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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年——初一過後的日子,透著懶散

2024-01-24生活

「過小年了,街上的年味濃了起來。每當這時,我都會想起東北,想起在兵團時過年的情景……」

前幾年,每當過年,都會寫一篇【大東北印象】 ,而上面,就是開頭的幾句。後來就不怎麽用了,覺得每年一開頭老是這幾句,有點膩人。

過年,首先是年三十,寫過一些當時的回憶。我的印象,三十那天,從早上開始,就覺著空氣中有著一種讓人愉快的氣氛。甚至早餐也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心裏期待著晚上的會餐。說是晚餐,年夜飯,其實是傍晚的飯。我們休息日都兩頓飯,上午九點、下午三點。但下午三點,東北的太陽也快落了。所以,就算下午三點,天也黑下來了,也算是名副其實的年夜飯了。

我在東北好像過了兩個春節,由於食堂太冷,會餐(年夜飯)都是打回來在宿舍裏吃。記得打飯之前,就會有訊息在傳,有什麽好菜,配給了什麽酒,什麽水果瓜子等零食。

下午三點一過,通往食堂的路上忙碌起來,都是去打飯的。遇到已經往回走的,還要問一下都什麽菜,確定一下。那人便會讓你看一下盆裏的內容,笑嘻嘻地過去。

我愛吃魚,尤其是炸魚。記得有一年春節就有炸魚。我在打漁排時,天天吃魚,但從未吃過炸魚,太費油,配給的油少,不敢炸。每人每月半斤油,別說炸魚,炒菜都得掂量著放。

於是,我們做鯰魚吃,一點油都不放。將魚收拾幹凈,鍋燒熱,然後,把魚貼在鍋邊上,像貼餅子似的。不一會,魚開始出油了,魚油煎魚,然後放入蔥姜大料醬油等佐料,燉熟。省了油,卻也吃不出沒放油。真佩服,不知誰發明的這種吃法。

做炸魚的是一種小魚,當地人叫雅羅魚。收拾幹凈,裹上面下鍋炸,炸至金黃撈出。趁熱吃最好,脆皮的面和嫩滑的肉,酥軟可口,好吃至極。我看過食堂炸魚,也吃過剛出鍋的,真好吃。炸魚就饅頭吃,或就烙餅吃最好,絕配。吃米飯,感覺差點,沒有饅頭烙餅那種特別的味道。

炸魚吃起來,也很講究。拿著魚頭,從魚尾開始往魚頭方向吃,別咬折骨頭。那魚已經脫骨,從兩側一口一口撕著吃,躲著魚骨,一直吃到魚頭。最後,剩下幹凈的骨架,像個藝術品,吃完還可欣賞地看上一眼。如果咬斷魚骨,後面吃起來就麻煩了。你還要重新定位魚骨的位置,讓開,否則你就會每一口都會往外吐刺吐碎骨頭。本來很好的感覺,會大打折扣。也有不吐骨頭吃的,我也試過,口感極差。

先白嘴兒吃一兩條炸魚以後,再用油乎乎的手撕著烙餅和饅頭往嘴裏送,和炸魚混合在一起往下咽,魚香和面香,讓喉嚨裏發出咕隆咕隆的贊嘆聲,享受得很。那時候,有酒都不想喝,生怕攪了這魚和面的美味。

回城後,有時看到賣炸魚的,買過兩次,不好吃。一般是小黃魚,面皮太硬,裏面的魚又柴又艮。也自己也炸過,吃起來可以,就是視覺上和大鍋炸的不一樣。因為油放得少,基本上是煎魚吧,品相有點差。但我還是吃起來沒夠,有炸魚,基本不想吃別的菜。

實在抱歉!我不是在湊篇幅,實在是因為一說起美味,我就停不住。

再說三十那天晚上,大魚大肉的飯菜打回來,大家擺好就坐,酒瓶開啟,飯菜的色香加上酒的芳香滾合在一起,勾人食欲,讓人興奮。話也多了,與往日沒什麽不同的對話,現在聽起來都讓人高興,未喝先醉。

