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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尚奎夫人水靜回憶請彭德懷吃飯

2024-07-22歷史

請彭老總吃飯

我陪尚奎前往濱江招待所,一路上非常興奮,因為我們是去看望彭德懷元帥。

我參軍之後,從新四軍到四野部隊,經常聽到老同誌談起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同誌,他多謀、善戰,他艱苦、樸素;他坦誠、直率,他對黨、對人民披肝瀝膽,無限忠貞。當然,也有人說他過於嚴肅,難以接近,甚至說他態度很兇,不近人情。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這都是正常的現象,那麽大的幹部,能像我們這樣嘻嘻哈哈嗎?比如我就有點怕我們七師的政委曾胡子(希聖),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對他的尊敬。彭老總比曾胡子「大」得多呢,能不嚴肅嗎?當然,這是我少年時代的幼稚的邏輯。現在,已是十幾年後的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我無疑要成熟得多了。正是這種成熟,使我對彭老總倍加尊敬。

沒有見到彭老總以前,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一旦見面之後,我就完全放心了。他樸實得像個農民,根本沒有什麽令人生畏的地方。尚奎作過介紹之後:他立即微笑著和我握手,和藹地跟我交談了幾句,然後使向尚奎詢問蘇區人民的生活。

尚奎簡要地談了一般情況,並說以後還要作詳細匯報,希望彭老總給以指示。彭老總笑笑說:「聽聽是可以的,指示就不必了。」說話懇切實在,沒有任何虛禮俗套。接著和我們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談了很久,顯得很高興,想必是頭一次來南昌的緣故。

小兵見到元帥,總有一種親近感;何況,被人們說得嚴肅得嚇人的彭老總,竟是如此和藹,所以回到家裏,我仍是激動不已。於是我對尚奎說:「彭老總第一次來南昌,作為東道主,我們請他到家裏吃餐飯怎麽樣?」

「好的,盡盡地主之誼嘛!」尚奎說,「不過,請彭老總吃飯,可是一個難題,弄不好要挨批的。」

「為什麽呢2」我不解地問。

「彭老總一向生活儉樸,厭惡請客送禮。」尚奎說,「一九三九年,他去贛北時碰到了陳賡同誌。陳賡請他去吃鱖魚,現成的。他同意了,可吃飯時卻有清燉雞。他很不高興,說:「說好了是吃鱖魚的,怎麽又有雞了呢?」又上了兩個菜,他站起來就走,一邊說:‘現在不是打土豪!’別的伺誌怕陳賡下不了台,陳賡說:「他今天對我夠客氣了。因為在延安時,有人請他吃飯,他大發脾氣,把飯桌都掀了。這件事在延安沒有人不知道。」

「那可能是處在戰爭年代的緣故。」我說。

「現在也一樣。」尚奎說,「一個山東的同誌告訴我,前兩年彭老總去煙台,看到招待所的桌上擺了水果、香煙之類,便找來管理員批評一頓。管理人員說:‘上級規定了,每年都有一筆招待費,招待首長是應該的。’彭老總說:「那是招待外賓的,自己人窮吃,還不把國家吃窮了:升官發財搞特殊,是國民黨作風。’」

「拿公款請客,慷國家之慨,當然不對。」我說,「我們請彭老總吃飯,是自己掏錢,在家裏聚聚,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我才同意呀!」尚奎笑道,「我對你說說這些彭老總過去的事,是要你有個思想準備,你去請他,他要是不來,甚至說你幾句,也不要緊,他就是這個脾氣。」

「我才不在乎哩!」我說,「元帥批小兵,丟不了面子。」

話是這麽說,心裏卻不能不考慮,彭老總真要是發了火,我肯定好受不了。本來客人來了,請他吃餐飯,以示歡迎、熱忱、尊重之意,是中國人表達感情的傳統方式,是很正常的。但是,長期以來,有人揮霍公款請吃,以達到謀取私利的目的,這顯然是應該堅決反對的。我想,彭老總主要是從這個角度才‘掀桌子」的。這樣一想,心裏就踏實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尚奎一道去看彭老總,談了一陣之後,我便開口說:「彭老總,我想明天下午請你到我們家吃餐便飯—不是公家請,我們自己做頓江西風味的菜給你吃,好不好?」

說過之後,我緊張地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好嘛,我接受你的邀請。」他很高興地說,「明天我一定去。」

