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73歲心梗離世。
走的前一天，早晨照例五點半起床，步行到小花園，帶著老姐妹們做了自編的老年操（沒音樂，不擾民）；
午飯做了揪片兒，下在自己熬的羊肉湯裏。跟我爹兩個吃得稀裏呼嚕，心滿意足；
下午，給自家餵的兩只貓鏟完屎，蒸了半斤豬肝，拌進掰碎的饅頭裏，帶到樓下餵她常年放養的八只流浪貓。在我們那條街，我媽被孩子們戲稱為「貓老太」。
回家一邊擇菜，一邊饒有興致地跟我爹講她的那些貓們；
擇完菜，指揮我爹跟她一起搬床、搬沙發。每隔幾個月，我媽就會把家具換個位置。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每次我爹都心悅誠服；
晚飯鹹菜小米粥，然後照例給我爹榨了芹菜汁，據說喝了能降血壓。這個習慣，被她堅持了20多年；
飯後鄰居老太太來聊天，家長裏短，談笑風生。我媽照例損了兩句新聞聯播，以及堅守著新聞聯播的我爹；
八點半，抱著貓、坐在小板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連續劇。一邊看一邊打瞌睡，照例遭到我爹的譏諷；
十點半洗漱，幫我爹把牙膏擠在牙刷上，上床。半小時後我爹也上床；
淩晨兩點左右叫醒我爹，說心臟不舒服。我爹慌了神，胡亂餵了藥，敲鄰居家門求救。再沖回來時，媽媽已經沒了呼吸。
從開始難受到撒手人寰，十五分鐘。
之前身體健康，幾乎沒有生過病，除了做過兩次小手術：一次闌尾炎，一次白內障。
兩次都是跟我爹兩個人悄悄去了醫院，沒告訴我們兒女。
有生之年，沒被別人伺候過一天。不論是我爹還是我們。以我媽的自尊、要強，我相信，她對這點應該非常滿意，非常自豪。
我媽那邊是長壽家族，誰也沒料到她會這麽早離世。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媽媽又是幸運的，因為，對死亡的恐懼還沒來得及侵蝕她的生活。
在我看來，恐懼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情緒。很多時候，死亡恐懼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因為，它會在瞬間摧毀你生命的價值感，讓你過往的生活完全失去色彩。
我媽感情豐沛、細膩，神經偏偏又極脆弱，很多次在夢裏哭醒，只因為夢見她死去的小貓了。
如果不是心梗，而是患上了某種絕癥，她如何能夠承受？我無法想象。
如果沒在73歲離世，她將在83歲那年迎來我爹的晚期癌癥，眼睜睜地看著他纏綿病榻九個月，然後痛苦離世——
她如何能夠承受？我同樣無法想象。她跟我爹的感情太好了。
更不要說同一年大哥的離世。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如何能夠承受？
是的，2010年（母親去世之年）至今，科技進步給活著的人們帶來頗多驚喜。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精致，越來越復雜。
然而，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新事物跟我媽無關。
而那些跟她有關的事物：我爹，我們兄妹三個，家裏家外的貓，老姐妹老同學們，80多平一塵不染的老房子，擦得鋥亮的鍋碗瓢盆……所有關乎她幸福的一切，在她活著的時候都環繞在她身邊，看起來好好的。至少那時候是。
這一切，她可以感知，可以控制，也可以選擇放手。
她走的那天，歲月靜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