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有個新聞特別離譜,飛機上有個1歲多的小孩哭泣,結果被陌生人帶進衛生間「教育」了一頓。
我看到這個新聞的第一反應是這樣做不違法嗎?
這事兒的對錯在網上早有定論,我在搜尋的時候,看到了一句讓我思緒良久的話——
「但凡哭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個成年人,別人都會問一句你怎麽了?我們不一直都在說,自己年輕的這一代,會更願意傾聽孩子的聲音嗎?」
而今天要跟你們介紹的新朋友,可能就是一個最懂傾聽孩子內心聲音的人,她叫孟三敢。
這姐們兒的職業很特殊,叫行為幹預師——她可以透過記錄、分析一系列行為數據,搞明白一個大哭大鬧,甚至打人的孩子,內心真正的需求。
今天這個故事,是她的第一個客戶。
這是一個7歲的男孩,動起手來,連他一米九的爸爸都害怕,孟三敢都差點因為工作頭破血流。
但當她真正走進這個孩子和他的家庭,她聽到的「聲音」,令人心驚。
我見過最奇怪的親子關系,發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一個7歲的小男孩,舉起他肉乎乎的雙手,用力掐住了他媽媽的脖子。他的媽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拼命想要掙脫,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小男孩的臉一路漲紅到了脖子,眼淚從他半瞇著的眼睛裏流出來,他一邊哭,一邊獨大了嘴,露出了剛掉了一顆門牙的牙齦,要跟媽媽說著什麽。
而我的工作,就是來幫這個家庭解決孩子的問題。
我在美國工作,是一個行為幹預師,客戶們大多是自閉癥孩子。
自閉癥在網上被很多人誤解,有的說這是一種天才病,其實也得看機率。而且這種病也並不一定和暴力掛鉤,這些孩子只是不知道怎麽理解他人和自己的情緒,也會用一些非言語的方式表達情緒。
比如路過冰激淩車的時候,自閉癥孩子不會用語言來表達她想吃冰激淩,而是哭起來吸引大人的註意。如果大人不理解孩子為什麽哭,會讓孩子著急,覺得不被理解,從而敲打自己,攻擊他人。
他們並非是想要傷害任何人,這些行為,只是他們無力用語言表達,退而求其次的溝通方式。
我的大部份工作,就是幫助這些孩子學會如何更好地處理自己的情緒。
7歲的成成是我的第一個客戶。
初次接觸這個家庭,是在一個炎熱幹燥的下午,我提前五分鐘到了成成家外的院子,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我忐忑地敲了門。一個小男孩開啟了門,他白白胖胖的,眼睛又大又圓,一頭黑發。他就是成成。
他很小聲地跟我打了招呼,而後縮到了他媽媽身後。
他媽媽是個單眼皮的女人,臉上帶著公式化的笑容,和我保持著大概兩米多的距離,微笑著跟我說歡迎。
打過招呼後,成成媽問我有沒有口罩。疫情已經過去了兩年,我也沒戴口罩的習慣了,但我還是暗自責怪自己沒有考慮周全。成成媽說沒關系,從另一個房間拿了一個全新的口罩給我。
隨後,她把我領到廚房,告訴我進門後第一件事是洗手,然後用消毒紙給我用來記錄行為數據的Ipad消毒。
她笑著說:我們比較註意衛生。
說話的時候,她臉上雖然一直帶著笑意,但語氣裏充滿了不容拒絕的命令。
在此期間,我簡短地和成成爸打了一個招呼,他坐在離門很遠的電腦桌前,臉瘦得凹了下去,駝著背,有點像櫻桃小丸子的爺爺,但他站起來其實快有一米九。
他歪著頭對我說了一句「你好,」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就把頭歪回去,繼續坐在客廳的電腦前忙工作了。
這個家有些雜亂,到處堆滿了檔,書本和玩具。但在這個混亂的環境裏,卻仍然帶著一種秩序。後來我意識到,這種秩序意味著,每個家庭成員都得各司其職,扮演各自被媽媽安排、分配的角色。
成成家住二層小樓,他和媽媽住在樓下,兩間臥室緊挨著彼此,而爸爸一個人住在樓上的臥室,像一個借住在家裏的室友。
我在成成的臥室門上,看到了一家三口2019年的合照,當時的成成爸屬於超重體型,短短四五年過來,他瘦得像竹竿一樣。後來我才了解到,他得了一種很嚴重的病,沒法彎曲自己的膝蓋,連走路也是硬拖著雙腿,直楞楞地往前走,上下樓梯也很困難。