一桌子豐盛的酒菜,加上一圈圍坐的人,以及這些人的融洽交流,就是過年。從早上開始的那種特有的氣氛,不斷地發酵著濃烈著,到了此時,便進入了高潮。

這樣的氛圍,一年只有一次,從天地間,從人心中,從人們的情感中,流露出來,發散著、湧動著、彌漫著,最後,充滿了中國人的每一個空間,和所有有中國文化的地方。

這就是年味兒。

年味兒不僅僅屬於大年三十,還有初一到十五。

初一是拜年的日子。雖然程式化,但還是要做。但知青們的拜年,總不乏幽默調侃甚至惡作劇。

有一年,男知青們給拜年的儀式裏,增加了一些顛覆性的指標:來拜年的客人都要喝酒,喝了的酒還不準帶走——屋裏喝門外吐。生猛,駭人聽聞,望而卻步,抱頭鼠竄(「拜年的酒,是這麽喝的 」有詳細描述)。

經過大年三十的急板,大年初一的行板,便進入了初二到十五的慢板。有多慢呢?要多慢有多慢!一天就兩三拍。並且,沒板沒眼、沒節奏。

早上可能睡到11點才起,不餓不吃,直等到下午開飯。吃完了聊會天,或出去轉一圈透透風,回來接著睡。也有仨倆的在一起聊天,聊乏了,或再出去轉轉,或者還是倒頭又睡了,直到下頓飯,或者第二天。

時間到了這日子口,表都慢的不走字兒了!

有時,要好的老職工會派孩子來叫,請知青吃飯。要是那知青還睡著,要等很久,那孩子便在屋裏自己玩,等著醒。醒了,叫那個孩子先走,然後,才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大爺似的晃出門去。這是我腦海中的一個片段,主人公叫什麽想不起來,好像是一位天津知青,就是和石頭聊病退的那位。

那天,那哥們兒肯定又重復了一遍年夜飯的快活。而我們呢?吃的則是折籮(各種剩菜倒在一起,謂之「折籮」)。雖然,吃的是折籮,但是,我們吃的動靜大啊,熱鬧啊。

我們斧劈刀砍地吃,聽著特生猛,是不是?檔次不如年夜飯,但那架勢,沒誰了!

那不是一次的菜,有三十晚上的,有初一的,也有初五的。凡是那幾天的好菜,吃不完的都倒在一起凍起來。所以,凍折籮也是有層次的,劈開時,就像地層和冰川的斷層,可以分析出某一時期自然狀況。譬如有大火的年代,那一層就是黑的。折籮的層次,也反映出過年那些天的夥食狀況。最底層的是年三十的,最豐盛,最厚。然後就是初一和初五的,差了點也薄了點。有點地質學的意思吧?

凍折籮也不是每個人、每個夥食團都凍。飯量小的、又經常去老職工家吃請的,剩的多,才有條件凍起來。

凍折籮,也不是一般的溫度的凍,比冰箱通常的溫度低一倍。冰箱一般調到18度(預設也就這溫度)就夠用的了,可是,我們那嘎的兒(東北話「那兒」的意思),晚上到零下三四十度。那凍出來的折籮,真不是一般的折籮,鑄鐵似的。有點像做了舊的菜品模型,又有點像出土的文物。由於什麽肉都有,哪天的都有,那真是牛養豬雞鴨魚「海陸空」外加洗臉盆的大合體。甭想分出誰和誰,即便能分出誰和誰,也分不開誰和誰。

有點像是繞口令,要吃的時候就更「繞」了。你是怎麽吃?一頓吃了,不繞,直接放火上熱就行了。可是,一臉盆,吃不完怎麽辦?熱了吃,再剩了,再凍?不是不衛生的問題,是讓人惡心了。於是,只能凍著分解,吃多少,取出多少。

你當那是好分的嗎?由於溫度太低,凍得太結實,又是一層一層互相穿插纏結在一起,拿回屋裏緩十分一刻鐘的撬都撬不開。於是,就斧劈刀砍。還是不得心應手,就差上鋸了。要不是那凍折籮也和洗臉盆合了體,心疼洗臉盆,早就開鋸了。

