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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中藻詩獄:乾隆帝如何在平常詩文中讀出「深意」?

2024-04-15歷史

清高宗乾隆帝對權力的想象十分獨特,巧妙借用詩獄的辦法,塑造權力象征,胡中藻的詩文便成為了這一象征中的集中表達者。胡氏詩文實屬平常的吟諷之語,不過是些與親朋故舊之間的文期酒會之作,卻被乾隆帝細讀出「深意」來。

對詩題的解讀

胡中藻,字翰千,號堅磨生,江西新建人,曾任翰林學士,陜西、廣西兩省學政,本是一個普通的士子。

乾隆二十年(1755)二月,清高宗下了一道密詔,要求廣西巡撫衛哲治,將胡中藻任廣西學政時期所出試題、與人倡和的詩文以及一切惡跡徹查後上奏,並一再叮囑其慎重、保密。衛哲治不敢怠慢,兩日後,即嚴密調查了胡氏在廣西的蹤跡,並十分莊重地陳奏乾隆帝,其中指出「凡考試於扃門後復查號卷極其繁瑣,至為人辦事剛愎自用」,「詩文摭拾子書中怪僻之語以自炫其新奇,並不歸於清醇雅正」,並且將胡氏在廣西學政任上所出之試題、倡和之作、刊刻詩文一並呈上。

乾隆帝

三月,乾隆帝再度下諭,要求陜甘總督臣劉統勛親往鄂昌撫署,將其與胡中藻的往來應酬詩文、書信嚴加搜查,另外,鄂昌與他人往來字跡中涉及譏刺、囑托的內容也一並查封,送達京師。與此同時,乾隆帝又下令軍機大臣,指出「胡中藻所著【堅磨生詩鈔】悖逆譏訕之語甚多」,而張泰開提督學政時為其作序編次刊刻,雖在內廷行走,見到胡氏的悖逆之作不知痛心疾首,反而為之刊刻傳播,「實乃喪心之尤」,要求在京總理王大臣會同阿裏袞嚴加訊究。嗣後,乾隆帝下旨嚴厲指責胡中藻:

我朝撫有方夏,於今百有余年。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漸洽區宇,薄海內外,共享升平。凡為臣子,自乃祖乃父以來,食毛踐土,宜共胥識尊親大義,乃尚有出身科目,名列清華,而鬼蜮為心,於語言吟詠之間,肆其悖逆,詆訕怨望如胡中藻者,實非人類中所應有。其所刻詩,題曰【堅磨生詩鈔】,堅磨出自魯論,孔子所稱磨涅,乃指佛肸而言。胡中藻以此自號,是誠何心?從前查嗣庭、汪景祺、呂留良等詩文日記,謗訕诪張,大逆不道。蒙我皇考申明大義,嚴加懲創,以正倫紀而維世道。數十年來,意謂中外臣民,鹹知儆惕,而不意尚有此等鴟張狺吠之胡中藻。

乾隆帝對清朝定鼎以來的光榮而厚重的歷史進行了詳細追述,文辭雅麗,慷慨激昂,斥責胡氏雖得清廷榮寵,然「鬼蜮為心,於語言吟詠之間,肆其悖逆」,他對胡中藻詩集的題目【堅磨生詩鈔】進行了細密解讀。「堅磨」二字本出自【論語】「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大義是,晉國趙簡子的家臣佛肸準備叛亂,召孔子加入其中,孔子則以磨、涅自喻,以示自己不會與佛肸同流合汙。然乾隆帝卻將之理解成了胡中藻以「堅磨」為號乃是有反叛之心,並與查嗣庭、汪景祺、呂留良諸人的情形對比。乾隆帝對胡中藻詩集題目的理解與【論語】中的原義南轅北轍,實在是張冠李戴。

對詩文的解讀

緊接著,乾隆帝又正式解讀胡中藻的詩文,主要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譏刺本朝,私議國政。乾隆帝指出:

如其集內所雲「一世無日月」,又曰「又降一世夏秋冬」。三代而下,享國之久,莫如漢唐宋明,皆一再傳而多故。本朝定鼎以來,承平熙皞,蓋遠過之。乃曰又降一世,是尚有人心者乎?又曰:「一把心腸論濁清」。加濁字於國號之上,是何肺腑?至【謁羅池廟】詩,則曰「天匪開清泰」。又曰「斯文欲被蠻滿洲」。俗稱漢人曰蠻子,漢人亦俗稱滿洲曰韃子,此不過如鄉籍而言,即孟子所謂東夷西夷是也。如以稱蠻為斯文之辱,則漢人之稱滿洲曰韃子者,亦將有罪乎?再觀其「與一世爭在醜夷」之句,蓋可見矣。

乾隆帝認為,胡中藻詩集中「一世無日月」「又降一世夏秋冬」是否定本朝的曠古功業,與當下承平之世的局面極不相符,而「一把心腸論濁清」「天匪開清泰」皆是非議清朝。「斯文欲被蠻滿洲」「與一世爭在醜夷」則是挑動夷夏問題,質疑清人的身份。這幾句是詩文中再平常不過的句子,卻被他抓住了機會。乾隆帝接著指出,【語溪照景石】詩中用「周時穆天子,車馬走不停」「武皇為失傾城色」兩句與所詠之物並無關聯,只不過是借周穆王、武皇來訕謗本朝而已,至於「老佛如今無病病,朝門聞說不開開」則是在譏刺乾隆帝不開門聽政,「白雪高難和,單辭贊莫加」「三才生後生」皆帶有指斥之意。他還認為「一川水已快南巡」「周王淠彼因時邁」是暗自用昭王南征之事來指責自己,而「那似偏災今降雨,況如平日佛燃燈」一句則是私議蠲免之事。就胡詩本身而言,不過是用了一些常見的歷史典故而已,即便是心有怨懟,也不至於如乾隆帝解讀的那樣。

二是,詩語險僻,心術叵測。乾隆帝指出:

朕初見其進呈詩文,語多險僻,知其心術叵測。於命督學政時,曾訓以論文取士,宜崇平正。今見其詩中,即有「下眼訓平夷」之句。下眼並無典據,蓋以為垂照之義亦可,以為識力卑下亦可,巧用雙關雲耳。至其所出試題內,【孝經】義有「乾三爻不象龍」說。乾卦六爻皆取象於龍,故象傳言,時乘六龍以禦天,如伊所言,豈三爻不在六龍之內耶?乾隆乃朕年號,龍與隆同音,其詆毀之意可見。又如「鳥獸不可與同群」,「狗彘食人食」,「牝雞無晨」等題,若謂出題欲避熟,經書不乏閑冷題目,乃必檢此等語句,意何所指?其種種悖逆,不可悉數。

乾隆帝認為,胡中藻作為學政,應該以論文取士,當崇尚平正之風,而詩「下眼訓平夷」一句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而其所出的試題中「乾三爻不象龍」,乾卦六爻本取象於龍,是故象傳言,時乘六龍以禦天,而乾隆乃年號,龍與隆同音,有詆毀之意,至於「鳥獸不可與同群」,「狗彘食人食」,「牝雞無晨」等題則完全是悖逆之語。如果說「下眼訓平夷」是過於平庸的句子,那麽以「龍」與「隆」做文章實在是過於誇張了,與「隆」音同字實在不勝列舉,難道皆是違逆?至於「鳥獸不可與同群」等語分別出自【論語】【孟子】【尚書】等經書之中,並未溢位試題的範圍,亦無可指摘。

三是,依草附木,攀援門戶。乾隆帝責難道胡中藻在鄂爾泰門下,「依草附木」,詩中乃有「記出西林第一門」一句,「攀援門戶,恬不知恥」。他還痛批胡中藻、鄂爾泰陰結門戶:

胡中藻系鄂爾泰門生,文辭險怪,人所共知。而鄂爾泰獨加贊賞,以致肆無忌憚,悖慢诪張。且於其侄鄂昌,敘門誼,論杯酒。則鄂爾泰從前標榜之私,適以釀成惡習耳。胡中藻依附師門,甘為鷹犬。其詩中讒舌青蠅,據供實指張廷玉、張照二人。可見其門戶之見,牢不可破。即張廷玉之用人,亦未必不以鄂爾泰、胡中藻輩為匪類也。