而這個家裏,幾乎所有雜務又是他一個人承擔,洗衣服,打掃,修理水管,整理房間,洗碗……除了給成成做飯,因為他身體不好,吃的都是清淡的素食,所以他吃飯也是默默坐在電腦桌前,從不和母子倆一起。
在這對夫妻之間,我感受到了一種麻木的平靜。
兩人稱呼彼此為「爸爸」和「媽媽」,除了和成成有關的話題,幾乎不會說話。成成媽在家裏扮演一位權威者,而成成爸像是在這個環境裏消失了,變成了一個隱形的支持者。
有一天,成成因為找不到水杯,責怪爸爸把水杯弄丟了。
成成媽也嚴厲地命令丈夫,「你必須找到,就算找到晚上也要找,這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的錯。」
這期間,成成爸一直保持沈默,他沒有為自己辯護,而是埋頭開始找水杯。我看見他用手支撐在餐桌椅上,慢慢地跪在了地上,然後在桌子底下爬來爬去。
那一幕有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以至於我給成成做幹預時,說話做事也都很小心翼翼,像在雞蛋殼上走路。我連移動椅子的時候,都會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擔心椅子碰撞地面的聲音,會驚擾這個家心照不宣的秩序。
但我還是搞砸了。
有一天,我和成成坐在客廳玩積木。成成習慣用一只手搭積木,他媽媽想鍛煉他雙手合作搭積木的能力,多次提醒他要用兩只手。但說了好幾次,成成還是用一只手,成成媽便一直說他做得不對。
成成的情緒最終爆發了,他把積木打翻,躺到了地上,然後閉上了眼睛屏住呼吸。
成成媽並沒有停止對他的指責。成成尖叫起來,那種爆裂的聲音,像是從肺腑噴發出來的巖漿。
在這個過程中,我沒有對成成做任何幹預。
我感覺自己在慢慢縮小,全身都變得僵硬,恨不得原地消失。我在一個充滿爭吵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父母在我小時候總是當著我的面打架,導致我對情緒失控一直有一種很深的恐懼。
那天,成成媽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知道我的無所作為讓她失望了。
當成成情緒穩定的時候,我的工作變得很容易。
我會透過輪流玩遊戲的方法,來鍛煉成成的「心理彈性」,幫他建立與他人分享的能力。
比如他會告訴我,他想玩組裝汽車的遊戲,我會說我想玩下跳跳棋,成成剛開始會非常抵觸,堅持只玩自己想玩的。那時我就會提出建議,讓他先選擇自己想玩的,然後再玩我想玩的。
這樣的建議會讓成成感覺事情處於自己的控制中,不至於產生失控的感覺。一段時間下來,成成逐漸變得松弛,他習慣跟我輪流玩遊戲了,我就會提議先玩我的遊戲。
剛開始,成成依然有些抗拒,但因為已經建立起一定的心理彈性,他最終會妥協。後來,成成不僅願意跟我輪流玩我們各自想玩的遊戲,他也會主動提出讓我先做選擇。
有時孩子就跟彈簧一樣,強硬地摁壓,只會被反彈。
但如果你溫柔地去反復拉扯,這「彈簧」固有的彈性就會消失,他的心理也就不再容易時刻戒備。
我這邊訓練著成成,沒試想,自己很快也要像一根「彈簧」一樣,被他媽媽拉扯。
有幾次,成成吃完晚餐後會去車庫的冰箱裏拿雪糕,成成媽會給個眼神讓他問我想不想吃。由於公司有嚴格的規定,我不能與客戶一起進食,所以我每一次都拒絕了。
有一天,成成像往常一樣問我想不想吃雪糕,我也像往常一樣拒絕了他。
成成媽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有時候接受是一件好事。」
那時候我心想:難道我又做錯了什麽?然後我才忽然明白,原來成成媽是在訓練成成的社交能力,這也是學會與他人分享的一種方法。我開始考慮,我不僅得給成成做行為幹預,也要適應每個家庭的文化和環境。
因為身體原因,成成每周都會去做一次物理治療。成成媽在物理治療結束後,提議我們一起去外面吃飯。
一路上我都很忐忑,一方面我想尊重公司的規定,另一方面我可以感受到,成成媽正在接受我進入他們的家庭去幫助成成。這讓我覺得很撕裂。
我最終同意了和他們一起吃晚餐。
