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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忘不了的「家」

2024-01-29生活

家是永遠都沒有了,就像老家的房子,被連根拔起,只剩下一堆平整過的黃土。早些年,那地方、叫夾機溝,或者夾雞溝,我不能確定,因為這是我後來了解到的。鄉土文人總是有些演義,或者隨意,就像薛平貴征西,關公戰秦瓊, 就是那麽一回事,也沒有什麽要緊。那時的文化,比蓧面糊糊也差不了多少,順嘴起泡,吹逼扯淡,清湯寡水,都是知識。說點家長裏短,男男女女,奇離古怪的事,勉強能笑幾聲,咳嗽一下,多抽幾袋旱煙,嘴裏心上就沒有那麽寡淡。如果還有精力沒有發散完,也正好不是八月秋忙,還有一股子牛勁,就摟著自家人,吭哧吭哧做一回那事,這一天就算過完了,跌倒頭能睡個好覺。

故鄉,已經三十年多年沒有回去了。故鄉,也沒有一次出現在我的夢裏。父母隨我進城後,我與故鄉的連線、從此連根拔起。一間半房的爛大院,當時有人出價一千五,我決然地說,賣!父親頭都沒擡,淡然且近乎鄙夷地說,不,我還要回來養老了!

最終,父親沒有回去。他的家園與記憶,在新農村建設的推土機下,夷為平地。他埋在了距離家鄉200裏地的小城,呼和浩特東郊。坐南朝北,正對著故鄉的方向。也許他上輩子的苦難與心事,夠他在這裏慢慢回味了吧,我不確定。但是,在他最後的那幾年,我問他,你還回去嗎?他一向索寞的臉上一下現出異常厭恨的表情,說,不了,給我另外找個好地方吧!我沒有問他為什麽,父親是一個憨人,憨人的痛、就像家鄉起伏的山巒,溝溝岔岔都能埋活人。

後來的一年,也是父親最後的一年,我們回去找不著家。一個村人指著半山一個崖面說,那個黑窟就是你們家山藥窖。我擡眼看去,黃土後面還是那面黃土,但是什麽也看不出。青草在上,黃土在下,天地遼遠,闊淡……

有些恍惚。這還是當年的故鄉嗎?曾經,這裏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溝,山上的每一塊石頭,石頭上的每一塊瘢痕,溝裏的每一根草,草尖尖上每一根微細的毛須,都是那麽熟悉,那麽清晰,清晰到完全無須回憶,但是現在,突然不認識了……

父親,佝僂著染著沈屙的身子,面色暗黑,頭後仰,大張著嘴,癡癡地看著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太陽光下,影影綽綽。我走近一點,他一貫索寞的臉上,竟然掛了巨大的傷痛。他的表情有點變形,眼睛不再渾濁,甚至有了一脈脈清淺的光亮,要溢位來,但最終只是在眼角止住……人老了,連淚水都不能感人。

窯頭上,曾經的兩棵老楊樹沒有了。黃土上面,百年的青草依然在隨風搖曳。據說當年奶奶一家,從口裏一路乞討到口外,這是歇腳安身的第一站。崖面上打了一個黃土洞,用柴禾擋住西北風,就在這裏養育了他們的九個兒女。後來,他們也埋在了對面的山上。如果他們能看見,也能看到父親的背影。

父親終於控制不住,開始抽泣起來,他的嘴越張越大,黑洞洞的嘴,直勾勾的眼,朝著背陰變黑的群山,像吼著很遠很久的東西,嗓子裏同時發出「咕咕」的聲音。終於,哭出了聲。稀松的淚水,像蟲子一樣,順著臉上的皺褶流下來,一直到腮幫子,一滴一滴,稀松地滴到他無數次行走過的黃土上。

我與父親並肩站著,明顯感覺到父親身體的顫抖,渾身的毛孔像糠粒一樣往下掉……我沒有出手扶他,我怕破壞了他好不容易喚醒的心事,心念,這塊貧瘠的土地,他曾經走過的路,如果山川有情,也應該是一條曲曲彎彎的溝了吧;他經歷的每一件事情,如果蒼天有知,也足以是一個淒婉寒涼的故事了。

