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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濤歷史散文作品集【中國人的大局觀】連載(89)用今天的眼光看,東方朔基本就是一個「官渣」

2024-05-17歷史

作家穆濤長期沈潛於典籍閱讀,從【史記】【漢書】入手,上讀先秦典籍,下讀唐宋、明清文獻,經、史、子、集四部無遺。讀原典,從典籍中汲取養分,抒寫散文;把自己由一個編輯、作家讀成了「漢代的經生」。他最新的歷史散文作品集【中國人的大局觀】是一本讀史劄記,共有五個專輯,分別為:「中國歷史的學名叫春秋」「腹有詩書氣自華:關於【詩經】和【尚書】」「冊命之辭:中國古代官員的任職談話」「在制衡與失衡之間:【漢書】認識筆記」「黃帝給我們帶來的」。本書以【詩經】【尚書】【史記】【禮記】【漢書】【春秋】等典籍為底本,對照當今,對傳統、文化常識等給出鞭辟入裏又幽默風趣的闡釋,對深植於中國人內裏的文化氣質予以全方面展現,並結合一些社會問題,點明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與深遠影響。

說這些話的時候,東方朔還是「戴罪之身」,身上背著處分。一次醉酒之後,他在大殿內小解,被人彈劾,以大不敬之罪罷官免職為庶人,在「宦者署」停職察看。因為這次祝壽諫言,他官復原職,並被賜帛百匹。「先是,朔嘗醉入殿中,小遺殿上,劾不敬。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因此對復為中郎,賜帛百匹」(【漢書·東方朔傳】)。

第三件,跟「主人翁」做對頭。

館陶公主是漢武帝的姑姑,也是他的首任嶽母,五十歲喪偶之後,包養了一個小鮮肉,名叫董偃,漢武帝尊稱「主人翁」。

漢武帝劉徹的第一次婚姻是政治婚姻。

館陶公主劉嫖,是漢文帝的長女,漢景帝的姐姐,下嫁堂邑侯陳午,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即是成語「金屋藏嬌」中的那位陳阿嬌。劉徹是漢景帝第十子,依靠宮廷政治爭鬥在七歲時被立為太子。宮廷爭鬥得以成功的主要推手就是姑姑劉嫖,劉嫖開出的條件是陳阿嬌做皇後。劉徹十六歲即位之後履約成親。陳阿嬌身為皇後妄行驕肆,且無子,在漢武帝即位第十年被廢,「秋七月,大風拔木。乙巳,皇後陳氏廢」(【漢書·武帝紀】)。

董偃的母親是珠寶商,經常出入館陶公主在長安的府邸。十三歲那年董偃被留在府中,教以「書計相馬禦射」,十八歲「圓房」,史書稱「侍內」,依年齡計算,館陶公主此時差不多六十歲了。

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見,曰:「吾為母養之。」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禦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轡,入則侍內。(【漢書·東方朔傳】)

依照漢律,私侍公主是死罪。館陶公主為保其平安,呈送私家園林長門園給漢武帝,並贈送皇帝身邊的官員大量錢物,「上大說,更名竇太主園為長門宮」,「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漢武帝對姑姑也是有感情的,因而對此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有一次到公主府上看望姑姑,還主動提出見董偃,並且發明了「主人翁」這個稱謂,「願謁主人翁」,語氣也比較尊重。自此之後,這個稱謂就被叫開了,董偃也進入貴族圈子,時常參加各種遊樂聚會。

這一天,漢武帝在未央宮宣室殿賜宴館陶公主,詔令董偃隨行。

東方朔持戟立於殿下,上奏說:「董偃當斬之罪有三,不能入殿。」

漢武帝說:「具體說一下。」

「董偃以人臣私侍公主,此罪一。敗男女之化,亂婚姻之禮,傷王制,此罪二。陛下深入研究【春秋】和‘六經’,以王道正統治理國家。董偃不學無術,醉心奢靡,是國家之大賊,陛下之大魅,此罪三。」

漢武帝沈默良久,說:「我已經邀請了,下不為例吧。」

東方朔說:「不可以。未央宮宣室殿是先帝規制的國之正殿,違法度者不得入內。」

漢武帝說:「好吧。」令人在北宮(北宮在長安城北隅)另外賜席,引董偃從東司馬門出未央宮。未央宮是西漢的國家大朝正宮,四面各辟一座正門,稱司馬門。皇帝出入宮城,以及文武百官進出皇宮,均自北司馬門。東司馬門在此事之後,改稱為「東交門」。

漢武帝賜東方朔黃金三十斤。

董偃在皇帝賜宴的宮殿現場,被東方朔阻止,由正宮門進入,由偏宮門被引出,相當於被清理出場。這不是傷面子的事,而是斥以自知之明的迎頭棒喝。董偃之寵由此事之後衰弱,三十歲時患憂郁癥而終。又過了幾年,館陶公主去世,不顧多方阻撓,與董偃合葬於霸陵之內。霸陵是漢文帝劉恒的陵園,文帝生前有遺詔,長女館陶公主賜葬霸陵。館陶公主與董偃的「黃昏戀」,依現代觀念來看,她也是一位敢愛敢恨敢破大枷鎖的奇女子。但史書的評價很嚴厲,指斥館陶公主開啟了一種壞風氣。「是後,公主貴人多逾禮制,自董偃始」。

有深趣的靈魂

認知東方朔,是一件挺費思量的事。他的人生,是由一系列「出格之舉」結構而成的。

我 們以今天的眼光,去觀察西漢時代的一個人,中間隔著兩千多年的縱橫溝壑,能夠看清楚什麽呢?而且對於是非曲直的判斷,在非理性的生態中,也沒有一成不變的標準。所謂的道德規範,往往是一個大人物或一個利益集團,由著所在時代的需要客製出來的。時代變了,又出來另一個人或另一個利益集團進行修訂或另起爐竈。觀念的變化和朝代更替一樣割裂而殘酷,只是聞不到血腥氣味而已。在當時專制的社會形態中,出格的人和事是大機率的,因為「格子間」太多。只是各種出格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還能做到明哲保身,才成為稀罕的事。

胸藏大義的人,未必也不必都是一副凜然的樣子,星辰各自發光,神仙不同面貌。事實上,通往大義臻境也沒有成規的道路做基本的遵循。每一位智者都堅持著自己的行為姿態,或摸黑抓瞎,或披荊斬棘,最終登頂的被推崇譽為聖哲。東方朔沒有登頂,沒有成為師範天下的人,但也不是半途而廢,他是一個極特殊的文化存在。【史記】和【漢書】中的記載和判斷,是模棱兩可的,半是嘆賞半是疑慮,東方朔如在大霧中走動的一團影子。我們能夠做的,只有去觸摸這團影子包裹著的那顆靈魂。尋找鮮活的靈魂,應該正是文化思考的真正動機所在。

我們再選取兩個細節,具體打量一下東方朔。

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於前。飯已,盡懷其余肉持去,衣盡汙。數賜縑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娶)少婦於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於女子。(【史記·滑稽列傳】)

【史記】中的這段記載,用今天的眼光看,東方朔基本就是一個「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