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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一位明代狀元的墮落

2023-12-17歷史

作者 | 杜富

01

晚明年間,在浙江歸安的老家裏,有位叫韓姓的狀元郎默默逝世了。

至於他具體是死於哪一年?那一天?是病死?又或老死?明史上並沒有明確記載,既沒人在意,也沒人知道。唯一能確定的是,在他死前,他就早已郁郁不得誌。想要看他的相關資訊,都得去其他人的傳記或文集裏,這裏扒一點,那裏蹭一點,才能隱隱約約的東拼西湊齊他的一生。

這是一個很微妙又很冷酷的訊號,它說明這位本應該被萬人矚目的狀元郎,在那時就已然顯得無足輕重,不再重要。

在明代做狀元本是一份極好的差事。進則能夠像申時行一般,前途不可限量,一度是可以做大學士、做首輔、做太子太師的。就是退,也有楊慎這樣的,一輩子著書立說,大搞學問。不管是進是退,他們的行跡都是明確又清晰的,始終都是被人們重點關註並且津津樂道的。

而這位不太一樣的韓姓狀元,叫韓敬。

他是明代極為少見的既沒有正經人物傳記,又沒有系統別集存世的一位「雙無」狀元。

02

韓敬,浙江歸安人。從小文采就好,極有天賦。家裏為了支持他的學業,讓他能夠拜名師,學制義,直接花了足足五十金的高額學費,終於拜得一位叫湯賓尹的明師。

這位湯賓尹老師,也是一位妥妥的學霸型人物,曾在萬歷二十三年的考試中取得一甲二名,即榜眼及第。湯賓尹尤其擅長寫制義,還編選出版過很多時文選集。他在朝廷寫的各種制書詔令,時不時就能受到神宗皇帝的高度贊賞。

韓敬能夠湯賓尹這樣的名家學習,再加上自己又很努力,寫文章,搞制義的水平也是越來越高。

像今天我們還能看到的湯顯祖的文集序言裏,就有韓敬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寫作內容,比如「歸來柳色,依然槐棘春風;老去荷衣,更喜斕斑朝舞」、「摩挲吉光之裘,片羽亦祕;饑渴縑緗之襲,連城未償」等等詞句,都能讓我們感受到韓敬的刻苦用功和超高的文學素養。

很快,擁有這般實力的韓敬就參加了萬歷三十八年的科考。因為這一年是庚戌年,所以這一屆又叫庚戌科場。

03

等到韓敬正經會試的時候,一看試題中規中矩,正常發揮不偏不倚。韓敬感覺以他這樣的實力,拿個會試的第一名會元,應該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但問題很快就來了。韓敬原本的試卷非但沒被選中會元,甚至都沒被入選,而是直接就被考官隨便丟進了垃圾桶。

關鍵時刻,幸虧韓敬的老師湯賓尹及時出現。湯賓尹恰好也是本次的分校會試房考,得以去其他各房串門,翻閱考生答卷。

就這樣溜來溜去,翻去翻來,湯賓尹眼前一亮,終於在某位考官房中的垃圾桶裏,淘到了本已經被塗抹淘汰的韓敬考卷。

湯賓尹當即就將份試卷帶了回去,並且極耐心地細細洗刷,再重加圈點,最後嚴肅鄭重地將韓敬的試卷有驚無險的錄為本房第一。

但湯賓尹這樣一搞,頓時也讓其他房考眼睛一亮,紛紛開始「見賢思齊」,「於各房肆意搜閱,彼此互換,以亂其跡」,最後,以至於這樣越房錄取的考生竟然多達18人。而等到會試發榜之際,士論當即大嘩,越房錄取的醜聞一時間幾乎人人皆知。