那是一個美好的晚上,成成的父母第一次透露出了一絲微妙的親密。他們走路的時候,離彼此很近,笑著對彼此說那天的晚霞很美。成成也很開心吃到了想吃的越南粉,在爸媽前面活蹦亂跳的。
我感覺自己和這一家人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那天以後我明白了,作為一位助人者,我首先是與人工作,機械的規定反而會影響工作效果,我可以適度地保持彈性,適應和尊重這個家庭。
建立深刻有意義的連線,才是幹預真正的開始。
一個周二的下午,我要陪同成成去棒球隊練球,那是我第一次和成成去一個能和其他小朋友社交的環境,我有些緊張。我的目標是幫助成成和球隊的小朋友們交朋友。
成成是個沒有朋友的孩子。
因為很難感知到別人的情緒,在學校裏,他很難給同學們社交反饋。即便有同學會抱他一下表達喜歡,他也會立刻告訴別人: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那天,在成成訓練的一個小時裏,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引導他和小朋友們聊天。我讓他介紹自己,詢問他人的名字,並在交流過程中保持眼神交流,給予適當的回應。
那天回家後,成成媽對我說,我在幫助成成交朋友時做得很好。
這一次,成成媽的眼睛也跟著她上揚的嘴角一起笑了。那天之後,我開始建立起作為一位引導者的自信。隨著我逐漸融入到這個家庭,我也了解到更多屬於這個家的秘密。
一個晚上,成成在和他媽媽準備一個關於「我來自哪裏」的演講,這是學校布置的作業,成成媽拿出了三件用不同花布拼接縫起來的嬰兒穿的衣服。
她說,那是她媽媽在難民營的時候親手給自己縫的。
那天我才了解到,原來成成媽是在難民營出生的。童年艱苦的生存條件,為成成媽強勢的性格塗上了一層底色。強勢是她從小建立起來的求生本能,她必須要非常堅強,堅持自我,才能在難民營裏生存下來。
在講述她在難民營的母親,從破爛的衣服上剪下這些布,為自己縫衣服時,成成媽媽哭了。
然而她的經歷,也影響了她對成成的教育。
成成媽偶爾會邀請其它小孩來家裏玩,她提前給我打招呼,讓我以保姆的身份做自我介紹。我才發現,原來成成的朋友和同學們,並不知道他是一位自閉癥患者。
成成媽送成成去讀了原生的私立學校,他的成績很好,但因為社交障礙,成成會被同學欺負。每天下課後,男孩兒們都會一起打皮球,成成跑得慢,好不容易偶爾搶到一個皮球,又會被搶走,還有人用皮球扔成成。
成成回到家裏,總是抱著成成媽哭,雖然成成媽眼裏滿是心疼,但她又會馬上強硬起來教育成成,說要學會為自己站起來,對同學們說不。
我意識到成成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成成在學校被同學排擠,跟媽媽傾訴也沒得到認可,委屈都壓抑在了心裏。然而,這些委屈並不會自己消失,而是透過攻擊行為在家裏爆發了出來。
有一天,成成在媽媽的指導下練鋼琴。成成媽是要成績的那種家長,讓成成每天必須練30分鐘鋼琴,但那天,成成練琴的時間超過了30分鐘。開始有些不耐煩了,說,「練鋼琴是浪費時間。」
成成媽問他,「為什麽是浪費時間?」
他說,因為耽誤了他玩的時間。
成成媽表示,只要他彈對這首曲子,不出錯,就可以讓他去玩。
成成表現得很不耐煩,他越來越心不在焉,彈錯了很多次。每次成成彈錯,成成媽就叫他重頭再來,而聽到母親的指令時,成成會深深地吸一口氣,重重地吐出來。
成成也逐漸失去了耐心,一邊彈,一邊東張西望。
直到有一次他彈錯後,成成媽立刻讓他停止,重新開始。成成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一把抓住架在鋼琴上的琴譜扔到了地上,然後抓住成成媽開著節拍器的手機,一把扔到了地上。琴譜皺巴巴地躺在地上,手機也因為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
還沒等成成媽緩過神,成成就伸出雙手掐成成媽的脖子。
公司要求不到迫不得已,我作為幹預師,是不可以和客戶有任何肢體接觸的,尤其是在客戶情緒失控的時候,這很可能會刺激到對方。我只能在一旁提醒成成,呼吸!冷靜下來!
