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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利的記憶

2023-12-31旅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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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容納的城

有人曾問我,容城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麽,我答復兩樣東西:公交車和路面彩磚。

在容城乘公交車,一個特點是,你從不認為自己就是上帝。他同時也具備一個看似矛盾的優點,那就是他可以隨時為你停靠給你方便。

直到有一天,優點演變成為毛病而且開始發酵時,我跟容城公交車才有了些恩怨。

那是嶽陽一個明媚的夏天,我們去遊那座憂樂樓。當在公交車上一眼瞥見窗外的洞庭湖時,我忙對司機喊停車。司機沒有理睬,我卻招來滿座異樣的目光。坐在旁邊的丫頭擡頭拋來一句:「這不是在監利好不好?」其實她完全可以裝著不認識我的,那麽這筆稱為醜聞的帳就應該記在一個陌生遊客的頭上了。

從此,我對容城公交車想印象不深都不行了。

還有街道的彩磚,美好的事物總是令人陷入絕望。陰郁的雨季,那些鋪磚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咒語跟隨著我,糾擾著我。我有時難免會心中抱怨,容城人前世作了什麽孽,今生竟比其它城市人多遭這等苦罪。

盡管如此,多年來我卻安然生活在容城。現在,我不僅習慣了,而且喜歡上了容城,正如我喜歡自己的家。我誠心地祝願珠海更發達,青島更秀麗,溫州和廈門更繁榮,但是我還是更習慣於我所生活的容城。

我要說的是總體印象。這個擁有上千年歷史的城市,奇跡般地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經歷了集市型、功能型、綜合型三個提升期。他身上各個時期的胎記都沒有蛻盡,然而他卻興致勃勃地準備投身到一個更新的時期中去。容城是一個躁動的、充滿生氣的城市,他絕不排斥任何事物——這一點毫無疑問是和他的水鄉特質密切相關的。

因為他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容納的城」。

不久前我和一位朋友聊天,談到外來人口遷入問題。這位朋友說,別的我不敢預測,但我相信如今在容城工作和生活的人當中,正宗的容城人已不到百分之一。聽完這話我久久無語。他的家雖在容城,也是祖父時代從鄉下遷來的。

依此說來,容城就是一個大熔爐,多種成分融在一起總是難以避免許許多多的混雜——除了容納、吸收、融匯,他還能排斥誰呢?復雜的人口構成讓容城得到了雜交優勢,他集中了朱河人的老謀深算,汪橋人的長袖善舞,紅城人的冒險泛濫。特別是,他作為從一個小集鎮脫殼而出,向一座現代大都市蟬變的城市,沒有任何舊的東西可以保留,所以他始終是新鮮的、進取的。在荊州各縣市之中,他沒有繡林那麽有氣勢,但他比繡林氣派;他沒有鬥湖堤所處的地理位置那麽重要,但他比鬥湖堤有魅力;他沒有郝穴離荊州那麽近,但他比郝穴繁榮;他沒有新堤那麽獨得蘇區之利,但他比新堤的根底要紅。

當今時代,一個人沒有什麽了不起,但是一個有著特殊依托的人可就不簡單了。有的人依托社會背景,有的人依托家產財富,還有的人依托媒體的傳播力,等等。這些我都是明白的,也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我可不可以只依托自己呢?

依托一座容納的城,依托從他靈性的肢體上散發出來的特殊的氣息,依托時間,依托那份不受侵蝕的流動。容納的城,讓我們一起去創造神話吧。

2 .時光小鎮

在對鄉鎮的玩味中,有兩個地方給我印象獨特,一是黃歇,二是分鹽。

話說這兩個經歷和氣質有些類同的小鎮,共同傳達給我一種感性的東西:時光流逝。

先說黃歇,區別於朱河的繁華和新溝的發達,他甚至和身邊的汪橋、荒湖相比還差得很遠,但他充滿了自己的個性。他誰也不怕,對誰都不崇拜。他有一種真正的悠然自得、傲然獨處的精神——這恐怕是他「監利最早的縣城」的出身所帶給他的。

夏商時,監利為古南蠻國,國都建於黃歇古井口——現今古井口泵站附近尚有古方城遺跡。從城墻方磚到青銅短劍,從西漢銅幣到戰國墓葬,大興垸為我們安排了很多相遇場所。那些滄桑古樸的陶器、銅鏡、漆器、花紋磚,帶著被時間磨損的墨點,從他們悠久的歷史身上散發出來的特殊氣息隱隱可聞。曾經的輝煌和氣派封存於地底,王者之氣永聚不散。

古井口西端,有一古淵名稻草淵,淡水清秀,湧泉冰涼,一年四季從不幹涸。每逢大旱,水位降到最低時,淵的中心會湧起篩盤大的漩渦浪,一夜之間水位又恢復原狀。大躍進那年,一幫青年人在提水抗旱時相約遊泳,有人在淵的深處發現有建築物,狀似一間房屋,清晰可見,個個驚詫不已。在余埠、李場、黃潭一帶,貌似這樣的古淵共有四十八口,依次散落在大興垸外環一線。相傳這些古淵為夏水故道,也有專家推斷他們是古護城河遺跡,城即華容古城。

章華台、濯纓台、伍子胥、春申君……這些聞名於世的地名、人名,猶如封塵在梳妝台裏的過時的舊珠寶,沒有金貴,只有厚重的蕭瑟。推開沾滿歲月風塵的大門,黃歇這位荊楚之地的蒼蒼老者,雖衣衫寒素、塵土滿面,卻依舊流露出走南闖北、西進東出的盛氣和舊日繁華余韻。