乾隆帝指出,正是鄂爾泰的賞識,才致使胡中藻肆無忌憚,同時與鄂昌交好,胡氏「依附師門,甘為鷹犬」,而詩中所涉及的人物還有張廷玉、張照,可知「其門戶之見,牢不可破」。滿臣鄂昌也正是與胡氏的此一關聯而遭治罪,乾隆帝在諭旨中嚴厲斥責鄂昌,他指出,鄂昌雖身系滿洲,世受國恩,見到胡中藻悖逆詩詞,不但不知道憤恨,還與之來往唱和,實在是「喪心之尤」,其【塞上吟】詞句粗鄙不堪,而且背謬之甚,稱蒙古為「胡兒」,蒙古與滿洲本屬一體,如此稱呼完全是「自加詆毀」,在鄂氏家裏查出的塞爾赫【曉亭詩鈔】內有作明泰妾杜貞姬的一首詩,此詩則實屬顛倒黑白。

乾隆帝指出的三條罪證,前兩條多是曲意附會,一味捕風捉影而已,而最後一條亦是值得商量的,胡中藻為鄂爾泰座下,與鄂昌交好,這是科舉時代無法避免的情況,一旦開科取士,門生、座主的聯結就已經形成了。

此案最後的處理是,胡中藻被立斬,鄂爾泰則被撤出賢良祠,鄂昌則被削職,最後賜死。此外,刊刻胡氏詩集的張泰開遭降職,知情不報的李蘊芳被處死,與胡氏有文字通訊的裘曰修遭革職。

胡中藻詩獄的發生,在當時引發了不小的震蕩,時任吏部尚書的梁詩正感慨「總之筆墨招非,人心難測,凡在仕途者,遇有一切字跡必須時刻留心,免貽後患」「從不以文字與人交往,即偶有無用稿紙亦必焚」,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因文字招惹是非,可見,胡中藻案給當時的士人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整飭風俗與恩威並施

乾隆帝還借胡中藻一案整飭江西士風,他在諭旨中明確要求:

江西一省風俗澆淩,妄誕好事,連年所犯如偽稿等重案不一而足,必應大加整頓以挽澆風,前將胡寶瑔特行調任者,實為整頓通省計,非止為查辦胡中藻一人計也,胡中藻現已審明正法,其律應緣坐家屬及一應幹涉之人俱已有旨寬免,部文即日可到,但恐胡中藻正法之後或有黨惡好事之徒妄為不平,造言誹謗,此等舞弄筆舌之事所關於世道人心甚大,不可不嚴密訪拿,以示炯戒。

他嚴厲斥責江西「風俗澆淩,妄誕好事」,諸如孫嘉淦偽稿等重案連續發生,故要大加整頓,此前特意將胡寶瑔調往江西,不完全是因胡中藻事,也是為了處理後續事端,以防拿此事故意滋事者。

乾隆帝特意提及孫嘉淦偽奏稿案,此案發生在乾隆十六年(1751),時人偽托廷臣孫嘉淦偽造奏稿,大肆訕謗朝政,甚至捏造硃批,四處傳抄,涉及十七個行省,引起乾隆帝的高度警覺。他下令深查此事,前後牽涉的案子多達八十余起,緝捕人數高達千人之眾。偽奏稿中的內容極為刺激,其一是抨擊乾隆帝南巡之事,其二是斥責乾隆帝冤殺貴州總督張廣泗,並為其鳴冤,其三是遍劾重臣,指斥其失道。這封偽奏稿將乾隆帝與其臣僚幾乎是「一網打盡」,使得乾隆帝毫無顏面,直至胡中藻案發,他亦對此事耿耿於懷。偽造奏稿之事實際與孫嘉淦無關,不過孫氏乃江西人,乾隆帝遂將此事與胡中藻案強制牽合。

在諭旨下達不久,大學士、九卿上奏,要求照查嗣庭逆案例停止江西鄉會試,乾隆帝卻表示:

江西風俗囂淩固應整飭,大學士、九卿所奏亦懲戒惡習之意,但因胡中藻一人而阻通省士子上進之階,朕心實有所不忍,所奏不必行,嗣後如再有此等悖逆之案,不但暫停數科,必當大示義正以挽頹風,該省士民其共知所儆。