但是當情緒到達最頂點的時候,所有的幹預技能都已經沒有用了。
成成媽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成成的手從她的脖子上拉下來,她的脖子已經被掐紅了。
她讓成成回房間關20分鐘的禁閉,直到冷靜下來才可以出來。成成尖叫著趴在了地上,我看著他一點一點爬回了臥室。客廳裏突然變得很安靜,成成在臥室裏持續地哭鬧和尖叫,那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成成媽沒有和我說話,而是撿起地上的樂譜和手機,放在了鋼琴椅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她需要一些空間,去處理剛剛的情緒。
而我也開始思考,成成的攻擊行為,到底意味著什麽?
成成和他媽媽關系很親近,他經常會在放學回家時,給媽媽一個親密的擁抱。他的行為並不意味著他真的想傷害媽媽。
我猜想,掐脖子是他在尋求控制感的一種方式。
他用雙手掐成成媽的脖子,那個我們發聲的身體部位,象征意義上是為了讓她不要再說了。
這個行為來源於他極端的憤怒和敵意,而這種敵意源於他試圖在心理上重拾自己掌控局面的感覺,以對抗成成媽重復叫他彈琴的無力感。正是這個發現讓我開始思考,也許成成的行為,只是對外界行為作出的一種反應。因為成成媽總是用嚴厲的口吻,讓成成執行指令,不給任何喘息的空間。
而他的攻擊行為只是對教育方式的一種反抗。
我開始仔細觀察成成的攻擊行為,相比母親,他對父親的攻擊性要更強。
有一次放學後,成成爸要求成成先寫作業再玩遊戲,成成假裝沒有聽見,繼續在地上玩積木。成成爸重復了幾次,成成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
成成爸只好威脅道:「如果你不寫作業我就給你媽媽打電話。」
這是成成爸在教育成成時常用的辦法,因為成成認同媽媽在家裏的權威,爸爸只是扮演一位支持者的角色,這讓成成覺得自己可以服從媽媽,但不需要尊重爸爸。
成成聽到爸爸說要給媽媽打電話時,臉上滑過了一絲警覺,然後若無其事地說:「你打就打吧。」 說話的時候他沒有回頭看成成爸。
電話那頭的成成媽也同意成成爸的建議,讓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把作業寫完才能玩。掛完電話後成成爸看起來放心了一些,但成成仍然坐在客廳玩積木。
成成爸有些無力地站在那,看著背對著自己的成成,他再次搬出了媽媽,試圖讓成成服從。
他說看來他要再給成成媽打電話,好讓成成媽縮短他今晚玩Ipad的時間。
聽到這裏,成成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走到客廳一把把放在桌上的作業本扔到了地上,然後捏緊拳頭打在爸爸的肚子上。成成爸顯然還沒來得及反應,成成就一把抓住成成爸的T恤,用力地撕扯。
在這期間我再次意識到幹預的無效性,機械地重復說著那些讓他冷靜下來的話。成成根本聽不進去任何引導。成成爸用力抓住成成的小手臂,嘴裏重復喊著「放手!」一邊喊一邊向後退。
終於掙脫掉之後,成成爸開始朝樓上跑,成成追著成成爸,再次抓住他的衣服,嘴裏喊著:「你是個虛偽的人!」
我很驚訝,一個7歲的小孩會喊出這句話。
成成和爸爸站在樓梯上相互推搡,爸爸好不容易再次掙脫,逃了出去,留下我和他的兒子在一起。
我問成成現在需要什麽,他哭喊著說他什麽都不需要。
我問他需不需要我離開一會讓他一個人靜一靜,他尖叫著對我喊你走開,走開!
