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考結束後第二天下午，北京東四環邊一家熱門商場的影城裏，距離票房榜上的冠軍【雲邊有個小賣部】開場還有10分鐘，影廳裏只坐了一個人。隔壁影廳，迪士尼和皮克斯的動畫大片【頭腦特工隊2】最近的一場也只賣出4張票。
「附近有中學，還以為中考結束會來一撥孩子呢。」影城的市場經理王鑫預料到暑期檔開局可能不會太熱，但市場比他預想的更黯淡一些，9年前上映的【頭腦特工隊1】在豆瓣獲得8.8高分，第二部原本被寄予厚望，結果表現還不如五一檔上映的宮崎駿老片【哈爾的移動城堡】。
商場一樓的雜貨鋪和潮玩店裏，聚集著不少初三學生，他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考結束很多同學都出來放松，選擇室內是因為涼快，沒去看電影因為「沒什麽感興趣的」。
從6月底開始的暑期檔，有會聚了年輕偶像的【雲邊有個小賣部】、好萊塢經典動畫IP【頭腦特工隊2】、講述校園生活的青春片【沙漏】、科幻災難驚悚片【寂靜之地：入侵日】、港式動作片【海關戰線】等多個型別影片，據燈塔專業版上映行事曆顯示，截至6月25日，2024年暑期檔已定檔88部新片。可是，似乎還沒有哪部電影能打動暑期檔的觀影主力軍——學生群體，也尚未出現像去年的【消失的她】【孤註一擲】那樣的全民爆款。
6月13日，電影【頭腦特工隊2】上海首映禮。圖/視覺中國
等待頭部影片
今年端午一過，王鑫就開始為暑期檔捏一把汗，作為全年票房總額的關鍵所在，不少影院都盼著這個一年中戰線最長的檔期能創造好業績，而端午檔一向被視為暑期檔的預熱和前哨。去年，端午檔期間總票房超過9億，打響了暑期檔的第一槍，懸疑片【消失的她】不僅在檔期內收獲5.08億票房，更是將影片熱度延伸至暑期，成為2023年度電影票房第4名。反觀今年的端午檔，沒有一部受到大眾關註、話題度能夠破圈的電影，最終3.78億元人民幣的票房，遠低於市場預期，也是近十年最低的票房成績，甚至低於2014年4.3億元的水準。
開局遇冷，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整個市場的熱度。6月15日正式公映、由管虎執導的新片【狗陣】在第77屆坎城國際電影節中榮獲「一種關註」單元最佳影片，主演狗狗小辛也斬獲了「狗狗金棕櫚評審團大獎」，電影收獲了海內外觀眾的一眾好評，不少業內人士期待它能打響暑期檔第一槍。但上映半個月了，【狗陣】只有3000多萬票房。
深影國際影城學院南路店行銷長李滬育很喜歡【狗陣】，故事有可看性，內容也有深度，但他認為這部影片不大適合暑期檔。2023年，燈塔專業版曾為暑期檔觀眾畫像，24歲及以下、25歲至29歲兩個年齡段的觀眾占比分別為24％、28％，是院線觀眾數量占比最高的群體。40歲以上、三人及以上結伴觀影觀眾比例穩步上升，說明帶孩子看電影的比例增加，是典型的家庭觀眾。「29歲以上的中青年人對【狗陣】的內容應該是喜歡的，但28歲以下的年輕人、青少年，恐怕不‘感冒’。」李滬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話題性缺失大概是觀眾冷淡的另一個原因，去年的兩匹「黑馬」，無論【消失的她】還是【孤註一擲】，全部切中了當下最熱門的社會話題，如今放映的這幾部片子，幾乎都找不到能引發人討論的角度。李滬育覺得，哪怕片子有些平淡，只要能截取出幾個抓人的情節和鏡頭，說不定還會勾起人走進影院看看的想法，但包括【狗陣】在內的幾部暑期檔已上映影片，都找不到可以「炒」的點，這從社交平台上就能看出來，短視訊裏對它們的討論幾乎沒有，而去年那幾部熱門片子，想不刷到相關的視訊都難。