道家有真言曰:萬物皆空。絢爛之極歸於平淡,黃歇真像是一個得道的高僧。它讓我想到四個字:暮光之城。

至於分鹽,他偏居一偶,卻不寥落。

胭脂河畔的黃土墩台、殘磚斷瓦使人心境平復,紅樓青舍有安撫的力量。這是後農耕時代又一座監利縣城,史稱上坊東村。此時,監利的時光之舟已駛過八百個年頭。

分鹽作為監利古治,未能載入正冊,或者說沒有縣誌、地名誌之類可以見證的史料。很久以前那些生動的日子,在某一時刻裏突然死亡,只有地裏挖出的刻有「顯考羅伯通托名潮前荊州監利上坊東村人葬本縣本村」字樣的墓碑和流傳於民間的「上坊東村平分四裏胭脂河畔獨樹一堂」楹聯,經過漫長的時間之旅來到我們面前,以他無以言說的表情面對我們的忘性和怠慢。

這便是傳說中的古老縣城。雖活力激情不足,卻知足樂天。一碟花生米,一只火鍋,一瓶白酒,兩人暢飲的鏡頭在這裏隨處可見,不管是早晨還是深夜。小鎮的日子像一本厚厚的字典,頁頁相似卻又頁頁不同。而且,永遠保持著慣有的節奏和流速,永遠不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的到來而蕩出紊亂的波紋。這份坦然倒讓你感到幾分慌亂,無所適從。這時你發現了自己的輕率和冒失——你從未像現在這樣敏銳。你感覺自己像一個多余的音符,暴露在一段平滑、完整的曲調裏,無處躲藏。

人是情,地是緣,時光是真。

3 . 監利迷思

當老車站對面的伍子胥雕像第一次映入我的眼簾時,我好生新奇,身邊的人也在指指點點地猜測:他是誰?

他應該是屈原。我這麽認定。應該是遭讒被貶、郁悶低沈的屈原,應該是手持長劍、鵝冠博帶的屈原,應該是前路漫漫、苦索疾行的屈原——盡管後來發現下面標有「伍子胥故裏」字樣,但我當時就這麽認定了,也純粹是猜想。因為古人是什麽樣子,今人不知道,只能從他們的傳世經歷還有詩文中想象他們的形貌。

這麽多年過去了,往日那尊巍然屹立的高大塑像,如今在周圍高層建築的擠壓下已經卑處一隅,我卻越發認定那是屈原了。

我這人就是這樣,明明是這類東西,卻給以另類感覺,沒法子。

容城新的一天,是隨著早酒、熱幹面的飄香,被那些流動攤車上固定了錄音的喇叭聲拉開的。這些高頻喇叭原先是「賣茶雞蛋,味道好得很」。後來是「西湖的老菱角,又老又香」。再後來是「吃芋包哇、喝涼粉哪」之類。再後來呢,我怎麽聽怎麽都像是在招搖過市了。

倒不是完全怪這些喇叭給城市帶來了雜訊汙染,也不完全怪它們食品與叫賣名不副實——聲稱用「杉木甑」蒸的菱角卻用鋁鍋煮的——主要是這種兜售方式已經沒有創意,讓城市平添審美疲勞。

一首日本民歌叫【紅蜻蜓】,一聽就覺得至純至美:「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真是直入童心的深處。這是未經汙染、不假修飾的聲音。我們如今還從哪裏聽到這樣好的兒歌呢?記得我在容城大道購買這首歌的碟子時,年輕的女店主當即拿給了我。回家才發現,買回的是一個歌星唱的另一首歌,名字叫【晚霞中的紅蜻蜓】。聽了不到幾秒鐘,我立刻撥出來丟垃圾桶了。而且,這種羞辱糾擾了我許多年,惱怒和悔恨都無法使之釋然……

在我的老家有一片林子,夏天忙活的人們常來歇涼,林子裏便傳出陣陣笑聲。不知林子的主人是誰,時間長了,有時我以為是風和水滋生了它們,因為太陽下樹梢會泛出波光。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裏有一座廟,樹是廟裏的老尼姑所栽。老尼姑幼年時便進了廟,年年栽樹,年年繁植,漸漸的成了一片林子。文革時,老尼姑被紅衛兵逼得上吊自盡,廟被拆了,林子卻留下來,為人們所用。菩薩如果真會顯靈的話,我以為這就是。

我從來不敢自詡為懂寫作的人,何況我還經常出現頸椎壓迫神經引起手臂酸麻。可是我始終認為好的文學作品也有軟肋。他丟不下良心與良知。而那些市場爭奪戰的驍將,其中一些人也只是少了這些軟弱的良心而已,他並無其它利器與法寶。

這就是監利留給我的記憶。歷史、現實的纏擾和未泯的童心。還有,發掘本心的良知。之後我便用追慕先賢、繞離現實所獲得的體驗來重塑良知,追尋夢想。那是種奇特的充滿旅情的但又有種憂傷的感覺。從此,那感覺限定了我,不再能逃離。(作者:萬東方)

(附記:此文系十多年前發表於監利縣人民政府入口網站,同時載於【監利人】雜誌的舊作,作者單位系監利市委宣傳部、市文聯。現有某微信公眾號轉載此文,卻又未標明作者和出處,故再重發一遍。特此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