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5點半，被一陣陣隨意而執著、雜亂而悅耳的鳥鳴聲驚醒，再也睡不著，無奈翻身起來。這是大半年以來，起床最早的一次了。
推開南屋的門，80歲的老母親，正坐在東屋廚房的台階上，一根根梳理著一堆略有雜亂的韭菜。韭菜很新鮮，帶著濕漉漉的露水，夾雜著少許狗尾巴草。
母親已經早起，去小菜園割回了韭菜。春天回來，他們自己種的，就在家南面的自留地裏，隔得倒是不遠。摘好的，整整齊齊束在地上，又矮又壯，不像買來的那般細長。
父親已經早起，去趕集了。說趁著早晨涼快。
母親問，是不是睡得不好，夜裏沒風，又剛下過雨，有點悶熱。我說，睡得很好，一段時間沒睡的這麽早、這麽沈了，一覺就到了天明。
母親略為放心。我也洗把臉，想出去轉轉。邊走邊想，總以為這個山村的早晨，是被鳥兒叫醒的。從沒想過，是被父母這樣，祖祖輩輩比鳥兒還勤快的村民喚醒的。
記憶中，四十多年前，母親是特別要強、剛硬的人。我們姐弟四個，加上我奶奶，一共7口人。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在公社上幹，只能一早一晚幫上家裏的忙。奶奶自來身體羸弱，腰直不起來，走平路也要拄著棍子。家裏裏裏外外的體力活，大部份都是母親的。
特別是分了地以後，我們還小，並且要上學，7口人的地，都要由母親耕種。從也沒誤過農時，莊稼長的，不比村裏任何人家的差。並且，都供我們四個孩子上了高中，想來著實不容易。
一直到現在，還是天一亮就起床。除了生病，從無例外。
走出家門，太陽剛冒山紅。村裏見不到幾個人，本來剩下的村民就不多，這時候大部份已經到地裏幹活了。或拔草，或給西紅柿、黃瓜、茄子、蕓豆、豆角紮架。下了幾場雨，菜園裏的各種蔬菜，終於揚眉吐氣，擡起頭，要起來了。
山裏的清晨，陽光還未徹底覆蓋，而生機早已蓬勃。高大的梧桐樹，籠罩著整個院子，像撐起了遮風避雨的巨傘。那個戰爭年代就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的老鄰居，家裏院子被重新整修過，掛滿累累果子的枝條，伸出墻外。看來是不想被孤獨地遺忘，竭力去爭取存在感。
一段斑駁的屋墻，被爬山虎占據。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漏下一點陽光，照在上面，便變得鏗鏘有力，緊緊抓著不放，倔強、頑強地生長。
村口那棵老槐樹，據說是立村時栽植的。現在，只剩下半塊老樹皮，被一個鐵架子支撐著，依舊舍不得離開。向西的一面，萌發出茶碗口粗的一支，正如蒼顏上的一抹綠。只是，不知道是它的第多少代子孫了。
漫無目的地遊蕩到七點，回家。母親已經包好了水餃，滿滿的一箅子，放在石榴樹下的一片石磨上。擡頭，天上無數朵白雲，漂浮在瓦藍的天空，擁擠著來到院子上空。
我看著像棉絮，母親說是蘑菇雲。又說，天上蘑菇雲，地上熱煞人。這酷熱的夏季，還是來了。
母親要燒火下水餃。我說等俺爹回來吧，也不餓。母親說，先下出來先吃，等他回來再給他下。說完就去燒火了。
母親包的這種水餃，兩頭翹起，長長的，像一枚枚元寶。是用一大團面，反復揉搓，用搟面杖使勁搟開，搟成一張直徑小半米的面皮。小心地折疊，用刀切成長條。再把長條摞在一起，切出一個個梯形的餃子皮。
我覺得，不如搟那種小圓皮省勁。說過多次，她深不以為然。說這種搟的時間長，面格外勁道，下出水餃來，吃著滑溜。
這倒是真的。但是這種費時費力的做法，我們都不會做，技術含量太高，一不小心就搟破了。包起水餃來，也不如圓皮好捏。我總包不出母親包的那樣子，一般會捏的兩個角無限接近，像窩在地上的蒲團，蜷縮著身體，一點也不精神。
熱騰騰的三盤水餃端上來，用柴草煮的。還是放在石榴樹下，有幾朵火紅的石榴花，正在開著。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一切都剛剛好。但榴花再燦爛，也沒有這水餃的香氣濃。因為，水餃裏有滿滿的母親的味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鄰居家養的蜜蜂，也來湊熱鬧，飛來飛去，嗡嗡地助興。但沒打擾到我，吃了滿滿一大盤，才惺惺地放下筷子。實在飽的不能再飽了。母親還讓吃，這已經是平時三頓飯的量了啊。又說，早晨飯，多吃點不要緊。是不要緊，胃不要緊，體重要緊。
又讓喝一碗水餃湯，說原湯化原食。這個，我聽了。
吃完，過了好一會，父親還沒有回來。打個電話，那頭好像做錯了事，說看著還早，順道去搭個黃瓜架，再回家吃飯。
吃了水餃，瞬間覺得年輕了四十歲的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渾身充滿了沖動的力量。這不就是過去的樣子啊。放下飯碗，就去了地裏。拿起久違的鐝頭，在父親的指揮下，挖一條長長的水溝，以免就要來臨的雨季帶來的雨水，滿地肆虐，沖壞了一地的寶貝疙瘩。
一會就揮汗如雨了。堅持著挖完，以至於氣喘如牛。多少年，不幹地裏的活，不光是生疏，氣力早就跟不上了。
坐在地邊的石頭上，陽光很刺眼。悠悠的白雲，投射在這片貧瘠而古老的土地上，仿佛先民的影子。恍惚中，依稀飄來一段話：「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就那樣活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能也是不錯的選擇。總歸是奢望，最簡單的生活，終究已經消失了。
時光可以定格在一個瞬間，但時間是永不靜止的。父母老了，我們也將會義無反顧地老去。多吃幾頓母親包的餃子，才是莫大的幸福。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五十多的年齡，體會尤其深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