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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飛瀑落三千尺

2024-05-29旅遊

黃果樹瀑布落在一片群山環抱的谷地,我們自西面順著石階下行,山徑寂寥無人,「嘩嘩」的瀑布聲在山谷間震蕩著、回響著,似千百架低音提琴在奏鳴、在轟響。

——楊國民【黃果樹聽瀑】

從貴州回來,我一直在品味「貴」字。我覺得,貴州的貴,不是那種令人脖頸仰斷的煊赫氣勢,而是大山大水幸福相逢的際遇良辰。貴州的山,貴州的水,相對彼此,都是絕配。

貴州的山,是真多!說十萬大山,一點都不誇張。即使驅車市區,也是上上下下,地無三尺平。大小的山,綠饅頭似的,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給人一種藏貓貓的驚喜。貴州的水,也真夠泛濫的:小區中間,時見一道小河;半山腰裏,常泊一灣塘池。 水的樣態這裏幾乎全部涵蓋,或溪,或池;或冒,或瀉;或繞,或撞;或高山懸瀑,或大江奔流……水被山驕縱著,牽挽著,攔阻著,呵護著,砥礪著,切割著,也從高處懸掛、放飛著……

黃果樹瀑布群,就是被高原一次次放飛、又一次次拋落的一河大水。

那天抵達黃果樹景區,已近正午分時。從明亮的太陽光下忽然走入林蔭棧道,似是走進了晦暗中。綠蔥蔥的樹蔭裏,人像一幢幢綠影子躍動在山間石徑上。走過一折又一折後,終於在石柱、石筍交錯的縫隙中,在茂密竹叢、榕樹、銀杏樹、構樹以及寬大芭蕉葉的留白處,一小片飛瀑亮亮閃出,照亮了我們的眼睛。它被翠綠的背景框著,被藍天上的雲朵襯著,安靜而悠閑。

看到了!看到了!

緊接著,也聽到了!

大水激蕩的喧響,隱約而來。隨著腳下又轉一彎,喧騰水聲換作沖天巨響。那驚天動地的亞洲第一大瀑布,那雄奇壯美的白水河,赫然出現在右手邊,隔一道峽谷,轟然鳴響。

如雨如霧的水沫,從山谷裏漫起,撲面而來,臉上、臂上、手上,皆沾了星星點點的涼。這細碎的溫柔,跟那炸響的水聲,分明不是同一層次的觸動:一邊是水霧渺茫,蔥白般的淡靜;一邊是江河倒掛,死命沖殺的決絕。它讓我——一個看慣了小河橫繞的北方人,吃了一驚。

我聽著那水聲交響的復式合唱: 有水波雀躍向前的歡快、臨崖縱身的快感、赴身崖下的掙紮、砸入深潭的痛楚、白浪翻湧的喧嘩、漩渦激蕩的興奮、水激石迎的沖蕩、水湧出潭的澎湃,以及千竅萬孔、沖擊峽谷、填滿蒼穹的回聲……

它兇猛、決絕、無常、動蕩,卻又那麽蠱惑人心。

它湧動、躍下、垂落、破碎、重新組合、繼續前行、義無反顧,讓我心裏生起一種釋放般的輕松。是的,人生前行的路上,沒什麽煩惱不可以放下。貴州之行前夕,我剛從苦悶的漩渦裏跋涉出來,正需一種蕩滌一種放空。因此,眼前的大瀑布,被我品出了多種意味:一種淩厲的告別,一種堅強的站立,一種毅然的前行。它讓我原諒過去。是的,只需笑著低頭,向前走。

這站立起來的大水,無疑是一掛飄揚的帆。只是,是什麽力量,扶它站了起來呢?

在觀景台,遙看這高77.8公尺、寬101公尺的一掛大水,我沒有贊嘆,沒有出聲,有的只是悟道般的靜默。我看著它,「如百幅冰綃,搖曳空中,又如萬斛明珠,從天傾瀉」,粗獷又暴躁,雄健又飛揚。而流水滾滾,一邊在團聚,一邊在流散,散而復聚,聚而復散。

無常的,可又是必然的。人也罷,水也罷,誰不是在赴一場註定的生命之約呢?

大瀑布,不只是自然世界的物象,也是精神性的物象。一條河,走著走著,忽然把自己走成了一掛瀑,那裏面有大自然的為難和成全,也有自己的勇氣和激情。它令我對世界存在的方式,產生無盡回味。

那疾奔垂落的水柱,沖進碧綠如玉的犀牛潭,激起億萬水花,飄飛彌漫,形成幾十上百米細霧,如輕紗,如羅帳,如細雨,高度竟超過了瀑布本身。我睜大了眼睛,看著,望著,幾乎陷入一種迷醉。

想起千古奇人徐霞客的驚嘆:「搗珠崩玉,飛沫反湧,如煙霧騰空,勢甚雄厲,所謂‘珠簾鉤不卷,匹練掛遙峰’,俱不足以擬其壯也。蓋余所見瀑布,高峻數倍者有之,而從無此闊而大者。」

壯,闊,大,在世界偌多知名大瀑布中,不足為奇。而像黃果樹瀑布這樣,能從上、下、前、後、左、右各方位去觀賞的瀑布就比較少見了。 最妙的是,瀑布後的山體上,是一孔天然掏空的幽邃石洞;臨水的洞壁上,有二三豁口,開窗般,框住了瀑布的一截兒。你探頭就能觸著瀑布,伸手就能摸到瀑布,鉆入瀑布的肚子,就能感受它的轟轟心跳。

擁擠的人群,在洞口被窄窄小徑自動抻成一線隊形,這就保證了人們進入石洞的秩序。洞內窄處,僅容一人側身透過。當你彎腰斂腹小心前行時,冷不丁頭頂或背上「咚」的一擊;當你正為躲開滴水的襲擊而暗自慶幸時,不提防右側水柱又「嘩」地斜潑過來。腳下,小溪蜿蜒;耳畔,水聲喧嘩。那似乎簌簌震動著的豁口裏,可見一團團白色水光,呼嘯著掉落。巨大的水聲,陰冷的寒氣,從豁口猛勁兒塞將進來,順勢拋來的,還有一把把被撕碎的瀑布。

身上瑟瑟,耳邊轟轟,心內戰戰,一掛大水的偉力,就在前後左右上下震撼著你。

壯著膽子,伸頭去看外面,一團團白水在崖邊,狂野又從容,像壯士縱身躍下,毫不猶豫;之後,順著銀色水道墜下,墜下……邊墜落邊碎裂;轉瞬間,又有新躍下的水團覆蓋而來。墜下,覆蓋,墜下,覆蓋……無始無終,無休無止。

憐惜著瀑邊的大小綠樹,它們被水環繞著,沖刷著,擊打著,一次次被摁倒,又一次次站起身。緊促密集的頻率,使它們綠葉飄零,枝丫歪斜。但它們在轟鳴中飄飄搖搖,站成了不屈的風景。

洞中,不知流連了多少時辰。只覺前方一派天光撲來,洞口到了。陰暗、潮濕和轟鳴漸漸褪去,清風麗日的現實,冉冉展開。

藍天更藍,白雲更白。飛沫之上,彩虹迷離。

那瀑聲依然在響,那瀑水依然在奔,瀑飛瀑落,山河壯美。我想,這瀑布,肯定會對每一個仰視過它的人產生神秘的影響。譬如,千裏之外的我,時時懸它在心間,洗俗腸,濯骨骼,強精神,壯行色。生命,能不能像那掛雄健的大水呢?

永遠奔放,永遠年輕,永遠激越。 (作者:米麗宏;編輯:楊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