父親,是一個單薄的人,這是我成年之後對他的總體認識與評價。這種單薄包括他所有的善良,敏感、剛強,勇敢,甚至責任……

他是農民,但識文斷字,一輩子幾乎沒有幹過多少農活,先是在做民辦老師,後來做了半輩子的小隊會計,只是在包產到戶之後,種了幾年地。但是他在村裏似乎並沒有多高的威望,他後來進城,追隨我和媽媽,也是迫不得已。當年他幾乎是偏執地認定,城裏不養農民,最終只會讓他傾家蕩產,賣了爐盤子。所以他只種地,不進城。但是,現在不走不行了,他的大紅櫃裏沒有多少米面了。村裏的人,以近乎遊戲的態度,把他粱房裏積累多年的糧油,包括農具,羊皮,以及有用沒用的農人手頭雜物,以一種閑適慵懶的節奏,像過年打掃自己家一樣,掃蕩一空。早晨起來,他發現院子裏,與他睡覺的頭一墻之隔的檐台上,有人一晚上抽了好多煙,吐了不少痰,甚至還在門口撒了一泡尿,這一輩子,他總是睡得沈。

當年村裏人與他的關系,我現在回憶不起來。只記得他進城後不久,不無怨憂的說起一件事。農活收工後,他挨著一個老光棍在一個能曬太陽的墻根坐下,想抽支煙,但是老光棍怫然變色起身,說,別挨著我坐,染著晦氣!他憤憤地回憶這件事的時候,腦袋脖子依然是農村那種黑,黑中透出紫色的光。

他跟哥嫂的關系也不行,農村那種公婆媳是非,無須贅言。我去車站接他的時候,看著他用繩子串起來,前後搭在肩上書包裏的東西,我說,拿這些東西幹什麽?他狠狠地說,操,一根草也不給他們留。他說的他們,是哥嫂。

父親不是一個狠心的人,或者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好心的人。那種不加分辨,沒有分別,無邊無量的好,讓人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是有時候生了氣,就有一點滑稽的仇恨。後來哥嫂也跟著進城了。有一次過年,嫂子站起來給他敬酒,還唱了一支山曲,他笑得前仰後合,腦門紅光沖天。一根草的事情,他早就忘了。

別說一根草,即使發誓要報仇的事情,他也只是說了就忘了,如同他曾經有過

的許多夢想一樣,僅僅是說說,或者是發泄、展望一下。亦或僅僅是為了心裏的快活,看起來像個男人。記得小時候還有另外一件事:好像是生產隊趕車到外地,同村的一個車倌把車隊的馬料多給自己的馬餵了些,他覺得不公平,然後發生爭執,被對方踢斷了倆根肋枝,他在某天臥床將養的晚上,指天劃地地對我們說,娃娃們,給老子記到本本上,長大了,給老子報仇!那時,他大致三十多四十。

二十年後,他的「仇人」在老家人的大城市,大城市呼和浩特的新

華廣場上,再次相見。但是,沒有分外眼紅。「仇人」只是被招待了倆碗釀皮,「仇人」吃完抹抹嘴,跟媽說,你還是那麽巧,你做飯還是那麽香!父親在旁邊嬉皮笑臉地說,巧個球,都老了,你也老球了!

回家的時候,媽媽說,x海是餓了,那麽大的碗,能吃倆碗,我還特意給他多放了些。父親嘆口氣說,咳,估計一天沒吃了,這人活得!那時候,媽媽在新華廣場擺攤賣釀皮。

多年後的某一天,我跟父親開玩笑說起這事,父親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囁嚅著說,說這些幹甚了!我說,你書箱裏放了那麽多【毛澤東選集】,到底看了沒?他哈哈大笑,說那都是給你媽看的,那會兒相你媽,大(爸)家裏放了一大摞書,中山服上並排卡了三根鋼筆,你媽就看對了!

父親就是這麽個父親,就像後山的山藥蛋一樣,一樣的蛋,也是不一樣的圪蛋。所以後來生病卻因意外離開後,我並沒有多麽難過。一是之前媽媽的經驗,二是覺得父親這樣離開其實是莫大的善終。父親還是那麽個父親,人心還是那樣的人心。再堅持茍且下去,他或許能忍受自己的病痛,但一定無法忍受他最後硬生生觸摸到的人心,人性。他流血流汗,忍辱負重,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來,養活成人,一輩子沒活明白,就不要再直面這世道人心,兒女親情,人間真相了。

他太單薄,無法承受。

父親去了後,那個特殊意義的家,就此徹底消失。他走的那晚,我一個人站在那座接近六百平米的新房子裏,遍是虛空。那晚、月圓,月亮。

父親終於沒有了哭聲,只剩下一身虛弱,站在他曾經站過的黃土上,眼神失落得像一口抽幹水的枯井。我沒有勸他,也沒有安撫他,我相信,這是他在這個世界最後的深情與訴說了。突然,那個黑窟裏鉆出一個人,蓬頭垢面、形如鬼魅,搖搖晃晃向外走來,一看就是許久沒有見著太陽的,我正在詫異,緊接著後面哼哼唧唧出來一頭豬。孩子驚惶地抓緊我的衣襟,說,狼!狼!我說,山藥窖裏怎麽還有人?村人說,那是你三舅的娃,跋豬了!(跟豬交配)。我一下沒理解,回頭看見村人詭異的笑容,我明白了。

