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推薦

耿玉琨,守護近萬幅畫作拒絕售賣,91歲畫家,一生29次踏上絲綢路

2024-03-07推薦

對話 · 耿玉琨

以下為采訪摘要

91歲高齡 一生29次

踏上絲綢之路進行創作

去年,我們在網路上刷到了一位白發老人,她樂呵呵地講述著火焰山、胡楊林、塔克拉瑪幹、敦煌莫高窟,以及樓蘭美女和四十大盜。無關生財之道,或養生秘訣,這些聽起來像是【一千零一夜】裏神秘又古老的故事,吸引和感動了許多人。

△耿玉琨 網路視訊講故事

這位91歲高齡「網紅」奶奶,名叫耿玉琨。她和老伴趙以雄自1975年開始先後29次踏上絲綢之路,一分一角自籌資金,歷經千難萬阻和生死險境,走過8個國家,238個城市,行程50多萬公裏。是中國最早環行塔克拉瑪幹沙漠的畫家,也是中國美術界唯一全線考察了國內外絲綢之路的畫家。

耿玉琨: 90歲的我無兒無女,好友都建議我把畫賣了,找個好養老院去養老,他們不懂我呀!我們在絲綢之路上考察、寫生了一輩子,難道只是為了晚年過更好的生活嗎?我90了,才剛剛找到了創業的門路,我怎麽舍得把這些「孩子」們都賣了,讓它們分散呢?我和老伴趙以雄最大的心願就是把這近萬幅的作品展現給大家,傳承絲綢之路的精神!

耿玉琨,1935年生人,1955年耿玉琨和趙以雄同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1960年畢業後兩人結婚成家,被分配到北京畫院工作。1975年被下放到工廠做工人的趙以雄,接到中國歷史博物館的任務,要去新疆繪制一張【天山】的油畫。在那個沒有色彩,沒有音樂舞蹈的年代,趙以雄第一次來到新疆,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回京後,他便和妻子耿玉琨計劃著再一次的絲路之旅。

1978年,40歲出頭的兩人決心走絲綢之路,一走就是半生。

耿玉琨: 畫家和攝影一樣,哪遠喜歡去哪。我們那時候想可別在北京了,在北京就老開會,很不願意。

田川: 想逃離這一切。

耿玉琨: 對,禁錮了太多年,題材也不能自主。作為一個藝術家,很想知道真實路上的情況,所以覺得畫畫就是最好的解脫。我們當時坐著火車就看到外邊打著大旗,帶著機器,很多工人要到新疆開發石油,人家說連美國的勘探石油的飛機都去塔克拉瑪幹沙漠了。塔克拉瑪幹沙漠是連通絲綢之路南北路的重要地方,我們就萌發了和大工業集團抗衡的想法,想搶到他們前邊,先把塔克拉瑪幹沙漠畫下來。兩個人怎麽可能賽得過大工業集團的開發速度。但我們真的就轉了一圈,沒有畫家轉過,就兩個人擡著畫,首創先河。

上下滑動檢視更多

一路上,耿玉琨和趙以雄夫婦看到,保留了幾千年的古老遺跡正在很快地消失,他們想盡畫家的一點責任,用畫筆盡量多地記錄絲綢之路現有的面貌。4個月的時間,他們邊走邊畫,在1979年除夕前夕,倆人擡著畫來到了敦煌莫高窟。

耿玉琨: 當時接待我們的人說,常書鴻剛回來,你們可以去敲敲門,看他是否可以接待你們。我一敲門,常書鴻的夫人就出來了,問我們從哪裏來,我說我們從塔克拉瑪幹來的,可累得慌了,我們畫了很多畫。門簾一挑,常先生喊著話就出來。本來他已經吃了中藥,不想接待我們了。但一聽塔克拉瑪幹沙漠,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就讓我們回去拿畫。拿回來之後他就一張一張地看,然後用他在法國受的教育,一張一張地點評,我們感動的不行,他也很感動。看完他跟我們說,以後你們就畫「絲綢之路」,我老了不能去了,你們畫了這個,美術史上應該給你們書一筆。我們聽完覺得像有使命一樣,因為常書鴻在我們看來就跟徐悲鴻一樣,是我們的老前輩。

我們走上絲綢之路以後,葉淺予(畫家)跟我們說,聽說你們要出去,如果在路上回不來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們寄錢,現在我先給你們5000塊,這在當時是巨額。包括吳作人先生(畫家)對我們的事也非常關心,王洛賓還給我們寫了一支歌。這些最頂尖的人都對我們提供了無限的支持。

△常書鴻與夫人李承仙

耿玉琨出生在河北寧晉縣的普通人家,家中獨女,父親過世早,和母親相依為命。趙以雄是北京人,少時在師大附中受到良好的教育,又在中央美術學院梁玉龍先生執教的美術班,接受了正規的美術啟蒙教育。二人1955年同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繪畫系,耿玉琨是班上唯一一位女生。

耿玉琨: 我當時給招生辦寫信說,我畫得很不好,是個小城市的人,也沒基礎,我能不能報名?後來上學了,團支部書記跟我說,沒有像你這麽寫的,特別突出,所以決定幹脆給你發一個準考證。我就這樣得到了考試的機會,然後就考上了。考試的時候我還問人家,我畫的怎麽樣?因為我不知道背景應該畫虛點,畫完造型,我就拿著很厚的鉛筆把背景塗得很黑,然後就被分到版畫系了。

田川: 那後來是怎麽遇到您先生的?