盡管如此,一切壓力都被湯賓尹頂住。

身為這場會試榜首的韓敬得以暫緩一口氣,現在,他只需要繼續努力復習,迎接最後的廷試即可。

04

不得不說,能夠殺入這一屆廷試的考生近乎都是一時之選,整體水平奇高,競爭尤其強烈,時人號稱「龍虎榜」。

在中國的科舉歷史上,能夠有資格被稱為「龍虎榜」的,寥寥無幾。像唐代同樣號稱「龍虎榜」的貞元壬申那一科,就湧現出了像韓愈、歐陽詹、王涯、李觀這樣一大批的知名文人。

而韓敬遇到的庚戌這一科,同樣也是猛人輩出。像什麽馬之騏、鐘惺等等也都是有名的才子,但風頭最盛、實力最強的還得數來自蘇州的大才子錢謙益。

另外,還有很關鍵的一點是,這個時候的廷試和狀元所屬,已經不僅僅只是個人才華上的比拼,同時也是個人財力上的比拼;但更令人不可忽視的是,這亦是一場朝堂政黨之間的競爭、角力和賽局。

也就是說,在當時全員黨爭的大環境下,一個人想要在廷試當中奪得狀元,過人的才華、足夠的金錢和紮實的背景,這三者缺一不可。

盡管條件看上去如此苛刻,但錢謙益偏偏就是這樣的全能型選手。非但在才華上不輸韓敬,是有名的大才子;也是有名的大富翁,在打點關系上,給能說得上話的諸多太監們,就足足砸了兩萬兩白銀。

此外,更為重要的是,錢謙益的後台極硬,是朝廷中實力極為強盛的東林黨人。早在錢謙益小時候,就曾跟隨父親去拜訪過創辦東林書院、號稱「東林先生」的東林黨領袖顧憲成,並且深得顧憲成賞識。

所以,在這場極為關鍵的「狀元」之爭上,強大的東林黨人們當然沒掉鏈子,很給力的全力支持錢謙益。

在一套行雲流水般的暗箱操作下,很快,內閣最後擬定的名次上,排名第一的赫然就是錢謙益。

而且很快這個訊息就被傳了出來,乃至收了錢的「司禮諸監俱飛帖致賀」、「所知投刺者絡繹戶外」,一路上都是來給錢謙益報信的,報喜的。勝券在握的錢謙益當然很高興,他有錢有才華還有背景,誰還能跟他鬥?

05

錢謙益已被內閣內定為狀元這一事件,被這群太監極為高調的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一時間,大家想不知道都難。

對此,極大部份人,都選擇了知難而退。而唯獨有一人偏偏選擇了迎難而上,這個人是韓敬。

韓敬看得很明白,這時候所謂的狀元之爭中,原本最為重要一個人的才華和能力,其實反而已經變成了相對最不重要的。

此刻最為重要的,反而是站隊。在朝廷黨爭之中,選擇加入一個極有權勢的政黨,從而依靠該政黨集體的力量,才有機會搏取狀元。錢謙益之所以能夠如此,不就是因為背後站有強大的東林黨麽?

此刻的韓敬當然已經沒法再選擇東林黨,他唯一還能選擇的是「三黨」。所謂「三黨」,是此時朝廷中唯一能夠對抗東林黨派的多黨派聯盟,其中就包涵了「齊、楚、浙、宣」在內的等等政黨,也擁有著不亞於東林黨派的強大力量。

一如錢謙益自幼就結識了東林先生顧憲成一般,韓敬從小就拜為老師的湯賓尹,正好是「三黨」中的宣黨首領,在三黨中也擁有極高的話語權。現在,只要韓敬選擇站隊「三黨」,能夠獲得三黨鼎力支持的他,就還有同錢謙益一爭高下的機會。

韓敬思來想去,下定決心加入「三黨」。並與湯賓尹老師開始進行最後的努力,即「湯、韓密謀輦四萬金進奉內帑」,你錢謙益不是花了兩萬打點上下太監麽?韓敬一狠心,一咬牙,湊齊了四萬兩,幹脆越過太監,透過三黨的關系,直接走皇帝的私人帳戶。

很快,就到了最後確認名單,公布開榜的日子,神宗皇帝站在威嚴而肅穆的大殿上,鄭重其事的接過內閣呈上來的擬好的狀元名單。神宗皇帝緩緩開啟,映入眼簾的第一名的那一行,赫然寫著三個大字——錢謙益。