也就是說,他關註的重點仍然是江西風俗的問題,不必因胡中藻一人而影響科舉。乾隆帝的處置辦法與雍正帝對查嗣庭案的處理是頗為相似的,雍正帝在查嗣庭案解決完畢以後,特意要求整頓浙江士風,並特意委派觀風察俗使前往,同時,下令停止的浙江鄉會試,只不過,乾隆帝並沒有像雍正帝一樣暫停科舉。對於清帝的「法外開恩」,署理湖南巡撫楊錫紱特上陳奏,加以頌揚:

竊逆犯胡中藻狂悖性成,肆行訕謗,為覆載所難容、臣民所共憤,蒙我皇上如天之仁,免其寸磔,僅肆市曹,並免緣坐株連,恩施法外,凡稍有人心者無不感激聖主鴻恩,共敦人倫大義,惟是江西士習民風浮薄囂淩已非一日,經大學士、九卿等奏請將江西一省鄉會兩試暫行停止,以示儆戒,實屬罰所應行,乃復蒙皇上天恩,不忍因逆犯胡中藻一人而阻通省士子上進之階,降旨所奏不必行,臣籍隸江西,身忝卿列,沐聖主矜恤全省之恩,感激難名,惟有率先子弟,誡語鄉閭,期於痛改積習,仰副高厚深仁。

他將胡中藻批判一番後,筆鋒一轉,對乾隆帝表達極其感戴之語,清帝不因胡中藻案而停止科考之舉,實在是「蒙皇上天恩」,而自己作為江西人,身在卿列,「沐聖主矜恤全省之恩,感激難名」,只有率先垂範,才能痛改積習,不負高厚深仁。而江西巡撫胡寶瑔也是對清帝極盡褒贊,他認為胡氏之案比查嗣庭、汪景祺更甚,按照老案的處理,胡氏一家幾無可免,正是「蒙聖恩寬宥,於義正之中仍寓仁育」,對胡氏家屬則格外開恩,決心「廣宣聖德,諄諄化導,力為振刷」,以此收拾人心,扭轉風俗。胡寶瑔不但將胡中藻案查的水落石出,還對胡氏家族的情況進行了陳奏,他指出,胡中藻及其父胡大祉、子論洙等祖孫父子惡貫滿盈,「刻薄囂張,地方側目」,在回鄉後,更是驕蹇橫肆,貪得無厭,為鄉裏所不齒,他的親戚宗族更甚,導致人人痛恨,他的母親也是刻薄陰險,即便現在已逾八十,「悍戾狡黠,人所共指」,所以胡中藻被捉拿,是大快人心的,如此,則江西的士習民風會有大轉變。乾隆帝胡中藻案發的因由歸結於江西風俗澆淩,遂加以嚴肅整飭,同時,他采取恩威並用的手段,一面對胡氏處以大刑,一面又「法外開恩」,省釋子弟,贍養其母,以表聖德。

從胡中藻詩獄的整個發生過程來看,乾隆帝實則是采用先入為主的辦法進行處理的,他先是盯上了胡中藻,然後詔令海內官員羅織罪證,這些官員唯馬首是瞻,努力湊齊證據鎖鏈,實際是因人治罪。他對詩集題目、正文的解讀大抵都是強制牽合、捕風捉影,而又將詩案的發生歸咎於地方風俗澆薄上,同時恩威並施,在處死胡中藻的同時,又特意對其親屬格外開恩,如此順水推舟,其政治手段已然是頗為嫻熟的技藝了。

胡氏本是一尋常的士子,完全不必讓乾隆帝如此費神,然需要指出的是,詩獄成為一種權力象征,清帝試圖用此來彰顯權力的獨一無二性,舍我則無第二人可以用此種象征,這就是詩獄的耐人尋味之處。列奧·斯特勞斯(Leo Strauss)在【迫害與寫作的藝術】(Persecution and the Art of Writing)一書中指出,迫害無法阻止一個人的獨立思考與獨立思想的表達,因為一個人可以安然無恙地將自己知道的真理告知厚道、可靠的熟人,倘若他能夠采取字裏行間的寫作方式,而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危險。在先入為主的文字治罪辦法之下,任何一個自以為不會因表達帶來危險的人都極有可能被網羅其中,無論表達多麽高明,筆法多麽精到,在「別出心裁」的解釋者眼中都可能讀出新的意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