耿玉琨: 那個時候我們學校很難考,一共就考上20個人,所以都在一個大班上課。我們那個年代的同學都挺優秀的,比如有大家比較熟的韓美林。

田川: 所以您跟趙老師是同班同學。

耿玉琨: 他學習好,另外他是生活班長,有時就喊「耿玉琨,下樓」,我就下樓,到學校門他才說,咱們今天到齊白石家,然後李可染就領著我們去。那時候條件是真好,我們戴著校徽就可以隨便進故宮。

△耿玉琨與丈夫趙以雄


田川: 您那時對繪畫有什麽向往嗎?

耿玉琨: 我沒有很高的抱負,就喜歡畫婦女兒童,尤其我又教過小孩,看哪個小孩都覺得好看。但趙老師(趙以雄)不是,當時他考上了北大文學系和中央美術學院,最後他選擇了美院。他有抱負,不想畫婆婆媽媽,娃娃小孩什麽的,就想搞主體性創作,那時候這些都是號召的。

文革開始後,耿玉琨被下放到農場種菜,趙以雄被下放到門頭溝山區的軸承廠做鉗工,這位曾師從羅工柳、董希文大家的青年畫家,不忍事業的苦悶,拒絕畫所謂的革命作品,以畫不好人物為由,封筆輟畫。偶然在廢品破爛中發現一套【資治通鑒】,如獲至寶地開始了讀史生涯,沈浸在史書的海洋裏,尤其被絲綢之路的史料吸引。


田川: 您特別喜歡孩子,繪畫主題很多也都關於婦女兒童,感覺是一種您身上天然的母性召喚。

耿玉琨: 那時候號召晚婚晚育,我是最聽話的螺絲釘,晚婚晚育之後碰上了困難時期,這是沒有孩子的原因。其實文革的時候我們抱了一個孩子,但是因為他太不理解我們了,後來也就跟我們不好了,我們把孩子養到了19歲,那時候他獨立了,也有工作了。另外我們的老人有的死了,有的也不需要我們照顧,所以沒有家庭顧慮。常人都不太理解我們為什麽不賣畫,沒孩子,其實都跟時代影響有關系。

創作近萬幅畫作但拒絕售賣

她為了什麽?

1975年至1995年,20年,50萬裏絲路漂泊,耿玉琨和趙以雄夫婦用汗水和毅力換回了5000多幅油畫和國畫的畫作,數百萬字的考察筆記和幾百米的底片影像,出版了3本畫冊和絲路考察系列【求索集】。作品曾入選中國美術館大展、法國巴黎沙龍大展、日本東京個展,參加了巴格達國際造型藝術節。電視台選畫幾十幅,每天在【電視畫廊】節目中播放。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絲綢之路考察團和中國美術家絲綢之路考察團都來向他們咨詢,稱他們是「中國最有資歷的絲綢之路藝術家」。

但耿玉琨和趙以雄夫婦二人的生活一直過得非常樸素清貧,除去畫畫和做學問,倆人幾乎沒有任何物欲和時髦意識。有人說,「以雄像個甘肅的老農民,玉琨像是艾爾泰牧區的哈薩克老婆子,樸實得在北京都快成為出土文物了。」

耿玉琨: 我們倆都是事業型的,對穿衣這些都不在意,我也不買化妝品。解放的時候我正好十三四歲,那時候誰往臉上抹東西誰就是資產階級,大家守著百貨大樓也不買東西,我連衣服都不買,都是穿媽媽做的衣服還有棉鞋。

上世紀80年代,在一切向前看的號召下,所有人都開始夢想發財致富,耿玉琨和趙以雄卻義無反顧,與「錢」背道而馳。

田川: 開放後經濟開始蓬勃,很多藝術家也開始賣畫了,為什麽您二位堅持走絲綢之路?

耿玉琨: 因為我們掛著「帽子」,是絲綢之路的畫家。

田川: 感覺您承載了很多人的夢想。

耿玉琨: 那時候畫院沒人想去,因為開始賣畫了,比我們資格差一點的也都買房、買車、買鋼琴了。

田川: 你們從來沒為此動心嗎?