至此,關於「庚戌科狀元」的賽局,終於到了最後關頭,無論是韓敬,還是錢謙益,是東林黨還是三黨,都屏住了呼吸。

不多時,神宗皇帝極威嚴的聲音輕輕地打破了整個大殿的寂靜,他堅定而平緩的開口宣布道:「本屆庚戌科考的狀元是——韓敬。」

接著是第一甲二名,則是另外一位才子馬之騏得中榜眼。

錢謙益呢,則被滑落到一甲三名,是為探花。

對此極為出人意料的結果,錢謙益表示「深恨之」,東林黨人們也集體沈默了。三黨人員們則雀躍高聲歡呼,畢竟一位新科狀元的能夠帶來影響力,無疑是巨大的。

06

如願以償的新科狀元韓敬,開始頻繁參加文人集社活動,四處結交才子文士。他當然不僅僅只是想在政壇上開拓進取,同時也希望在文壇上能夠大展身手。

對此,僅僅在萬歷三十八年裏,韓敬就已頻繁的參加各種集會、送別、宴飲、結社等等活動,其中結交的就有開創竟陵派的著名詩人鐘惺,以及馬之騏、馬之駿、陶崇道、沈德符、張聯芳等等當時的知名才子。

像後來張聯芳的侄子張岱,所作的著名的【陶庵夢憶】裏就記錄了張聯芳與韓敬一起結社、交友的趣事:「仲叔善巧諧,在京師與漏仲容、沈虎臣、韓求仲輩結嗦社,咳嚷數言,必絕縷噴飯。」

眼看新科狀元韓敬這般春風得意,另外一部份人則十分不以為意。

比如錢謙益,早在萬歷三十八年的會試之前,還曾和韓敬、袁中道一起結社。但因為之後的狀元之爭,「蓋敬賄巨珰,藉以潛易也」,導致結果是「錢恨甚」。之後那麽多文人聚會,錢謙益拒絕再和韓敬同框出現,直接反目成仇。

同樣的,還不僅僅是錢謙益一個人不服,整個東林黨人及許多士人也同樣不服。以至於當時很快流傳出這樣一副對聯:

敬字無文便是茍;

林中有點不成材。

上聯嘲笑韓敬「無文」,而下聯則是批評韓敬的老師湯賓尹「不材」,湯賓尹的號叫霍林。

漸漸的,整個社會的普遍看法都開始認為韓敬這個狀元有名無實,完全是依仗著湯賓尹和三黨的背景,巧取豪奪來的。

這很快就使得韓敬得到這個本應該成為人生亮點的新科狀元,反倒是變成韓敬洗刷不掉的歷史汙點。

07

實際上,韓敬之所以能夠博得狀元,有錢有關系固然不假,但有才華也是真的。並不像時人認為的那般名不副實。

寫下著名史書,浩浩五百萬字的【國榷】的作者談遷,在他的【棗林雜俎】就曾認為韓敬的才華本就是可以中舉的:「敬免官,終生不達。彼其才自足博一第,惜以主司累也。」

談遷其人,寫書取材都是以「選擇謹嚴」知名,對於韓敬的評價,是既不吹也不黑的。

另外,寫下著名戲劇【牡丹亭】的湯顯祖也曾對韓敬的時文給予高度肯定,他在【寄韓求仲】的信中就一再稱贊:「忽見門下應制諸作,風骨情神,高華巨麗……皆足驚殊嘆異。」並且一再表示韓敬「自是當時第一義」、「自是當今第一冤」,總之一句話,有才韓敬是被冤枉的。

再者,作為同一屆參加科舉的竟陵派大詩人鐘惺就與「恨甚」的錢謙益不一樣,他極為認可韓敬的才能,並且更是極為同情韓敬的遭遇,還曾寫詩安慰韓敬:十年明一冤,人生年幾十?可見始禍人,為謀亦不失。

但此時的韓敬究竟有無才華,對於眼前的政壇來講,其實都已經完全不重要了。因為一度依靠湯賓尹、依靠「三黨」背景的韓敬,此刻早已被東林黨人們視為應對立面的並且應該極力集火打壓的「三黨成員」。