我離開了客廳,到休閑室坐著等成成冷靜下來。
成成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客廳,他的哭喊聲持續了一陣然後逐漸緩慢了下來。
我癱軟地坐在沙發上等待,與其說是挫敗,我更多感到的是無能。
雖然公司要求我們不能與客戶有肢體接觸,但是在成成出現攻擊行為的時候,一定還有什麽別的方法可以減少攻擊行為帶來的傷害。我忽然看見手邊的抱枕,然後意識到,在成成捶打成成爸的時候,我可以用抱枕將他們隔開,以減少攻擊性帶來的損傷。
雖然可以減少肢體損傷,但是成成的攻擊行為,給父母帶來的心理創傷是無法規避的。
我越來越覺得,幫助成成降低攻擊行為是當務之急。
有一次成成在與我和成成爸練習棒球的時候情緒失控。參與成成爸的遊戲,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每一次成成爸發球他都故意不接球。對成成來說,服從父親是一種很煎熬的事情。
爸爸對成成不接球的態度感到很懊惱,就告訴他如果他不接球,就只能多玩5分鐘。
和爸爸練習棒球已經是一種妥協,當爸爸指出要剝奪他更多時間的時候,成成爆炸了。
當時我站在成成和成成爸的中間,距離他們大概兩到三米的距離。成成一把把鐵的棒球棒朝我扔了過來,棒球棒「哐」的一聲打在了屋檐的瓦片上,瓦片被棒球棒打碎,落下了幾塊碎石。
那時候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全身都動彈不得,我的心跳加速跳到了嗓子眼,手心也開始出汗。
成成爸站在對面睜大了眼睛,露出了驚愕的表情,他對成成的攻擊行為產生了極度的憤怒。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成成爸提高了音量,帶著責備的語氣對他說,他可能會傷害到我。
成成站在原地,臉上閃過一絲內疚,然後又迅速露出笑臉,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他是鬧著玩的。後來成成爸要求成成必須給我道歉,成成不情願地說對我了一句對不起。
他顯然知道自己的行為過激了,但是由於抑制不住心裏的不平,他並不願意真心給我道歉。
我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地說沒關系,並告訴他他的行為可能會傷害到我。但如果那天棒球棒真的落在我頭上,我一定是頭破血流。我腦子裏反復出現著救護車來接我的畫面。這些想象讓我背脊發涼。
我發現我對成成的情緒是很恐懼的,而恐懼阻礙我了對成成情緒的包容,甚至影響我對他進行有效的幹預。
在此以後,我和我的督導進行過一次關於成成攻擊行為的專門會議。我的督導是一個很冷靜的人,遇到任何情況,她都會給我一些很有效的建議。她說話時聲音平靜,像小水溪流裏的流水。
她給了我一些建議,並叫我不要害怕,即使是成成情緒爆裂的時候也要保持穩定,並繼續提醒他運用減緩情緒的工具。而在成成情緒過激的時候,要立刻撤離現場,給予他足夠緩和情緒的空間。
最後她對我說:「作為一位引導者,你要有足夠的自信,相信你可以在情緒爆裂前,可以讓他平復下來。」
我好像忽然被督導的話點醒了。
一直以來,我對成成的攻擊行為的幹預沒有進展,是因為我總是等待他的情緒爆發,然後不知所措。但我應該更主動地出擊,在一切發生前,先去抓住他的情緒!
後來的兩個月裏,我總是細心觀察成成情緒微妙的變化。
在他的情緒徹底爆發前,他會開始握緊拳頭,臉會變紅,眼神變得尖銳,而嘴唇緊閉著。我意識到,這是他的情緒上升期,也是我對他進行幹預的最好時機。
我開始嘗試在這個關鍵時刻打斷他的註意力,讓他給這種情緒起個名字,詢問他的情緒在身體的哪個位置。
成成通常都會齜牙咧嘴,或者在眼裏含著眼淚時告訴我他很生氣,這種感覺有時在他的胸口和嗓子裏。
有時候他會告訴我他覺得很不公平,這種感覺會在他的肩上。
他口中所說的不公平是指,父母剝奪了太多他的自由時間。放暑假的時候,我問過他假期要去哪裏玩?而他告訴我自己哪裏都去不了,他的生活被物理治療,夏令營,作業,練鋼琴,練棒球,音樂課,戲劇課填滿了。就連平時放學的時候,睡前的每個小時,也都被父母的安排填滿。
我陪過成成在放學後去家附近練習棒球,從家開車到訓練場地只有8分鐘,而成成媽會給他準備好晚飯,讓他在車上吃完晚飯,時間是一分鐘也無法被浪費的。