宿舍一屋有一把斧子,是給值日的劈柴燒水燒炕用的。那盆「折籮」的「董事長」兼「CEO」(折籮是我們倆的,放在他的窗戶外,由他管理和決定怎麽吃),是一天津哥們兒,被他拿來做了廚房斧,將一臉盆折籮「大卸八塊」,分幾頓吃。炕沿鋪上報紙當砧板,再一分二,二分四地將凍折籮剁開……看著他掄斧子剁折籮的樣子,想起了賣肉的剁大棒骨的光景,真擔心會把臉盆剁漏了。

還有牛奶,用桶凍成的坨,圓柱體。不知那天津哥們兒從哪兒買的奶坨子?那幾天,我們也是山寨的西式早餐:吃烤饅頭片,喝牛奶。

奶坨子就不能用斧劈了,要用刀砍。否則,就稀裏嘩啦、碎成冰渣了。也是放在炕沿上,鋪上報紙,用刀砍下幾片,然後,放在搪瓷缸子裏,在火上加熱後喝。

那年連裏過年的人少,天津哥們兒那屋裏就他一人,對面炕就成了餐廳。上面架個小炕桌(不知他從哪裏弄的,我們從來沒用過那玩意兒),就是餐桌了。我在他對面的屋子裏住,也沒幾個人,都是單吃。於是,他邀請我,去他那間屋裏吃飯。那幾天我們就是一個夥食團的了。

到了飯點,我們都是從食堂打來些新菜,又加上那海陸空超級大折籮,慢悠悠地聊著天南地北,聊著一些當時的訊息(大道或小道來的),慢慢地吃著喝著,漫漫地聊著,細細地品味著那慢時光的韻味。

折籮也不是天天吃,起碼初一不想吃,因為,食堂的菜還很不錯。到了初二初三,開始,就有點想吃了,因為,食堂的夥食不如前兩天了。初五以後,甚至還有點懷念前幾天的折籮了。

所以說,人的眼光是可以改變的,是隨著條件的改變而改變。三十初一,折籮就是剩菜,看了就膩;而過了這兩天,折籮就是美味佳肴。幾天就能顛覆一個觀念,真立場。但是,真的把你放到那種生活條件中,再有立場的人也會改變立場,改變對折籮的偏見。

那位天津哥們兒可「能」了。食堂沒什麽肉菜了,折籮也吃完了。有一天,我居然看他在用鋁盆(也是臉盆)在炒糖色,然後將一只肘子放在裏面翻著,上色後,加水放在爐子上燉。

肘子吃完,我們的硬菜斷了幾天。以為就和往常一樣,又開始喝菜湯了。但是,他又變出花樣來了,只不過時間很顛覆:不是早餐,也不是中餐,也不是晚餐,而是半夜。

我們的慢生活有時也會被擾動。離我們不遠的屯子聽說有二人轉,於是,便在晚飯後趕了過去。

表演的屋子也是對面炕,比我們的宿舍要大許多。兩面炕是觀眾席,中間走道就是舞台。

我們到晚了,就站在門口往裏看,唱的什麽已經忘了。那年代,傳統的小段肯定不敢唱,太黃。那天唱的,肯定是一些經過時代過濾的曲目或新曲目。查了一下,那段時間流行的曲目中,有「雙回門」、「馮奎賣妻」和「祖國到處有親人」等。那天,可能就是這類的曲目吧。

我對戲曲不太感興趣,覺得節奏慢、程式化,甚至唱腔都有固定的曲調。但一旦看上戲,卻會馬上進入劇情,劇中人物的命運總還是能吸引人關註的。

此外,那時期,看了些藝術理論的書,知道了世界三大表演體系。再用這種眼光看戲,就覺得有些意思了。譬如,我們知道話劇是西方藝術,是有幕別和景別的。要在表現不同場景時,換道具和背景的。而中國戲曲,則就是兩把椅子。從長安到揚州,馬鞭一甩,腳一擡身一轉就到了,其實沒挪窩。就這一招一式,順便把門檻也也都給邁了,直接到了地方。人物在揚州也還坐那兩把椅子,但觀眾就真的認為這就是揚州了。真節儉,真藝術。

但是,當時也還覺得有點疑問,二人轉雖是中國民間藝術,表演形式中,在演員方面,怎麽有些不太像梅蘭芳體系,反而倒有點像布萊希特。譬如,演員會在表演中跳出角色,說上一段,有時甚至還會和觀眾交流一下。這是當時的印象,後來也沒怎麽看二人轉,也沒真正拿二人轉和京劇和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做過比對。不知對也不對?反正我的文章擴散不大,不會造成混亂,但還是希望看出問題的朋友予以指正!謝謝!