影片品質尚可，型別也豐富，卻沒有任何頭部影片為市場引流，大概是暑期檔開局不利的最大因素。北京某影城的市場經理王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只要有頭部影片坐鎮，通常大盤都能得到保障。他從6月初就開始關註傳說要在暑期上映的高票房動畫IP續作【哪咤之魔童鬧海】、卡司強大且故事背景話題度高的【醬園弄殺夫案】和沈騰、馬麗領銜主演的【抓娃娃】，最近終於松了口氣，6月27日，電影【抓娃娃】釋出預告片並宣布定檔於7月18日。
就在【抓娃娃】宣布定檔的前一天，與【哪咤之魔童鬧海】同屬光線影業的【從21世紀安全撤離】宣布於8月3日上映，一位業內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這多半意味著【哪咤之魔童鬧海】不會放在2024年暑期，所以才提了【從21世紀安全撤離】上來，據他了解，【哪咤2】還需要更多時間進行後期制作。再加上有傳言說，陳可辛執導的【醬園弄殺夫案】將重新剪輯，預計無法如期在暑期檔上映。這麽一來，確定上映的頭部影片就只剩【抓娃娃】，它能否獨自撐起整個市場，帶動大盤，變得更加未知。
回憶起2023年暑假檔首次破200億元大關，創造了新的暑假檔票房紀錄，觀眾們從6月就「住進」了電影院，相繼出現了【消失的她】【八角籠中】【長安三萬裏】【封神第一部】【孤註一擲】等一批爆款，李滬育感慨，去年型別豐富的大量優質影片，某種程度上是此前3年積壓的庫存得到釋放，今年已經沒有如此豐富的片源儲備。
不過影院經理們還是看好即將上映的幾部影片，例如追光動畫「白蛇系列」第三部作品【白蛇：浮生】，其故事承接【白蛇：緣起】，取材自「白蛇傳說」正傳故事，同時也是白蛇故事的終篇，或可以延續去年爆款動畫【長安三萬裏】的熱度；【藍色禁區：凪】是高人氣IP的劇場版，也是如今年輕人鐘愛的二次元；【抓娃娃】更是王炸預定，沈騰和馬麗這對喜劇界的黃金搭檔終於再次聯手，這也是閆非、彭大魔兩位導演繼電影【夏洛特煩惱】【西虹市首富】後合作的第三部長片喜劇電影。
據貓眼專業版數據，截至目前，暑期檔票房達19.8億元。有行業機構預測，受即將上映的重點影片影響，今年暑期檔的總票房可能在175億—217億元之間。去年該檔期總票房為206.2億元。
上圖：【沙漏】劇照。 下圖：【狗陣】劇照。
暑期檔的20年
暑期檔的概念來自好萊塢。1975年夏天，斯皮爾伯格執導的【大白鯊】成為史上第一部票房破1億美元的電影，讓好萊塢的電影人註意到了在6月至9月間具有大量空閑時間和強大娛樂消費力的群體——放假的學生。電影史暑期檔的大門自此開啟，由於美國的暑假要持續3個多月，暑期檔很快成為美國電影市場中時間最長、影響力最大的電影檔期，在那個串流媒體尚未誕生且娛樂計畫有限的年代，學生的電影消費能力極強且觀影次數集中，因此在這一檔期誕生了眾多制作優良、影響力廣且票房收入高的經典影片。
中國第一次接受所謂暑期檔電影的啟迪，正是來自優質的好萊塢電影。1995年，被稱為大片元年，這一年暑假，第一次進入中國市場的好萊塢動畫電影【獅子王】，成為一代內地觀眾的童年記憶。動畫大片不僅讓孩子開始成為電影院的常客，更是動搖了一直以來中國觀眾認為「動畫片等於小兒科」的偏見。