我怎麽也沒想到,他不但同意了,而且回答得如此千跪。

尚奎也很興奮,拍著我的肩膀對彭老總說:「水靜很小就在部隊當兵,對你這位元帥特別崇拜,所以要請你吃餐飯,表示士兵對元帥的敬意。」

「你也是個當兵的呀?我還以為你是文藝幹部哩。」彭老總高興地笑著對我說,「元帥遇到兵,還能不親嗎?這餐飯我是吃定了,哈哈……」

說得我和尚奎都開懷大笑起來。

回到家裏,我就開始擬定選單。可是一提起筆,就頗費躊躇了。既要有江西特色,又要符合他的口味,既不能搞得太過豐盛,又要讓他吃得愉快,因此又不能做得太少。推敲再三,還是決定以尚奎家鄉興國粉蒸菜為主萊,另外再搞幾個小萊:幹炸魚絲,幹萊扣肉,家鄉豆腐,小泥鰍炒辣椒,大蒜豆豉炒火腿絲,以及興國蝴蝶魚片湯等。擬好後,我又征求尚奎的意見,尚奎非常滿意。

翌日晚飯分時,尚奎便到濱江招待所去接彭老總.彭老總一跨入我家門梅便笑嘻嘻地喊我:「水靜同誌,不要再忙了,我們吃不了多少東西。」

我立即從廚房出來,將他迎進客廳。尚奎陪他聊了一會兒,酒菜便已擺好。於是,我即請他們上桌吃飯。

彭老總不善酒,只淺飲少許。但他對我準備的萊肴卻很感興趣,贊不絕口。特別是對辣椒多的菜,尤為喜愛。一邊吃,一邊和我聊天,問我是哪裏人,什麽時候參軍的,有幾個小孩等等,有時又掉過頭和尚奎說話,和藹、熱情,談笑風生,且不乏幽欺感。

我見他不像人們說得那麽沈默寡言,那麽嚴肅古板,而是興致很高,便也大膽地和他說起話來。

「彭老總,今天能把你請到家裏來,真是難得,我和尚奎都非常高興。」我說,說實話,我去請你的時候,生怕你不肯來,怕你……」

「怕我發脾氣、掀桌子是不是?嘿嘿嘿。.他笑道,「我曾對人說過,那些講我吃了好東西就要罵娘的人,是存心要把好的留給自己吃。誰說我不愛吃好的?只是,我們黨內有一種不好的風氣,特別是進城以後,擺闊氣,講享受,花公款如流水,揮霍浪費,大吃大喝。你也吃、我也吃,上也吃、下也吃,這怎麽行呢?再富的國家也要吃窮、吃垮的,何況我們還窮得很。」

尚奎點點頭說:「我們正在煞這股風。」

「就是花自己的錢,也要節約,因為這是個作風問題。你們都知道,主席、總理的生活都是很儉樸的,他們不是沒有錢。」彭老總繼續說道:「當然,我們又不是廟裏的和尚,只要有條件偶爾吃點好的不是不可以。比如今天這餐飯,花錢不多,大家裸吃得挺舒服的,有什麽不好?很好嘛。」

我說:「這都是江西的土菜,老表口味。」

他夾了一筷子泥橄幹炒辣椒,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說:「太洋了,我還吃不慣哩。」

吃過飯,喝了一會茶,彭老總又興致勃勃地談了一會兒話,我們便請他去省采茶劇院看南昌采茶戲,他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邀請。

這天劇團上演的是江西劇作家石淩鶴編寫的古裝戲【南瓜記】。故事內容取材於二百年前清代名臣朱軾的故事。朱軾是江西高安縣坡山村人,進士出身,曾任【清聖祖實錄】和【世宗實錄】總裁,官至太子太傅、文華大學士兼吏部尚書。他為官清正,嫉惡如仇。這年,他回家為居住在鄉間的老母做八十大壽;路過南昌時,不願驚動當地官府,便微服上岸,順便一遊闊別三十年的洪都勝跡滕王閣。無意中了解到江西撫台義子、南昌知府至親王壽延依仗權勢,橫行鄉裏,霸占民妻一事,當即義憤填膺。他親自調查,巧妙安排,逮捕了惡霸王壽延,搭救了被害的年輕夫婦。隨後又邀請當地官員,前去他高安家中吃壽酒。朱軾的母親,勤儉持家,未失勞動人民本色。在做壽的這天,她吩咐不得收受任何官員的禮物,並以清水煮南瓜,賞給拜壽官員每人一碗,以代壽筵。此時正好抓住了知府派來暗殺朱軾的刺客,朱軾遂請出尚方寶劍,處王壽延以死刑,嚴懲了撫台以下一幫贓官。

整個戲風趣、明快,引起了一陣又一陣掌聲,是一出很受群眾歡迎的戲。不過,它不但唱腔充滿南昌韻味,且道白完全用本地方言。我問彭老總是否能看懂,他說:「故事情節看得很清楚,只是有些土話不知是什麽意思。」於是,我便在一旁將最有特色、也是最難懂的方言翻成普通話,以幫他更多地了解劇情。當他著到朱太師象中大擺南瓜壽宴時,不禁哈哈笑出聲來。