我挺心疼他的,作為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一年四季幾乎全年無休,而成成媽總是以要幫助他學會社交為借口剝奪了他的時間和自由。
有時候,我會讓他閉上眼睛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或頸部,去安撫那股藏在他身體裏的能量。
有時候成成會說他的憤怒藏在他的拳頭裏,我覺得他很可愛,也覺得很心疼,因為這個7歲的小男孩兒被困在了自己的情緒裏,不知道如何更好的管理它們。
這時候,我會告訴他,憤怒在他的拳頭裏也沒關系,我會讓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拳頭,然後慢慢松開,以此重復做好幾個回合,讓那股能量從他的拳頭裏釋放出來,直到他感覺平靜一點為止。
有一次成成因為不想練習鋼琴,拒絕服從父親的要求。
他的情緒有些上來了,我立刻讓他關註呼吸,他很不情願地做了幾次呼吸後稍有緩和。然後我給他提供了一個選擇,我問他是想現在彈,還是需要兩分鐘。
成成氣鼓鼓地說需要兩分鐘。
我讓成成爸設定了一個兩分鐘的鬧鐘,到時間後,成成主動開始練習鋼琴。
雖然在那以後,成成的攻擊性和情緒爆發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他不再每天發脾氣了。但很快,我意識到,他學會了用一種更隱性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攻擊性。
成成每天放學回家後,會有一整套固定的日程表:收拾書包、洗手、喝水、換衣服,然後開始寫作業。
那天,成成回家收拾書包的時候,卻被一本書吸引住了。
他原地坐下來開始看書,成成媽叫了他很多次去換衣服,他都不肯去,說自己餓了,想吃酸奶。成成媽提高了音量,也變換了語氣,讓他趕緊去換衣服,成成卻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自己很餓。
在套用行為分析裏,我們把行為的功能分為三類:逃避、獲取和滿足感官需求。
當一個行為出現時,這個行為一定在服務背後的某項功能。當成成哭喊著說自己很餓的時候,實際是他想透過這樣的行為,逃避換衣服的指令,繼續留在這裏看書。
好在成成媽看出了成成試圖逃避任務,成成媽溫柔地指出「我知道你一點都不餓,你只是想繼續留在這裏看書,對不對?」
成成摟著成成媽的脖子,然後把臉埋進了成成媽的肩上,哭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不好意思地承認了。
那時候我坐在他們對面,面對成成媽的對峙,成成不僅沒有發脾氣,也沒有反抗,反而有些害羞地承認了自己的意圖,我發現他的心理彈性增加了。成成媽對我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這對成成來說是一個很大的進步,雖然我們還有繼續可以幹預的空間,但是成成已經不會再透過以攻擊的方式尋找控制感了。
而我心裏清楚,在沒有找到成成情緒癥結的情況下,這些方法像是一種止疼藥。
它可以一次次緩解情緒的爆發,卻無法阻止情緒的產生,以不同形式的爆發。
因為成成對爸爸的態度,就完全不同。
那天,成成回家後,成成爸告訴他,需要錄一段他彈琴的視訊發給老師。在套用行為分析裏,有一個概念叫做預示,指的是在進行特定任務之前,透過提前提醒,幫助客戶更順利地完成任務。
顯然,成成爸並沒有提前告訴成成回家後需要彈鋼琴。
對於突如其來的日程改變,成成表現得很難受。
當我發現他的情緒上升的時候,我開始引導他關註自己的情緒。成成看起來平靜了下來,但是他突然跑到玩具筐裏拿了一輛鐵制的玩具小汽車,砸了一下爸爸的頭。
在這個過程中,成成爸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成成一邊笑一邊說:「我就是開玩笑的。」
我意識到,成成已經學會了不用憤怒來表達攻擊性,而是用開玩笑的方式,但是無論哪種都是在宣泄他內心的不滿。這時,成成爸不僅沒有引導成成停下來,他依然閉著眼睛,微笑著對成成說:「如果你是開玩笑的,你就輕一點, 好嗎?」
成成爸的態度是如此溫柔,如此壓抑。
我猛然意識到,原來成成爸沈默和微笑的回應,強化了成成的攻擊行為。
這是一種比有聲更有影響力的無聲教育!
成成爸為什麽會給出兒子這麽奇怪的回應?
