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戰其實一直不太好打，尤其對遊牧民族而言。
一般地，攻城戰的取勝，要麽是守城方鬥誌全無，望風而降；要麽是守城方兵力薄弱、防不勝防；或者是守城方在圍城戰術之下人心潰散、糧盡彈絕等等。否則，針尖對麥芒的硬碰硬，攻城方一般是拿守城方沒有多少辦法的。
在慕容垂復國的過程中，其實第一場硬仗就是攻取鄴城。鄴城是著名的華北第一堅城，有「三台之固」的盛譽，易守難攻。
果不其然，在慕容垂對鄴城發起攻擊之後，除了拿下了苻丕主動讓出的鄴城外城，其余則是寸步難前。
但是，慕容垂的圍城戰術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慢慢發揮出作用來了。到了384年八月的時候，鄴城之中連餵馬的飼料都沒了，前秦軍逼不得已，開始削松木去餵馬了。當然，這種消耗戰之下，慕容垂的日子也不好過，估計也是強弩之末了。所以他主動提出放棄圍城。但話還是說得相當漂亮，說放苻丕西歸是為了報答苻堅當年的收留之恩，咱們應該先撇下前秦，去解決丁零人翟真的問題。
鄴中芻糧俱盡，削松木以飼馬。燕王垂謂諸將曰：苻丕窮寇，必無降理；不如退屯新城，開丕西歸之路，以謝秦王疇昔之恩，且為討翟真之計
可是，戰場搏命很多時候就必須提著那口氣不松懈，因為對方和外圍都在盯著你，你沒了那股子狠勁，別人就會認為你不行了。慕容垂這一撤，十月，苻丕便聯盟了丁零翟真，又遣陽平太守邵興率數千騎兵招集冀州故郡縣。誰說你一撤退我就要西歸？你才西歸呢？祝你全家都歸西！我要替我爹苻堅徹底弄死你這個白眼狼。
河北地區的外圍勢力又瞬間化身為星宿老仙的弟子，以為前秦又掌握優勢了，而後燕雄起之後又陽痿了，所以紛紛表示自己跟慕容垂不是一夥的。趙郡人趙粟等起兵柏鄉以響應前秦的統戰工作者邵興。
是時，燕軍疲弊，秦勢復振，冀州郡縣皆觀望成敗，趙郡人趙粟等起兵柏鄉以應興
沒辦法，這種反叛苗頭必須及時掐滅，所以慕容垂只好派慕容隆和慕容農這倆兒子去平叛，慕容農抓了邵興，慕容隆擊潰了趙粟等人，隨後河北諸郡又歸順了後燕。
隆遂擊趙粟等，皆破之，冀州郡縣復從燕
整個河北大地在這場百年大亂中，因為來來回回被反復蹂躪，基本上已經被揍得神經兮兮的了。今天是這個老板，明天又換另一個老板了，不是我們不想忠誠、堅定，而是這亂世的忠誠和堅定太要人命了。做人還是現實一點好，風往哪邊刮，我們就往哪邊倒。鄴城、中山、襄國、信都這幾個關鍵城市在誰手上，我們就擁護誰，跟著大勢下註，應該錯不了。至於做某人的忠誠戰士，這事就不要跟我們開玩笑了，保命要緊！
讓人感覺有趣的是，相比於原來多慷慨之士的燕趙大地變成了隨風搖曳的墻頭草，之前一直讓人感覺雄性激素比較缺乏的淮南大地卻被逼出了寸土必爭的眾誌成城。為啥呢？因為河北的局勢不穩定，而淮南的東晉局勢則相對比較穩定，在淮南之地，朝野內外都對維持穩定的生活寄托了巨大的希望。他們是在為希望在戰，而北方則是在迷失之中茍活。
時間在慕容垂和苻丕的拉拉扯扯中悄然來到了385年3月，此時的鄴城爭奪戰已經持續了一年多了。感覺身體被掏空了的苻丕終於硬氣不起來了，他主動聯系了東晉請降，希望當時已經打到黃河以南的劉牢之能把自己救出生天。
時苻堅子丕據鄴，為慕容垂所逼，請降，牢之引兵救之
劉牢之是北府軍的猛將，也是兩晉時期著名猛男，幹仗這事，一直都沒慫過。劉牢之直接率北府軍渡過黃河，直撲鄴城。並在鄴城外擊敗當世第一戰神慕容垂，逼得慕容垂撤圍退屯新城。