「這樣的官是值得歌頤的,他清正廉明,為老百姓辦案子,解除人民疾苦,很好嘛!」他說道,「古代有不少清官,像包文正那樣的人,老百姓代代相傳,稱為‘包青天’。」

「是的,現在就有不少包公戲。」我說。

「有一出【鍘包勉】,你看過沒有?」他問我。

我當時還沒有看過這出戲,便如實說了。

「包文正是吃嫂子的奶長大的,稱嫂子為嫂娘,並非常孝敬她.但他侄子包勉卻是個貪贓枉法的家夥,老百姓告到包文正那裏,老包查證以後,不拘私情,鍘了包勉。這在封建、時代是很不容易的。所以當清官要比當貪官難得多。」他簡耍地介紹了這出戲之後,又頗有感慨地說道,「我們今天的‘官’,要求高得多,規定是為人民服務的,非常明確。如果連清正、廉明、剛直不阿都做不到,豈不連封建時代的官僚都不如?」

他的這席話,說得很動感情,也使我很受感動。我想,彭老總的不吃請、掀桌子、發脾氣,其內涵遠遠超過了這些舉動本身所直接表達的意思。這是一個光明磊落、一生清白的共、產黨人,對社會不良現象的簡單、率直的鞭撻與誅伐,這是一個開國元勛的耿耿丹心、滿腔赤誠熾烈燃燒時所噴發的巖漿。......

兩天之後,我們便送別了彭老總。尚奎很高興,因為彭老總這幾天過得頗為愉快,這很難得,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他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接待了一位對人嚴格、對己更為嚴格的老革命家;我看到了一位與敵人作戰數十年,如今又在與卑劣、汙穢廝殺的老元戎,我認識了一位言行如一、無私無畏,有膽有識,卻沒有被所有人理解的真正的共產黨人。

當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將要召開時,我為能再次見到彭老總而高興。.豈知天不從人願.。會議初期,因要協助尚奎處理些臨時事務,冗余纏身,未能騰出時間來,待我有了空閑時,彭老總卻因上‘萬言書」事而被打成「反黨集團」之.首’。受到一切正直的人們所尊敬的彭德懷竟會反黨?令人難以置信。

「萬言書」的內容我也聽到一些,依我看,實話實說罷了;或者說,別人不敢說的他說出來了,捅破了那張自欺欺人的薄紙。至多是說得尖銳了一些,我看連錯誤也夠不上的。退一萬步來說,就是他講錯了話,也不是反黨呀,他那個「集團」的「成員」,我也認識幾個,都是很有水平的老革命家,極好的同誌,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們呢?過去我也學過黨內鬥爭的歷史,都是作了結論的,是非分明,容易理解。但這次卻不大一樣,雖然說不上是親身經歷的,但畢竟近在「咫尺」且打的和被打的都是我所認識、我所祟拜的偉人好人,空氣裏卻彌漫著濃烈的鬥爭的硝煙味,至少也算得是個前排觀眾了。我感到頭暈目眩,想問問尚奎,但他對此事始終沈默,這是他不理解、不滿意時的慣有的表情。於是,我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彭老總住在離一八O」不遠的「一七六」號別墅裏。這性房子外面有一圈大走廊,我來來往往經過時,總要放緩腳步,眼睛盯著那裏,希望他到走廊上散散步,好看看他。遺撼的是,他一次也沒有出現。顯然,他心裏很不好受。一個性格如此剛烈的人,遭此冤屈,思想感情要受到極大的抑郁,這對身體是很不利的。我真擔,他的健康。

不過,我很快就釋然。因為彭老總是一個一生戎馬生涯、襟懷坦蕩的人,過去被毛主席譽為「彭大將軍」有什麽跨不過的坎坷呢?他功高望重,卻又常受批評,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高山上倒馬桶—臭名遠揚。」但是,人們不但不覺甚」臭」,反而更加尊敬他。我想起了一位老同誌給我講的一件難忘的事。他說,有一回,他受到一個全國性會議的錯誤的點名批判,被扣上不少嚇人的大帽子,心裏不是滋味,於是去找彭老總談心,希望得到他的帶助。彭老總肝膽照人的話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而見解之深,更使他永誌不忘.彭老總說:「一個人要是有點思想,有點能力,好講個不同意見,再加上毛病也有一些,那你就準備多受點批評。受了批評怎麽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照樣吃飯,照樣往前走路。對於批評中的是非,有些是一時不可能說清楚的,那就留待歷史去評到好了。」

有這種心胸的人,有什麽想不開的事呢?歷史終於為廬山那次鬥爭作出了正確的評判,但代價太大了,大得使人無法理解、無法承受。

彭老總在一出不該發生的悲劇裏,扮演了一個他不曾完全預料到的極悲壯角色。對他個人來說,太慘了,而對全黨全國人民來說,是一筆財富,一筆怎麽估計其價值也不會過高的巨額財富。他的剛正廉明、一塵不染的心地,有如一面歷史明鏡,光潔照人,他在我家吃飯時的談話和肴了【南瓜記必後發表的議論,言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