我意識到成成的攻擊行為,不止因為他自己,也和他的家庭環境有關。
在家裏,成成媽不允許任何情緒的出現,父子倆得服從她的命令。
而成成爸更是一個很壓抑自我的男人。
他是一個美國白人,出生於傳統的基督教家庭,也自稱是基督徒,卻是很久沒去教堂做禮拜了。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成成家買了顆聖誕樹,傳統的基督教家庭,會在聖誕樹頂端掛天使的裝飾品,而成成家掛的是一顆星星。
雖然他自稱是基督教徒,但他對宗教的信仰,似乎只是因為對父母的順從。
也許他的隱忍和妥協,讓他和強勢的成成媽走到了一起,但這也幾乎抑制了他在這個家裏真正的存在。
除了和成成有關的話題,這對夫妻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家裏的大小事都是成成媽說了算,而成成爸幾乎在這個環境裏消失了。
他們唯一的溝通,就是成成媽給成成爸下指令的時候。
成成媽透過不斷地命令,來獲取成成爸的關註,接送孩子上下學、洗衣服、打掃、修理水管、洗碗這些事,幾乎都是成成爸一個人包辦。而成成爸只是敷衍地應著「好」「知道了」「沒問題」,透過滿足妻子的要求,來避免和她產生更多交流。
就像是一個在追,一個在逃。
當發現無論如何都無法喚起丈夫的回應時,成成媽經常會因為很小的事情責怪丈夫。
有一天爸爸因為沒有把洗幹凈的碗瀝幹,媽媽就一直非常嚴厲地教育爸爸說他做錯了,做得有多差。
「你怎麽連個碗都擦不幹?」 媽媽一邊說一邊把碗包在廚房布裏擦。
那時候爸爸和我坐在客廳,看到成成爸爸捏緊了拳頭,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他的咬肌在的側顎上爆了出來。他全身開始顫抖,始終保持著沈默,但是捏緊的拳頭在桌子上克制地敲打。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怒氣,是因為有我這個外人在場,讓他很沒有面子。
我才意識到,原來爸爸也有憤怒,只是這種憤怒太強大了,以至於他自己都感到害怕,所以他拼命把它壓制住,封印在了他的遏制和冷靜下。
媽媽還在不斷地訓斥爸爸,成成也停下了手中的筆,偷偷地觀察爸爸。
那一刻我從成成的眼睛裏看到了緊張和恐懼。
這個家庭裏除了表面上的和睦還有另一種東西,像是一股電流在這家人之間流動,並且令人感到緊張。
那就是父母之間的敵意,這種敵意無論是被曝光的還是被隱藏的,都被成成看在了眼裏。
成成學會了母親對待父親的方式,並與母親結盟,最終失去了對父親的尊重。
而成成爸爸在家裏的地位很低,這也奪走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自信——一位缺乏自信的父親,是無法引導孩子的,因為他認為引導孩子是媽媽的義務,而不是他的義務。
他也不敢跟成成媽媽一樣強勢,因為怕跟成成媽一樣樹立起了威嚴,就會失去和兒子的感情。所以他面對兒子的時候總是選擇沈默。
我意識到,想要幫助成成減少對父親的攻擊性,首先要做的,是幫成成爸建立起一位父親的自信,而父親的威嚴也會隨之增長,這會自然而然影響成成對父親的尊重程度,形成一個正向迴圈。
我要幹預的人不止成成一個,還有他的父母。
我告訴了督導我對這件事的想法,她也認同了我的猜想。
在那以後,我的督導對成成爸媽進行了簡單的夫妻幹預,比如提醒成成媽在和丈夫交流時,語氣可以更加緩和。
雖然這超出了我們的工作範圍,但是非常必要。
因為父母的相處模式,也是孩子與他人相處模式的標桿。他們會學著父母對待彼此的方式,來對待父母,也會用這種方式來對待身邊的人。
我們還告訴成成爸,當成成出現攻擊行為時,他不能只是沈默。如果成成情緒失控,他可以先撤離現場,給他一些時間平復,但事後必須要求他道歉。當成成不願意做什麽的時候,成成爸也必須堅持自己的立場。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發現成成父母的關系有明顯的緩和,成成媽不會再肆無忌憚地用成成爸的缺點開玩笑了,玩遊戲的時候,也會讓成成邀請爸爸一起加入。
同時,我也在引導成成爸,學會如何跟兒子溝通。
剛開始,當成成收到爸爸給出的指令時,會不滿甚至情緒失控。而成成爸學著我經常使用的方法,開始給成成一些選擇,比如讓他選,是現在開始寫作業,還是五分鐘以後。