晉龍驤將軍劉牢之率眾救苻丕，至鄴，垂逆戰，敗績，遂撤鄴圍，退屯新城
啥意思？打不贏就想跑？你慕容垂要跑也必須得以苻堅的方式逃跑！於是，猛男劉牢之都懶得停下來跟鄴城內的苻丕打聲招呼，就直接率兵去追擊慕容垂去了。苻丕聽說慕容垂被劉牢之打跑了，也興奮得不行了，你慕容垂不是一直挺囂張的嗎？咋被打跑了呢？於是也帶著兵去準備落井下石了。
牢之不告秦長樂公丕，即引兵追之。丕聞之，發兵繼進
於是，畫面瞬間變成了不可一世的慕容垂被攆鴨子了，慕容垂一直跑，劉牢之一直追，燕軍連戰連敗。
垂自新城北走，牢之追垂，連戰皆敗
如果劉牢之熟讀兵書、了解歷史的話，他這個時候應該要格外小心了。要知道慕容垂和他哥慕容恪就是這麽幹掉北方小霸王冉閔的。你劉牢之是挺猛，但是不是比冉閔更猛還有待商榷。
劉牢之一路狂追兩百裏地後，在五橋澤，北府軍發現了大量輜重，將士們開始爭奪戰利品，陣型出現了散亂。這個時候慕容垂開始電光火石間收網，伏擊齊出，幾乎全殲了劉牢之的北伐軍。
牢之與沛郡太守田次之追之，行二百裏，至五橋澤中，爭趣輜重，稍亂，為垂所擊，牢之敗績，士卒殲焉
更可怕的是，慕容垂的胃口並不僅僅限於擊潰劉牢之的北府軍，而是想把包括劉牢之本人在內的北伐軍一個也不放過。劉牢之的退路早就讓他安排慕容德和慕容隆給堵死了，劉牢之最後是仗著自己的戰馬動力極強，艱難跳過了五丈澗，又趕上了苻丕的救援才得以幸免。
德及隆引兵要之於五丈橋，牢之馳馬跳五丈澗，會苻丕救至而免
那麽，咱們借機可以討論兩個有趣的話題。北府軍和後燕軍誰的戰力強呢？肯定是北府軍！如果是後燕軍的戰力更強，慕容垂就用不著這麽費勁來下套了，直接在在鄴城外抓著北府軍一頓狂揍就完事了。那劉牢之和慕容垂的能力誰強呢？自然是慕容垂！我的戰力確實不如你，但是我讓你驕傲、給你誘惑，在你露出破綻之時閃電出擊，一招就要你的命！你劉牢之是比較猛，但你卻被我牽著鼻子走，這中間的差距就決定了劉牢之一輩子成不了慕容垂那樣的頂級名將。
慕容垂擊敗北府軍後，和東晉在黃河一線的對峙趨於穩態。
苻丕隨後又堅持了半年，於385年八月終於帶領男女六萬口撤出了鄴城投奔晉陽。熟悉不？跟劉琨當年從鄴城轉移到晉陽是不是非常相似？鄴城守不住了，到晉陽去避難和開辟第二戰場去了。
385年冬，慕容農光復龍城。雖然河北大地仍然有丁零等頑抗勢力作對，但慕容垂的復國大業在兩年後基本回到了當初前燕的模樣。
386年，慕容垂定都中山，正式稱帝，改元「建興」。
388年四月，慕容垂立夫人段氏為皇後，太子慕容寶領大單於。段皇後，也就是當初被前秦皇帝苻堅帶著公開開派對的那一位。
丁亥，燕主垂立夫人段氏為皇後，以太子寶領大單於
立國之後，慕容垂幾乎恢復了前燕的全部祖制，同時還重新設立了當初為胡人量身打造的軍事首領崗位——大單於。
為啥慕容垂要重設前燕時期沒有的大單於一職呢？其實大家對之前的胡人政權比較熟悉的話，應該記得除了前燕外的所有胡人政權都設有大單於一崗，因為大單於這個崗位是管理胡人的對口崗位，之前的胡人政權，除了他們本族胡人外，其余各族胡人的體量和權重都比較大，大單於一職幾乎就是剛需。而前燕入關拿下關東靠的是自家百年積澱的老底子，兵是自己族人部落，政治結構是宗親為骨兼以大量漢人參與，基本上沒有什麽雜胡雜夷的事，所以根本沒必要設定大單於。到了慕容垂復國的時候，他又重設這個崗位，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在慕容垂的後燕中，其他族群的胡人又占據了較大的政治股份。