不知不覺中,韓敬就已然深陷兩大黨派權利鬥爭的恐怖漩渦之中,這是一夥人要處心積慮的鬥垮另一夥人。

08

很快,暗中蓄力、並且精確瞄準的東林黨人們就要對著韓敬集體開火了。

先是萬歷三十九年,吏部開始京察。所謂「京察」,即大明朝每六年就會對南北兩京的官員進行考察,一旦考核不合格,就直接將其罷黜,削職為民,堪稱明朝政黨宮鬥的絕佳法寶。

而這一次主政京察的恰好是來自東林黨的孫丕揚,孫丕揚二話不說,在京察中讓宣湯賓尹直接見黜。與此同時,此時身為翰林院修撰的韓敬也遭彈劾,並且韓敬認為是「疑錢擠之」,是錢謙益為了報復他,指使東林黨人排擠他,這也讓韓敬對錢謙益「亦恨甚」。無可奈何的韓敬,也就只得默默稱疾而去。

但與此同時,三黨成員坐不住了,眼看老湯和小韓都沒了,這還得了?三黨的其他成員同時發力,又開始對東林黨人孫丕揚進行精準報復打擊,不多時,孫丕揚被罷官。

但這事僅僅還只是開始。並且透過這第一回合的交鋒,也讓東林黨人們就明晰和堅定了一個理念,那就是湯賓尹和韓敬最好咬,那就死咬不放。

接著是萬歷四十年的鄉試,在順天一鄉試考官又被爆出跟之前湯賓尹一樣「越房錄取」的行為。

東林黨人乘機再次翻出過去湯賓尹、韓敬的舊案,表示必須要嚴懲,決不能姑息,大明朝的考試必須要公開、公平、公正。對此,兩黨彼此之間又是一番好撕。

隨後,哪怕到了萬歷四十一年、四十二年,東林黨人一旦沒有好的選題,就把湯賓尹和韓敬拖出來開撕,而三黨人馬則一方面可勁為韓敬開脫,另一方面立刻反咬東林黨人。

就在這樣年復一年的反復撕咬之中,狀元郎韓敬別說去做什麽大學士、入什麽內閣了。自身職位也都是跟著形勢不斷擺動,一會還是保留關節議處,一會就又降職行人司副。

這樣不斷折騰的日子,讓原本心懷淩雲壯誌的狀元郎韓敬終於逐漸認清現實,這樣不斷站隊、不斷撕咬的黨爭生活,真沒什麽意思。

09

到了萬歷四十三年,狀元郎韓敬本人再也受不了這種一直被東林黨人擰著打壓,無限憋屈的苦悶日子。

在清楚到感知到自己政治前途無望的情況下,韓敬決定直接上書給神宗皇帝,表示自己郁悶很久「異冤久郁等事」、然後冷靜分析「是臣之禍,不在文章,不在科場,別有禍種。」

最後更是自曝猛料:說過去東林黨人之所以沒在三十八年的當年發動猛攻,是因為還覺得韓敬是屬於可拉攏的物件,但他拒絕了東林黨,轉而站了與之對立的三黨。

同時這個時候,正值東林黨人李三才要入閣,而韓敬站了三黨一邊,三黨成員直接對東林黨開火,最後也導致李三才沒能成功入閣,所以也就有了之後東林黨人對他年復一年的打擊報復。

而這一次,知道來龍去脈的神宗皇帝,最後給予韓敬的處理是「準冠帶閑住」。即:將韓敬的職務一律免掉,但韓敬的相關待遇還在,在家裏閑住的時候,倒是還可以穿著該制服參加各種社會活動。