國內最早試水這一檔期的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1999年暑假熱映的【寶蓮燈】不僅將神話故事利用先進動畫技術重新進行演繹，還請來了陳佩斯、寧靜、徐帆、姜文等明星為角色配音，最終獲得了2400多萬元人民幣的票房。【寶蓮燈】是陷入低谷的20世紀90年代中國動畫電影的一次翻身之作，可惜日後並沒人繼續堅持下去。
另一個嘗試「吃螃蟹」的是導演黃建新，2001年暑期，他執導的家庭喜劇【誰說我不在乎】上映，這是一個14歲青春期女孩拯救中年危機中父母婚姻的故事，雖然內核是社會問題，但小女孩是故事的主人公、是旁白、是對著鏡頭訴說的物件，因此所有矛盾都輕巧地保持了一部暑期檔電影該有的輕松流暢和「笑」果，沒有拘泥於所謂「內涵」。
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電影文化研究部主任、研究員左衡記得，當年電影界專門針對【誰說我不在乎】開了研討會，因為這是有明確市場定位的第一部暑期檔本土電影，可以說做到了兼顧藝術、市場和青少年心理需求。在那個還沒有系統票房統計的年代，它在北京地區的票房就超過了250萬，遠超同時期其他影片，包括好萊塢電影，遺憾的是，同樣沒有人繼續在這個領域深耕。
以後的暑期檔幾乎被好萊塢巔峰時期的作品包攬，【蜘蛛人1】【蜘蛛人2】【精靈鼠小弟2】【海底總動員】【黑客帝國二——重裝上陣】【達·芬奇密碼】……2007年7月，【變形金剛】創造了2.8億巨額票房，徹底為大陸電影市場夯實了暑期檔這個概念。
左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仔細研究好萊塢鼎盛時期的暑期檔電影，可以發現幾個型別特點：動作片、喜劇片、恐怖片和動畫電影，或者將幾個型別互相融合，前三者與青春期孩子的心理需求直接相關——釋放他們過剩的荷爾蒙，好萊塢電影人已經把暑期檔最大觀影人群的心理摸透。
內地電影業並非沒有受到啟發。隨著2011年的【孤島驚魂】以500萬投資在暑期檔「賭」到9000萬票房，暑期檔開啟了流量電影時代。2013年，會集楊冪、郭采潔等偶像明星的【小時代】系列，迎著當紅流量明星+愛情+校園的順風船，成為暑期檔最受矚目的熱門新片。
於是，都想搭車的電影片商本著「誰紅請誰」的原則，為各種「愛豆」的粉絲「量身打造」了【大武生】【逆時營救】【我是證人】【夏有喬木雅望天堂】等眾多品質參差不齊的電影，「粉絲電影」「粉絲經濟」的概念在幾年間被炒得火熱，熱心炮製「大IP+小鮮肉」的配方產品，仿佛這個行業簡單到只掌握加減法就可以了。好在這股潮流持續時間不長，2015年暑期檔，【小時代4】和【梔子花開】被【大聖歸來】【捉妖記】和【煎餅俠】三駕馬車碾壓，品質差賺快錢、單純賣明星臉的粉絲電影走到了盡頭。
隨著國產電影產量猶如雨後春筍般猛增，暑期檔逐漸成為僅次於春節檔的兵家必爭之地，名留影史的優秀作品頻出，例如2016年的暑期電影【大魚海棠】，分別在2018年7月、2019年7月上映的【我不是藥神】和【哪咤之魔童降世】。
在左衡看來，中國電影市場暑期檔盡管出現了不少高品質的票房佳作，但這個檔期的概念卻始終比較模糊，青少年心理需求和由此帶來的暑期檔特點都值得深入研究，卻似乎沒有人認真做這件事。所以，像【驚聲尖笑】【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幹了什麽】這類特色鮮明的暑期檔型別片中國市場完全沒有，也缺乏優秀的、專為暑期檔研制的作品，這裏仍然是一片待開發的藍海。