聊遠了,還是回到那年過節慢生活中的半夜吃肉。

那天看完二人轉往回走,到了我們的屯子,已經很晚了。街上沒人,月光照的大道上光溜溜明晃晃的。只有幾只大鵝在路面上閑逛,像是在巡邏。

見著我們二話不說,過來就「盤問」,樣子還挺野蠻。尤其是那個老大模樣的領隊,低著頭忽閃著翅膀,腦袋都貼著地皮了,沖我們叫著、威脅著靠近我們。我們警告驅離,沒用,那廝不退反而更兇了。於是,我們只能掉頭就跑。但在臨跑時的一煞那,我發現,那天津哥們眼神有點遊離。他好像並不怕,或者是他看到了有比怕還讓他感興趣的事情。從眼光裏,看出他在想事,「敵情緊急」,他居然還那神情、還想別的事!

鵝連狗都敢欺負,何況人乎

我當時只管繞道往宿舍跑,那哥們兒回來稍晚些。他回來,我們只聊了幾句剛才的驚險,洗漱完了就熟睡了。

一覺醒來,覺得有燎毛的味兒,只見那哥們兒專心地坐在炕洞口,像是在燒炕的樣子。炕挺熱的啊?沒多想,太困,又睡了。

又睡了多久不知道,又聞到了肉的香味。朦朧中,見到爐子上放著水桶,那味兒就是從桶裏傳出的。還是太困,迷迷糊糊又睡了。

不知又睡了多久,忽然覺得有人叫我,是那老兄,叫我起來吃肉。半夜起來,毫無征兆,毫無過度,突然撞上一盆肉,然後,就揉揉雙眼,毫不猶豫,張嘴就吃。也就那年月,那年齡能幹這事——知青好胃口。

屋裏還有點燎毛的味道,濃厚的肉味都沒能蓋過去。我猜出了八九分,所以也就沒問肉的來歷,肯定是那個鵝老大。它剛才確實太放肆、太囂張了。我當時也想揍它,可沒想到要吃它。那天津老兄想的比我遠、走得比我更遠……我也只能跟著走了。

想起了他剛才那眼神。我猜想,當時他的眼裏肯定不是歡蹦亂跳的活鵝,肯定是燒鵝之類的肉制品。

動畫片「米奇老鼠和唐老鴨」裏的那條狗狗,看著唐老鴨,不就總是產生烤鴨的聯想嗎?

寫此文的這兩天,北京台的蒙牛廣告很有新意。姜子牙說,吃什麽肉好呢?「嗯——」眾神仙一致轉頭看著墨鏡仔裝打扮的、來送年禮的酷牛……他們「看著」的是頭活牛,而「看到」的,肯定也是醬牛肉之類的肉制品。

能半夜叫你起來吃肉的,是看得起你的好朋友。那段歲月,不,我有生以來,半夜叫我起來吃肉的只有兩次,一次是機務排的同學叫我吃狼肉,一個就是這老兄,叫我吃鵝肉。

剛燉好的鵝肉,覺得腥氣味兒太重,油也忒大。又放了兩天,凍成純鵝肉「折籮」後,放了點大白菜,又墩了一鍋,那次我吃了很多。也不腥了,也不油了。

有點吃的就高興,給點陽光就燦爛!簡單真好!現在回想起那段生活,很是懷念!

簡單但快樂的生活,回是回不去了,只有回憶的份兒了。但那些老朋友還在,天南地北的再聚到一起,再一起聊聊這些事,也是很享受的。只可惜,現在的聚會聊這些事的少了,或者基本不聊了。有些遺憾!

這些年,那位叫我吃鵝肉的老兄,幾次大的聚會都沒有見到。還有那位叫我吃狼肉的同學,時間久了,我都記不清是哪位了。兩位兄弟,別來無恙!你們現在可好?新春來臨之際,我在這裏給你送去美好的祝福!

(文章是幾年前的,偶然翻出,修改些許,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