出去,帶著相機去捕捉夕陽。「去感受短短一個小時內的物換星移的生命變化。」

/ 從康寧病房望出去的日落

住院時間雖短,但家榮從此放下了偏見: 「感冒咳嗽有內科、骨折有骨科、婦科病有婦科,連陽痿都有男科,我只是生病了,為什麽不能去精神科呢?」

確實,抑郁癥、焦慮癥等等癥狀, 作為一種精神疾病,跟感冒、發燒等等軀體疾病一樣,也有嚴格的診斷標準、規範的治療手段,醫生更不會強迫病患。而大部份的精神病患者,在沒有病發時,也與常人無異。

第二次復發住院時,家榮入院第一天便拍起了vlog,還和幾個年紀相仿的病友在醫院裏搓起了麻將、開起了「party」。

「這次是真正的有效治療。」家榮回憶道。

03

「想成為別人的朝陽」

隨著「精神病院」系列vlog在社交媒體上小火了一把,家榮經常會收到「病友」的咨詢和求助資訊,他都會細致地回復。

一些感謝的言語,他還會截圖保存在手機相簿裏,視作自己幫助了別人後獲得的「小紅花」,以此來和這個過程中接受到的負能量對沖。

/ 在抑郁癥展覽後家榮收到的部份反饋

事實上,家榮病情的第二次復發,就和這份助人情節息息相關。

2021年初,為了更好地療養,他搬去了惠州海邊生活,每天曬曬太陽,學著沖浪。仗著自己有「精神病」,在海邊肆意地「發瘋」。這些「發瘋」包括但不限於裸奔、追牛、放鞭炮、酗酒.....

/ 沖浪時的家榮

期間,他跟相交甚好的沖浪俱樂部一起,建立了一個海邊療愈室,希望能幫助更多抑郁癥患者走出來。

「說是想抱團取暖也行,同時也是自救的一種方式吧。」

時間一晃來到2021年冬天,抑郁情緒最容易爆發的季節。

當家榮覺得自己的抑郁癥已經差不多要被海邊的生活治愈時,他在平平無奇的一天「突發奇想」地拿起了修眉刀,從手腕開始一刀一刀地劃到胸口、到脖子。

家榮給我看了當時的照片,血跡斑斑,甚是可怖。

「我一直都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些抑郁癥患者喜歡自殘,但那次嘗試了之後,的的確確體驗到了一絲爽感,更準確來說,是一種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他後來分析,很有可能就是因為長期在海邊療愈室裏, 接收到了來自不同抑郁患者的負能量,致使他在重度躁郁癥的基礎上,新增了自殺傾向。

/ 家榮的海邊療愈室

這一次,家榮沒有再固執,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再次復發的事實,來年2月,便「二進宮」,再次住進了康寧醫院。

不同的是,第二次出院後,家榮沒有到海邊「避世」,而是回到家裏的公司,回歸了這個年紀裏本該有的忙碌裏。

作為珠寶設計師、攝影愛好者,他把和抑郁癥相關的元素、主題,融入進了自己的作品裏。

今年, 家榮還成立了自己經常吐槽的「不賺錢」公司,主要「業務」是舉辦各種幾乎免費的關於抑郁癥的展覽和療愈活動,甚至成立了抑郁癥患者的「安全屋」,讓前來參與或求助的患者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情緒樹洞」。

/ 與小夥伴們一起布展中的家榮

我問他,已經有前車之鑒了,不怕做這些會讓抑郁癥更嚴重嗎?

他說: 「做這件事肯定會接受很多負能量,可是當代社會讓抑郁癥患者有太多病恥感了,沒有人願意站出來,那其他需要幫助的人怎麽辦?」

/ 家榮「倒貼錢」計劃的宣傳海報

回顧自己與抑郁癥的抗爭歷程,家榮覺得自己是不幸的。 目前他已經是兩度復發, 一旦到達三次及以上,就需要考慮長期,甚至終身服用藥物進行治療。 而根據研究結果顯示,抑郁癥發作兩次以後,復發率可高達75%。

但他又覺得自己是無比幸運的。在面對3萬元一次的住院治療費用、每個月數百元不等的處方藥物費用,和幾千元的身體檢查費用時,大比例的醫保報銷和家榮小康偏上的家境,讓他有能夠接受任何治療、不爽了就換個環境生活、太累了就直接撂擔子跑路的底氣。

「普通人怎麽辦呢?一次心理咨詢就高達400-600元,沒有醫保的話,每個月所有的藥物都得自費,甚至一些人需要服用貴價的進口藥物才能起效。」 無數需要幫助的普通抑郁癥患者,成了家榮堅持「貼錢」成立公司的理由。

想要真正地治愈抑郁癥,只有‘自救’這一個方式。 我希望可以幫助他們尋找到適合自己的‘自救之路’,成為別人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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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寧醫院走廊盡頭的一束光

據統計,深圳市每年有超過10萬人患上心理抑郁癥 ,其中以青少年和中青年居多。早在2006年深圳康寧醫院的調查統計顯示,深圳人抑郁癥患病率達到7%,居全國之首。這些數據,只是「浮出水面」的一小部份而已。

2023年9月份,家榮又去了一趟拉薩,沿著22歲時自己走過的路,見了一圈曾經在拉薩幫助過自己的朋友們,以一種新的姿態,重新出發。

家榮的躁郁癥至今並未痊愈,他還依舊需要定時定期地服藥、復診、調整藥品劑量,至於還需要多久,也許是一年,也許是一輩子。

但他說: 「我已經接受了不好的自己,一切都會好的,保持希望。」

文丨提福 圖源|家榮

本文由深圳微時光原創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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