我知道是時候鼓勵成成爸了:「剛剛你堅持了自己的立場,給成成提供了選擇的空間,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成成爸漲紅了臉,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當成成在邀請我玩遊戲的時候,他會主動問媽媽要不要一起,這時我會用手指一指成成爸,讓成成邀請爸爸一起參與。
那天,我準備和成成一起做遊戲的時候,成成主動問父親,你想玩什麽?今天讓你先玩。
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成成爸特別受寵若驚地問,真的嗎,那我想玩棒球。
那天外面已經天黑了,他們就在家裏玩扔接棒球。
過程中,成成爸說,你有幾個球沒有接好。
成成完全沒有憤怒的樣子,只是說,那我們就再玩五分鐘吧。
這是成成第一次主動讓父親先玩,也是第一次毫無情緒波瀾地向父親妥協,我意識到,一些轉變正靜悄悄地在這對父子之間發生。
還有一次,成成因為被一本童話書吸引了註意力,而不想好好寫作業,成成爸就和他約定,五分鐘以後再寫。結果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鐘了,成成依然沒有去寫,成成爸喊他去寫作業的時候,我註意到他又在悄悄捏拳頭了。
這時候我引導成成,你用語言來表達,你想要什麽。
成成說,我想把這本書看完。
成成爸說,我理解你想看書,但是我們說好了5分鐘,現在已經都過了10分鐘了。
成成很小聲地和爸爸說了聲「對不起。」
那是成成第一次和爸爸道歉。一個多月後,我們再次評估成成的攻擊行為,發現他已經不會再對父親進行口頭和肢體上的攻擊了。
今年,成成已經過了八歲生日,前不久,成成媽興奮地告訴我,在成成的神經科醫生的建議下,成成已經可以不用再接受行為幹預了。
我們這邊會有一個儀式感,在一個季度結束的時候,大人們會往樹上掛一個獨角獸,裏面裝了很多糖果,孩子們可以拿木棍去打獨角獸,直到把裏面的糖果們打得都掉落下來,孩子們可以去搶糖果。
那天,成成也去參加了棒球隊的搶糖活動,因為他體型大,胖乎乎的,搶到了好多糖果。而經常和他一起玩的一個瘦瘦小小的小男孩,被擠到了最邊邊,什麽也沒搶到,看起來也很沮喪。
我看到成成主動走到了那個小男孩身邊,朝他攤開了手掌,和他說:這些都分給你。
我和成成媽在旁邊看得心都要融化了。
這個7歲男孩交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位朋友,而其中有多艱難,只有我們知道。
我正式去了一趟成成家,和一家三口做最後的告別。那天,成成媽站在門口送我,眼淚吧噠吧噠地往下掉,成成爸像我最開始見他一樣,離我有兩三米的距離,但我註意到,他也哭了,只不過像是盡力在忍耐淚水的樣子。
成成一直背對著我,他不願意來跟我告別,坐在沙發上說,「能再見就再見吧。」
最後離開的時候,我和他們挨個擁抱了一下。
成成不願意擁抱媽媽以外的任何人,也討厭別人碰到他的身體,但那天,他很輕很輕地抱了我一下,就像是快速地貼了我一下,又快速地分開。我猜這是他能夠接受的和人觸碰的極限了。
而我擁抱完,轉身,也和他們說了再見,即便我們大機率不會再見。
故事講完,孟三敢告訴我,她還是想強調一句:
不是所有的自閉癥孩子都會有攻擊性,都會智力超群,只是有這樣的機率而已。而普通自閉癥孩子們的聲音,也需要被理解、被人聽懂。
而我真正被這個故事觸動,是在一個很沮喪的夜晚。
我常常在深夜刷小紅書,看到貼文裏很多標簽:高敏感人,精神內耗,討好型人格,回避性依戀。
乍一看,我覺得這說得不就是我嘛。
仔細一看,我又不知道各種心理博主們到底說了啥。
看了這個故事以後,我發現這些詞語背後說的都是:很多人不知道怎麽跟自己的情緒相處。
我們不知道怎麽區分憤怒、悲傷、焦慮和失望,當他們出現的時候,也不知道如何應對。
孟三敢的故事,像是一個很好的示範。
她帶著一個7歲的男孩,仔細地辨識、撫摸自己的情緒,知道它們從何而來,也教會他如何等待情緒緩緩流走。
人可以和各種負面情緒和平共處。
這也讓我想起了一句印象很深的話,「不要評判你的感受,留意它們,把它們當做你的地圖。」
(文中部份人物系化名)
編輯:趙島泥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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