此時,西去的斜陽打在舊日的黃土上,那些記名的,不記名的故鄉雜草,螻蟻,在那片鬧不清成分的土地上,光怪陸離。一個前村長因為退耕還林的補償款,正與一個前老師前供銷社售貨員在一戶人家喝酒,那熟悉的喝了酒的腔調,聲聲入耳。他們從年久的大正房內,完全可以看到父親和我,以及我們一幹兄弟姐妹。

父親一直在盯著一個方向看,我們商議著進東溝大南背給爺爺奶奶上個墳,老家三十年後的雨,卻開始越下越大了。

喝了酒的人,從父親的面前一晃而過,找了一個墻根對著嘩嘩地尿尿,然後抖一抖,轉過身來,掃了一眼暗黑的父親,我,我們生於斯長於斯,一起在這裏長大的兄弟姐妹。我打了一個招呼,對方說,從呼市回來的?!呼市我經常去!現在我的娃娃也在呼市了!我分明看見,父親看到那個人的時候,眼睛裏亮了一下,那個人也看到了父親,但是他沒有說話,臉上還是剛才說話沒有褪去的鄙薄與厭惡的表情。父親的頭,再次低下去,再次現出他慣常出現的怯懦,卑微的表情,久久沒有擡起。我清楚地記得,這個人,當年在供銷社工作,父親賣了羊毛,礙不住面子,經不起忽悠,請人家喝了一頓酒。回家吐了半炕,招來母親的一頓抱怨與數落,她心疼那些羊毛,羊毛錢,那是娃娃們一年費用的指望啊!但是他的男人喝了酒。當然。我現在也能理解,也不全是忽悠,父親也累了一年了,一年好像只剪一次羊毛。

後來喝酒的另外一個人也出來了,與我不鹹不淡地說點退耕還林,太陽能熱水器,羊糞是有機肥,現在農村比城市好的話。但是自始至終,沒有跟我的父親說一句話。

我相信,父親後來不再堅持「我說我要回家去,死也要埋到黃土裏」,而是要重新「再找個好地方」,與此番回家有一定的聯系。他也沒有家了!故土,房子,鄉鄰,並不是家的條件,心相生永珍,心死家亦亡。盡管此前一個文化鄉黨曾經固執地因為我的此論調,給我寫了幾千字的長信,諄諄旦旦地告誡我,故鄉不是符號,不是幻覺,是構成我們血脈的基因,是我們的根基,視野與文化認同……但是我沒有詳讀,我就這麽認定了。

回呼市的路,來的時候就已經被鏟斷了。隆盛店兒在修水庫,水庫挖了一道天塹,築了一道高墻,我們從永泰宮、金盆,中旗,義心泉、三號地,二號地,老圈、轉了一圈回來,因為下雨,上墳祭奠爺爺奶奶的計劃沒有實作,只能遙寄哀思。我走出去,又掉頭回來,從村頭到村尾,轉了倆圈,新墳漸多,新居漸少,我想,幾年後,故鄉也要消失了。家在哪裏呢?

車路過中旗輝騰梁上,草原的天氣,風大雨急,寒意深切,我們一路的車燈,一路閃著猩紅的眼。一路閃著。就像每個人曾經熱切要回家的心。

多年後,父親住過的六百平米,幾度雲煙,監控裏常常可以看到院子裏衰草連天,甚至憑空長出了幾棵楊樹,枝枝葉葉高過了後面平房的屋檐。起先還有人給我打電話,說二哥,院子裏的草太高了,過年別人家響炮別失火了!起先我還安排親戚過去看看,砍砍,後來每年給我打電話的人也老了,或者忘了,我看院子裏的衰草年年如此,歲歲榮枯,也就索性不再看,不再管了。再後來,終於有人耐不住,給我打電話,說,房子後墻開裂了。第一年,好像是有個縫,再後來,有一公分,後來能伸進手指,拳頭,說得人懶得說了,我也更懶得看了,常常幾個月都想不起看一下監控。

再後來,父母親占用人家的基本農田,碹的帳也被推土機推平了。去年我回去,竟然沒有發現異常。我只是在墳前,連天的衰草裏,站了片刻,放眼望去,天高雲淡,月圓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