前燕時期，燕國的政體其實就是靠慕容鮮卑本族和廣大北方漢人士族給支撐起來的，基本上沒有其他胡人什麽事。但是後燕的建立和興起，靠的其實是以烏桓、丁零為主的關東雜胡，人家這些雜胡入了原始股，你慕容垂不給他們設立一個對口的管理機構，是說不過去的。
所以，看到這，慕容垂復國的底色就呼之欲出了。他的復國成功其實就是相當於後趙立國的翻版，也就是利用自己胡人身份的親和力，團結了廣大在前秦統治下並不得誌的大量雜胡，然後廣大無產階級突然爆發，鬥倒了萬惡的資本家。
那麽慕容垂為什麽能以亡國之將的身份悄然之間籠絡這麽多雜胡呢？大家去想一想，對於那些不得誌、不如意的人來說，什麽最重要？其實就是希望和滿足。慕容垂是前燕戰神，跟著他去推翻前秦，不是完全不靠譜的事；然後，苻堅厚待了前燕宗室，也給慕容家提供了滿足各種不得誌的雜胡的資源和機會。所以，在前秦遭遇淝水慘敗後，此消彼長，慕容垂站出來就能一呼百應。
也正是因為各部雜胡在後燕的政權中占據了巨大的比重，比如興復大燕的過程中，除了慕容垂的宗族子弟外，大量的各部首領參與其中。所以在慕容垂建國分封時，諸胡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後燕的高層統治者。雜胡給後燕賣命，後燕給予這些雜胡極高的政治地位，二者結成了緊密的政治同盟。
也就是說，慕容家經過上百年的艱難中文化，然後吃了中文化的紅利，建立十六國時期中文化基礎最好的前燕政權。但是隨著前燕被前秦攻滅，慕容垂又重新致敬了前輩石勒，建立了與後趙高度相似的後燕。
在介紹後趙政權之時，咱們就已經聊過了，別看石虎那貨對待漢人幾乎到了滅絕人性的地步了，但是對待那些對他有用的胡人，比如苻堅的爺爺蒲洪、姚襄的父親姚弋仲，一直都是相當禮遇的。羌人、氐人這些胡族也都對石虎比較賣力的。
同樣，前燕時期，很少有胡人為慕容家賣命。但是到了後燕就完全不一樣了，很多雜胡勢力因為被厚待，表現出了整個五胡時代從未見過的為他族賣命的忠誠。
比如最早被慕容農招募於上黨的庫傉官部，其族長庫傉官偉官至後燕的太師，其部在後燕後來首都淪陷結束河北的時候仍然頑強不降，在398年的三月和七月分別爆發了大起義。
三月，漁陽群盜庫傉官韜聚眾反；七月，漁陽烏丸庫傉官韜復聚黨為寇
又比如當初作為後燕的原始股東之一，烏桓首領張驤雖然一度被迫向北魏投降，但卻最終叛逃而歸繼續參加後燕的抗魏活動，其子張超後來仍然據黨三千余家占據南皮和北魏頑強開戰。
烏丸張驤子超，收合亡命，聚黨三千余家，據勃海之南皮,自號征東大將軍、烏刃王，抄掠諸郡
還比如之前一點都不關心前燕死活的夫余國勢力（給前秦開城門的那幫忙人），卻在後燕首都中山告急的時候，展現出了巨大的同呼吸共命運姿態。當時北魏強悍，龍城的部隊都不敢南下，餘崇堅決表示要為國死社稷，並作為先鋒部隊在漁陽擊破了北魏的千余騎兵振奮士氣。
時道路不通，偉欲使輕軍前行通道，偵魏強弱，且張聲勢；諸將皆畏避不欲行。餘崇奮曰：「今巨寇滔天，京都危逼，匹夫猶思致命以救君父，諸君荷國寵 任，而更惜生乎！若社稷傾覆，臣節不立，死有余辱；諸君安居於此，崇請當之。」偉喜，簡給步騎五百人。崇進至漁陽，遇魏千余騎。崇謂其眾曰：「彼眾我寡，不擊則不得免。」乃鼓噪直進，崇手殺十余人。魏騎潰去，崇亦引還，斬首獲生，具言敵中闊狹，眾心稍振
