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語文課本裏的美食,不得不提【我的叔叔於勒】裏 吃牡蠣 的情節。
課文連用了「文雅」、「高貴」這樣的溢美之詞來形容那吃法——
「(太太們)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著牡蠣,頭稍向前伸,免得弄臟長袍;然後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吸進去,牡蠣殼扔到海裏。」
咱大平原地區,當時哪知道啥叫「牡蠣」?
幾個小夥伴討論了一下,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估計跟河蚌差不多,可那玩意兒也不能生吃呀!
不過課文裏的「優雅」啊、「汁水」啊縈繞心頭,叫人垂涎不已,都沒興趣聽什麽「中心思想」了。
長大後知道原來牡蠣便是生蠔, 看了莫泊桑沒有刪改的原文描寫更是啞然失笑,這跟「優雅」有一毛錢關系?
小說譯本原文是這麽寫的:
「她們吃起來姿勢非常優雅,用一條細紗手絹托著牡蠣,為了不弄臟連衣裙,把嘴朝前伸過去。接著她們猛地一嗍,把汁水嗍進去,殼隨手扔進海裏。」
你想啊,頭伸老長、撅著嘴巴,滋溜一下把汁水連同灰綠相間的肉從殼子裏面吸出來,然後隨手將殼扔海裏,這畫面,簡直難看極了!
為何「我的父親」菲利普卻把這套醜陋的吃相看出了「優雅」?
【我的叔叔於勒】寫的是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下,親情的淡漠和人性的荒誕,以孩童的視角呈現,一覽無余的同時,更 反襯出成人世界的汙濁和現實。
於勒的時代是 1883年 ,「我」的一家並不富有,手頭拮據,勉勉強強能湊合著過日子。
小說從幾個角度展示出這個家庭的困窘:
吃食方面,從不敢去飯局或請客;買食品都是買打折減價的; 天天吃的是肉湯和加各種調味汁的牛肉。 ( 咱也不敢想19世紀的法國窮人吃肉湯和牛肉還覺得憋屈 。)
穿衣方面,「我」的兩個姐姐連衣裙都是自己縫的, 為15生丁一米的花邊討價還價爭執不休 ;「我」要是掉了鈕扣,撕破褲子,都得狠狠地挨一頓罵。
收入方面,父親每天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從辦公室回來,薪資卻少得可憐。
兩個姐姐也因為家境欠佳累及姻緣,一個28、一個26歲還沒出嫁。
窮生怨氣 ,「我」的母親常常為這緊巴的日子苦惱不已,想出最尖酸刻薄的話去斥責她的丈夫!
每每這時,可憐的父親便囁嚅著,張開手掌摸摸腦門,好像要揩去其實並不存在的汗水。
平日物質享受和精神娛樂上的稀缺,讓菲利浦一家尤其註重「體面」和儀式感——
每個周日,全家人都打扮得衣冠楚楚,十分隆重地到市區的防波堤上去兜一圈。
父親 唯一的常禮服 散發著揩拭汙漬的汽油味兒,母親穿得活像一艘節日裏掛滿彩旗的海船。
他們神態嚴肅、腰桿筆挺、兩腿僵硬,步履莊重,「就像有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的成敗取決於他們的舉止。」
一家人做作而拙劣地模仿著上流人的言行舉止,小人物的虛榮與可笑躍然於紙上!
菲利普一家的貧窮,催生了他們對財富的渴望、對上層階級享樂的向往。
遠去紐約討生活的叔叔於勒,便成為這貧困家庭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每個星期日,父親都會望著遠處冒黑煙的黑色大輪船,說出那句一成不變的老話:
「哎!如果於勒在那條船上,那叫人感到多麽驚喜啊!」
於勒來信裏那句「 我一旦發財了就立刻回來 」成為一家人的精神福音,也打動了一位原本猶豫不決的年輕人向二姐求婚,促成了全家人赴澤西島的短途旅行。
在輪船的甲板上,父親看到兩位紳士請兩位打扮得十分漂亮的貴婦吃牡蠣,他被太太們「 吃牡蠣的高雅舉動迷住了 」。
所以他當著新婚女婿的面用很文鄒鄒的話問道:
「你們要不要我 請 你們吃幾個牡蠣?」
菲利普極力的「優雅」背後,正是一個窮人卑微的愛慕虛榮,同樣的行為舉止使他更接近富人的「有氣派,既優雅又出眾」。
母親雖心疼又怕跌面子,推說自己怕把胃吃壞,又把「我」留在身邊。
4只牡蠣花費了兩個半法郎。
1法郎等於100生丁,可以買6公尺多的花邊。
在莫泊桑的另一個短篇小說【一個女雇工的故事】裏,女雇工每年只掙240個法郎。
在度假旅行的郵輪上,姿態優美地吃上幾只牡蠣,那是屬於富人的腔調。
所以在菲利浦的眼裏, 價格給牡蠣附帶上的「高貴」、「享受」內容,美化了吃相本身,成為身份上的象征。
菲利普殷勤地教女兒們應該怎麽吃才不會讓汁水灑出來,他嘗試模仿那兩位太太,不料卻把汁水全部倒翻在身。
故作高雅的困窘,讀來既諷刺又心酸,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打腫臉充胖子, 小市民卑俗的人性困境,就像照進現實的一面鏡子!
想來那些拼衣服、拼鞋拼包甚至拼絲襪的「偽名媛」們,租小時豪宅、租豪車裝點朋友圈的「偽富豪」們,為所謂的奢侈品東挪西湊的「精英」們,他們散發的 虛榮、攀比、做作、醜陋, 比飛利浦夫婦有過之而無不及 !
工業革命定義了19世紀的法國。
商品經濟的騰飛也伴隨著階層的分化,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財政寡頭對普羅大眾進一步的盤剝加速了小資產階級的破產,底層人民的生活受困於溫飽。
上流人士極盡奢靡享樂,風光無限。 爭名逐利滲透進各個階層的角角落落,在金錢的主宰下,整個社會為物欲所裹挾。
從當時的文學作品中也可窺一斑,譬如我們熟知的文學形象:
包法利夫人、【項鏈】中的瑪蒂爾德、歐也妮·葛朗台、高老頭……
這種貪婪自私的金錢意識,導致人們忽視了基本的道德和人性。
於勒個人品質的褒貶,取決於他身份的改變,身價成為衡量他價值的唯一標準。
年少時胡亂揮霍,他是「人品很壞、家裏的禍害」,是「一個壞人,一個無賴,一個怪物」。
去美洲闖蕩,聽聞有了一家不小的鋪子,於勒變成「一個正人君子,一 個有良心的、正直的孩子」。
寫信承諾發財回家後,於勒一舉成為菲利普全家的英雄,是「什麽困難都難不倒的人!」
最後發現於勒竟是輪船上撬牡蠣殼的窮苦海員,他是避之不及的「賊坯子、無賴、累贅」……
親情在世俗現實的凝視下蕩然無存,財富衡定了一切 ,人性被金錢所侵蝕,成為一具具自私冷漠的軀殼。
好在孩童總孕生著社會的希望。
「我」看著叔叔於勒那張飽經滄桑、愁容滿面、又老又淒慘的臉,給他留下了半個法郎做小費,並在心裏說:
「這是我的叔叔,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
很多年以後,成年的「我」看到流浪漢,會好心地掏出五法郎施舍,他用善意去彌補童年無能為力的自己。
回歸純粹,不摻雜任何利益的人倫關系,也是當代社會缺失並向往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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