耿玉琨: 沒有,因為自由更重要,我們一直是這樣,樸素,土了呱唧的倆人。

田川: 所以絲綢之路的旅途對您來說即使艱苦,但很自由。

耿玉琨: 就不覺得苦了,而且很多東西都是我們先發現,先畫的。1986年,說去伊拉克,沒人去,人家跟我說那有兩伊戰爭,去了指不定怎麽著,你還要跑去參加什麽美術造型節。我說好不容易有機會去,那可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地方,一定得去。

△耿玉琨 趙以雄 畫作


耿玉琨: 這張畫的是那裏最古老的市場,現在這個市場可能因為戰爭已經沒了,但它的樣貌在我這兒,我就是要畫這些東西。我不怕,所以就去了。

我們在新疆可以說是非常困難,一路都是搭便車,各種車都坐過了。我們走的是很樸素的一條路,司機都很仗義,很有當初絲綢之路的精神,這份精神也感動了我。哈薩克尤其淳樸,維族人也淳樸,家裏有什麽都給你拿出來。不認識的人,語言也不通,我們就給人家比劃說我們是畫畫的,能不能到你家去,人就帶我們去了。到了以後就給我們沏茶,還拿出玫瑰花醬,一聞,那個香味就像進了【一千零一夜】裏那些人的家,夢幻的。然後我們就跟主人說你幹活,我們就隨便畫,她就拿出她的小紡車,我們就畫。這張畫吳冠中看了以後稀罕的不行。

△耿玉琨 趙以雄 畫作

為全線考察絲綢之路,實作出行自由,1989年秋天,耿玉琨和趙以雄倆人自籌經費,花了3萬元購入一台212吉普車。

1989年10月28日,北京畫院為他們駕車走絲路舉辦歡送儀式。巴基史坦駐華大使紮基在祝詞說,絲綢之路並不像孩子們想象的那樣,是用絲綢鋪成的光潔平滑的路,而是一條險惡的路。

——1989年10月28日 歡送儀式影像片段

趙以雄(耿玉琨丈夫): 沒有這輛車我們很多事都做不了,它是我們的代步工具,同時也是一個可以托生死的「夥伴」,就像古人的寶馬一樣。

第一次自駕上路,完成了在任何時候看來都是壯舉的一次旅程。那時他們已經快60了。

耿玉琨: 路太難走了,要翻帕米爾高原,然後過紅其拉甫,那是中國最高的地方。當時老伴剛學會開車,邊上就是印度河,跌下去就是萬丈深淵。往那邊去的時候走的是咱們建的新路,問題不大,還挺得意的。等到下坡的時候,路都不平,坑坑窪窪,非常嚇人。還不斷出現冰窟窿,哢嚓一下車軲轆可能就下去了。所以就得開快點,但又是下坡,太難了。

田川: 您先生曾說,如果您在路途中不在了,他就帶著您的骨灰回來,當時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會說這樣的話?

耿玉琨: 那是走青藏線的時候,走那條路有個說法,「到了沱沱河得了病,到了安多就加了重,到了當雄就沒了命。」在那兒你不能睡死,得翻身活動一下,增加點氧氣。因為我先生睡覺比較輕,他就老喊我,「玉琨你還活著嗎?」我說活著呢,所以差不多一個鐘頭我們就會醒來一次,然後翻翻身。當時他就想到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燒了,然後骨灰擱到邊上帶我回來。其實這些我都沒想,心比他寬。

有人就問我,你作為一個女人受得了嗎?我覺得我挺愉快,路上的苦和樂都吃了,總比在家裏做不喜歡的事好。尤其家務事多的時候,不能出去,就特別苦惱,所以出去的時候就像「大逃亡」一樣。有記者問我,你們在哪談的戀愛?我說雖然我們很早就結婚了,但真正的戀愛,真正的愛情是在路上。

△耿玉琨與丈夫趙以雄

2019年,老伴趙以雄因病去世,最讓耿玉琨放心不下的,是他們一輩子在絲綢之路上寫生創作的畫,還未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的近兩萬幅絲路畫作,只是靜靜地被立在庫房,無人問津,無人知曉。他們在等待的,是一座真正的絲綢之路藝術博物館,將全部畫作向公眾免費開放,做人民的博物館。十多年來,他們考察了多地多館,由於種種原因,心願仍未實作。

田川: 過往這些畫作是誰幫您編輯整理的?

耿玉琨: 很多朋友,包括企業家、商人、同行、學生......

有人喜歡這些畫,有人喜歡這些故事就更好,將來把它們給更多人看到是我的心願。其實我接觸過很多大官,也接觸了很多大商人,但這些畫都沒有給他們。因為他們就是作為收藏,然後擱到他家很好的藏柯瑞,他的藏庫絕對比我的好,但那樣誰也看不見了,這些畫給更多的人看到不好嗎?我鼓著一股勁兒呢,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就像我的孩子還沒長大,我希望它能有一個好歸宿。

2023年夏天,一場暴雨沖毀了耿玉琨和趙以雄在北京門頭溝的家和畫室,他們的學生楊樹峰把獨自生活的耿老接到自己在宋莊的工作室,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並幫助她在網上開設視訊號和直播間,宣傳她和趙以雄夫婦二人在絲路上的畫作和故事,還在直播間售賣絲路故事衍生品,用以提供持續的創作經費。

耿玉琨: 我現在91了,還沒整理出來的也在做著,時刻忙活這些就忘了自己的歲數,有時還會跟身邊這些孩子「打架」,讓他們別管我,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今天我還能坐在這,因為我們走的這條路,是走正確了,這條路是用腳走的,更貼近群眾,更理解群眾,我覺得還是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更好。

制作人:張燕

編導:李晗

編輯: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