【寂靜之地：入侵日】【藍色禁區：凪】【抓娃娃】【白蛇：浮生】【從21世紀安全撤離】海報。
檔期之殤
剛剛過去的電商界熱鬧的「618」很讓李滬育羨慕。「不年不節的一個普通日子，人家能制造成自己的購物節，怎麽我們電影人就不行呢？非要死守這區區幾個檔期。以前每周二看電影半價就挺好。」他覺得現在片方像患了檔期依賴癥，拼命往春節和暑假擠，也不看片子適不適合。平時電影院裏常常缺片子放，某個熱門檔期短時間內，卻又是新電影紮堆，觀眾往往難以抉擇，水平不錯的電影也可能因為資訊過載而被忽略，註定會產生炮灰，這是市場一再給出的教訓。
「撤檔」「換檔」，2024年才過去一半，這已經是電影市場不停出現的兩個高頻關鍵詞，甚至有網友調侃今年為「撤檔元年」。春節一共8部影片，居然有4部未破億元的電影先後撤檔，五一檔電影【沒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事】過完假期就撤檔，先是使勁擠進熱門檔期，在廝殺裏發現打不過再臨時跑路，這真的行得通嗎？
作為院線的市場經理，王鑫很喜歡曾在春節上映的【我們一起搖太陽】，這是導演韓延繼【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之後「生命三部曲」的終章，有悲的內核，也有喜的結構，具備愛情型別劇的浪漫，同時貼近現實劇的寫實，豆瓣評分8.0，是春節檔口碑最好的電影。「但它‘調性’真的不適合春節。」王鑫說，「可惜了那麽好的品質。」最終影片因為排片和票房不佳而撤檔，雖然3月底後重映表現不錯，最終獲得2.76億元票房，但王鑫覺得，如果沒有經歷撤檔和重新上映那份折騰，也許票房能翻一番到5億以上，畢竟「一鼓作氣，再而衰」。
在李滬育看來，影片紮堆熱門檔期，主要原因還是對品質不自信，寄希望於檔期本身的高流量帶動票房，盼著觀眾去「看賈玲看沈騰的時候，覺得另外某個片子可能也不錯，要不也看看……」「影院熱度被帶起來以後，確實會惠及整個市場，但不能完全依賴於此。」李滬育說。
只要影片把故事講好，有自己的特點，在一些看似乏人問津的冷門檔期，也許反而能夠在沒有太多競爭壓力的情況下，成為黑馬。【周處除三害】就是很好的例子，春節檔後3月初上映，在冷門檔期中脫穎而出，取得了近7億的票房成績。
6月23日，電影【雲邊有個小賣部】武漢路演現場。圖/視覺中國
剛剛開啟的暑期檔，似乎面臨相似的新片紮堆問題，定檔的近90部影片，全部適合這個檔期嗎？在王鑫的影院，如今一共有16部電影正在放映，選擇不可謂不多，但他還在期待一部真正能讓觀眾有興趣的電影。幾天前，左衡的親戚讓他在上映的電影裏推薦一部好的看看，他「扒拉」了半天，說：「沒什麽可推薦的，還是再等等吧。」
回看去年的暑期檔，左衡覺得，那些獲得了票房和口碑的作品，幾乎都帶著一種探索、不怕失敗的先鋒氣質和精神。今年的暑期檔，似乎還未出現這樣電影。另一方面，也必須承認「去年很多電影的破圈，不僅是依靠電影本身，更是電影本體背後的電影文化及文化心理在起作用。因此值得反思的是，我們還沒有出現真正能用電影本體將大量觀眾帶進電影院的作品，對電影的理解和表達還有待提高」。
記者：李靜
編輯：楊時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