心灰意冷的狀元郎韓敬此刻非但是結束了朝堂政黨上的鬥爭,同時也結束了主流文壇上的爭鋒。

而他殿試之前的朋友,像錢謙益、鐘惺、袁中道等猛人則將不斷在主流文壇上翻江倒海,名聲也將愈來愈大。

10

狀元郎韓敬這一退隱,就是八九年過去了。

時間也從當初的萬歷四十三年,變成了現在的天啟四年。皇帝也由年老的神宗朱翊鈞,換成了年輕的熹宗朱由校。

在這年裏,退隱的狀元郎韓敬大概做了兩件事,一是傾註極大心力,開始搜集、整理、校對當時已逐漸失傳、散佚的晚宋詩文,認真搞著書,搞學問。

尤其是當韓敬極為偶然的讀到南宋愛國詩人劉辰翁的作品時,再一度深入了解其人生平背景,覺得這人跟自己好像。都是好成績,登了進士第。但也都在官場混不好,一度退隱回鄉,埋頭著書。

「余偶於故簏中得記稿一帙,瑰奇磊落,想見其人,每讀數過,輒恐易盡。」

「先生生黨禁之時,超然是非之外。」

當他讀完劉辰翁的部份作品,再也按捺不住,開始滿世界的找尋劉辰翁全集。

「嘗不得辰翁全集為恨,聞蘭溪胡應麟遺書中有其名,往求之,卒弗能獲。蓋其散失己久」。

從劉辰翁的身上,韓敬仿佛看到了自己,就此將劉辰翁作為自己寄托懷抱的最佳物件,並且一再表明了自己對劉辰翁的深度同情和高度贊賞。其實呢,這也是狀元郎韓敬對自己的無限同情,和高度肯定。

對於韓敬的這番努力,就連多年之後被閹黨殘忍殺害的「東林七君子」之一黃尊素的長子,在金庸武俠【鹿鼎記】都曾出場的大人物黃宗羲,都曾客觀認可過韓敬這方面的功勞,表示:「韓求仲、周介生。選家巨擎。」

而如今劉辰翁的作詞保存數量能位居整個宋朝第三,僅次於辛棄疾、蘇軾二人,韓敬實在功不可沒。

11

「此生不願多才藝。功名馬上兜鍪出,莫書生、誤盡了人間事。」

「休休莫莫,毋多酌我,我狂最喜高歌去,但高歌、不是番腔底。此時對影成三,呼娥起舞,為何人喜。」

但日夜都在吟誦前輩劉辰翁詞作的狀元郎韓敬,內心其實非常復雜,他也並沒有真學到劉辰翁那般「我狂最喜高歌去」的超然灑脫。

韓敬是既想就此安心學前輩隱逸著書,但又不太甘心完全結束朝堂,當初他被東林黨人年年咬著不放的仇恨,他還沒辦法完全化解。

當初的仇恨就是一顆埋在心底的種子,盡管劉辰翁的詞作能夠不時短暫地將其抑制、消磨、化解,但終究是磨滅不掉,反而在時間的澆灌下,不斷向內紮根,不斷向外發芽。終有一日,它將瘋狂的徹底爆發。

退隱的狀元郎韓敬為了返回朝堂,於是花費心力幹第二件事——復仇。

韓敬重新打量、審視、分析而今朝堂的局勢和情況,最終決定借用【水滸傳】一百單八將的名號和形式,極有創意的,也極戲謔、極滑稽、極詼諧的編了本惡名昭著的【東林點將錄】。將那些東林黨人們都當做引頸待戮土匪一般,都極為詳細的一一列於名單上。

12

寫完書的韓敬,就只差最後一步,選擇最合適的人,將這本打手一般的書獻出去。

這時候天啟四年的朝廷政黨,變化極大。像過去韓敬熟悉的,什麽宣黨、齊黨、楚黨、浙黨、昆黨等等政黨都沒了,像湯賓尹的宣黨已早早就沒了,就是最為堅強的齊、楚、浙三黨在去年,即天啟三年,也都被強大的東林黨人透過京察的方式幾乎一網打盡。