胡人們對待前燕和後燕的態度反差如此之大，根本原因其實就是兩者的政權構成發生了巨大變化，也就是兩者的立國邏輯完全不一樣。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忠誠都是用利益蛋糕不斷餵出來的。
所以大家不要看到慕容垂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就基本恢復了故國疆域，覺得這太神奇了。而是應該堅信這個世界永遠都沒有隨隨便便的愛與恨、成功與失敗。慕容垂的一呼百應，其實背後是他幕後長達14年的暗中布局，跟當年司馬家「陰養死士三千」是一個邏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漫長過程。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當我們看到一些非常精彩的演出後，一定要靜下心去感知那些演員們幕後的苦心付出。
遺憾的是，很多朋友對於成敗邏輯那些事情還是看得過於淺薄了，很多僅僅停留在簡單的如麗學舌、東施效顰、邯鄲學步等階段，總覺得只要簡單的復制貼上，自己就可以成為自己所模仿的那個人。
以慕容垂復國成功這個案例來說，其實真正讓人感覺神奇的不是他兩年內打下了大大的疆域，而是他在前秦潛伏的那14年，能悄無聲息地布下那麽多暗子，拉攏那麽多的同盟者。
相信到了這個時候，大家會明白我為什麽老說苻堅不是一個合格的管理者了！因為慕容垂是前秦上下幾乎全部點名過了的重點防範物件，你居然讓他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布下了這麽大的一盤棋，你眼裏除了人家的漂亮媳婦，還有點別的東西不？你為了外界對你的媒體報道更高大上一些，一天到晚各種作秀，你心中有點風控管理的意識不？你安排大量的慕容家的人去主政一方，慕容家的人拿你的薪資和資源養殺你的殺手，你了解啥叫資敵不？
最後再多說一句，苻堅同誌，成功企業家要善待前來投靠的員工這沒錯，但真的不是這麽個善待法。有時間，你再想想吧。
回到慕容垂身上來，他應該是歷史上「一鳴驚人」的典型代表了。但希望大家不要簡單地把目光停留在他的一鳴驚人上，而是要去了解他背後苦練內功的過程。
比方說他初到前秦時，王猛幾乎毫不掩飾地要殺他，他慌了嗎？他憤怒了嗎？他焦慮了嗎？金刀計事件前夕，和王猛稱兄道弟、互換禮物，那股子親熱勁，沒幾十年功力是裝不出來的。
又比如他的寶貝兒子慕容令被王猛害死之後，換作其他人會跟王猛拼命的，因為一個合格的接班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比如朱標之死就讓朱元璋心性大變。但是慕容垂不還是把一切都放心裏了。
還比如苻堅公開給他戴綠帽子、多次背叛他的小兒子慕容麟也被他改造好再重用、還兵苻堅讓苻堅回到關中去迎接關西的狂風暴雨……
上述這些點點滴滴，其實都是高深內功的體現。因為一個人最艱難的修煉就是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出神入化、不形於色。
很多人覺得慕容垂很牛叉，其實都是因為看到了慕容垂那些光鮮戰績，但那其實不是他最牛叉的地方，他最牛叉的地方其實恰恰是塔克辛手拈來幹掉翟斌這樣的細節功夫。飛花摘葉，皆可傷人，這才是內功臻至化境的表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