而現在朝堂上唯一還能跟強大的東林黨對線的是一個看上去半舊半新的政黨——閹黨。

說它舊,是因為殘留下來的三黨人氏大多加入該黨。說它新,即是因為它的首領再也不是什麽宣黨的湯賓尹、齊黨的亓詩教,而是歷史上的知名公公——魏忠賢。

這時候朝堂政黨之間的玩法,也逐漸變得更加殘忍、更加冷酷。如果說,過去東林黨人和其他黨派的對線規則還只是一夥人打倒另一夥人。一旦打倒,也就罷了,幾乎不會危及性命。比如當初深陷黨政中的韓敬本人,還能有退而著書的可能。

但這時候的閹黨則改變了遊戲規則,已變成是一夥人整死另一夥人,不死不罷休。

就是這樣更加險惡又殘忍的新環境下,過去已然隱逸的狀元郎韓敬,則開始露出他最為猙獰、扭曲、險惡的一面,決心放下自己的一切驕傲、清高和堅守,將這本極其惡搞的【東林點將錄】,滿懷惡意的獻給閹黨,最終傳到閹黨首領魏忠賢的手上。

不得不說,曾經的庚戌狀元,而今的閹黨打手韓敬,實力確實不凡。他所作的這本【點將錄】基本上可以號稱「東林七錄之首」,像其他同類作品,無論是【天鑒錄】、【同誌錄】、還是【蠅蚋錄】、【蝗蝻錄】,既沒有它的名氣大,也不如它好使。

即便沒什麽文化的魏忠賢翻閱到此書時,都不得不感嘆好家夥,連連稱贊道:「筆挾風霜乃爾!」。

緊接著的是,閹黨魏忠賢將對著【點將錄】的名單,高高舉起殺戮東林黨人的屠刀。不久,以極為殘酷而著名的「前六君子」、「後七君子」的慘案先後發生,將震驚所有世人。

此刻無論是台前揮刀的閹黨領袖魏忠賢,還是幕後獻書的狀元韓敬,都終將被牢牢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過去的一切透過奮鬥、堅守、辛勤努力換來的榮光,也都將與韓敬無關。取而代之的是,閹黨的打手和走狗,【東林點將錄】的書後黑手。無論是他曾經人前辛苦博來的狀元榮譽,還是人後他曾為劉辰翁的作品所做的一切貢獻,都洗刷不清這份註定無可抹去的歷史汙點。

同時,韓敬越是曾有過這樣那樣的榮光、堅守與貢獻,之後也就越是給人一種「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惋惜和「我最憐君中宵舞」的同情。

這種惋惜和同情,也不僅僅只是基於韓敬個人,同時也是因為在當時黨爭的大環境下,使得如韓敬這般的精英士人們大多都被「棋子化」、「靶子化」,從而不僅使得個人的才華無效化,也更使人的品性和心性異化。

我們不難發現,因為黨爭愈發激化傾軋,等到了天啟年間時已再無像張居正那般的「政治家」,因為這個時候已然沒有適合「政治家」誕生和生長的環境和土壤。取而代之的,要麽是韓敬這般異化的「打手」,要麽是楊漣、顧大章等一系列的「戰士」和「烈士」,想要實作所謂的政治理想,已然全無可能。

像韓敬過去最大的對手,之後也一度進入政壇,同樣深陷黨爭,被棋子化、被靶子化的錢謙益也寫過一句詩感嘆說:「事到抽身悔已遲,每於敗局算殘棋。」

所以在這場波雲詭譎的政黨鬥爭之中,這些最有才華的精英士人們,無論是站三黨,還是站東林黨,又或是閹黨,最終的歸宿其實都是一樣的,他們也無一不成為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

並且這種犧牲還不僅僅只是關乎本人,還會傷及後代。像韓敬的兒子韓純玉盡管同樣頗有才華,但正因為韓敬這一步踏錯的黑歷史,最終也使得韓純玉「抱憾終身,不求仕進」。

但這對於韓純玉或許又是足夠幸運的。終身不求仕進,遠離官場的他反倒真正得以自由自在的吟嘯山林,讓他能夠寫出這樣恬淡安適的句子:

「紅葉窗中無俗事,白雲鄉裏有溫柔。」

「夾山一帶山平遠。湘溪問字歸家晚。荷氣晚來多。斜陽雨半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