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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法歸來的夫妻,撿兩千多塊廣州城中村門牌建了座「博物館」

2024-01-25旅遊

在一座座粉色小平房的掩映中,有一間僅一層的房子很特別,它的四面墻體貼滿了藍色、綠色的門牌。

走近將門牌上的文字仔細讀來, 「楊箕東來裏 10」「林和積善裏 36」「冼村西華坊四巷 3」「琶洲裕龍大街 1」…… 這2100多塊門牌來自一個共同的地方,即十多年前被拆遷的楊箕村、林和村、冼村等城中村。

廣州海珠區怡樂社群的公共生活空間,外墻貼了3000多塊城中村門牌。

它們是藝術家陳洲和張曉靜夫婦一塊一塊搜集來的,有的是陳洲親手撬下來的,有的是當時的村民給的。時隔十三年,這些門牌再次回到墻上,但它們所代表的那個「家」、「店」,已經不復存在。而真正指代這間房子的門牌,上邊寫著「怡樂七巷 5號後座」,並帶有專屬二維碼。

外墻布滿城中村門牌,室內則展示著從被拆除的城中村裏撿來的老式掛鐘、老照片、「雙喜」婚鏡等舊物。海珠區怡樂社群裏的這間房子,可以說是一座小小的「城中村博物館」。

張曉靜和陳洲在貼滿城中村門牌的外墻合影。

從撬門牌到被送門牌

跟撿鋼筋水泥的 「拾荒者」 並肩作戰

兩位沒有城中村居住經驗的藝術家,十六年來竟收集了七千多塊城中村門牌,以及各種各樣的城中村生活痕跡的物件。

那些本該隨著瓦礫殘垣隱入塵土的物件,在挖掘機到來之前,被陳洲和張曉靜「搶救」出來。

他們與城中村的故事,要從十幾年前說起。

2007年,陳洲和張曉靜夫婦從法國史特拉斯堡高等藝術學院畢業後,直接來到了廣州工作。陳洲是一名獨立藝術家,張曉靜則成為了廣州美術學院的一名老師。

「有一個記者朋友,他叫我去一定要去林和村看看」,陳洲說起了自己第一次進到廣州城中村的場景,「村民還有外地人,人人都有條不紊,我第一次看到什麽叫握手樓,裏面的地名、他們搬家留的一些標語也很有意思,能感覺到他們對這個地方還是有感情的」。

張曉靜發現每個村子裏都會有好幾個祠堂,「特別壯觀,我們老家都已經沒有祠堂了,尤其是有一兩百年歷史的祠堂」。獨特的雕梁畫棟,雅致的廂房私塾,也在拆除之列,震撼之景才入眼眸,惋惜之痛又湧上心頭。

琶洲祠堂前面的搖搖車。受訪者供圖

雖然這些現在看起來司空見慣,但對於在歐洲生活了六七年、剛回到中國、老家是安徽江蘇的他們來說,沖擊很大。

除了像大多數人一樣,用相機拍下大量城中村拆遷前的影像資料之外,陳洲和張曉靜還加入了「撿破爛」的隊伍,和「同行」不一樣的是,他們那花花綠綠編織袋裏裝的東西都是「不值錢的」。

在冼村,陳洲和張曉靜把相機交給孩子,讓孩子拍下他們喜歡的角落。受訪者供圖

「那個時候我倆還沒有孩子,基本上是每天都往各個城中村跑,跟那些進去撿鋼筋水泥的並肩作戰。」

陳洲笑著說,「他們就以為我們倆也是撿破爛的,一直喊‘ 老鄉,門牌不值錢的,那個是鋁的,你們要撿這種鋼鐵的 ’,特別有意思。」

在拆除現場,淘鋼筋的人們。受訪者供圖

「門牌是我們倆收集的主打方向,因為門牌是一個傳統地名的彰顯,也是有歷史意義的。」

一開始,在撬門牌還並不那麽被人理解的時候,陳洲負責用鋼鉗撬,張曉靜則打著傘幫他「掩護」。

再後來,陳洲幹脆做了一張牌子,上面寫著「高價回收舊門牌」,找了個角落蹲在那兒,陳洲還因此被誤帶進了派出所,跟民警說清楚之後,民警覺得他做的是有意義的事情,還給他留了電話,對他說,「下次來也沒問題,反正這個村子已經清空了」。

第二天,民警給他打來電話, 「陳洲,我送一件禮物給你。」

陳洲去到所裏一看,是一塊塊堆成小山的城中村門牌。

陳洲收集門牌的事也被媒體關註到,不少村民看到報道後主動給陳洲送來了門牌。有人跟他說,「陳老師,我把我們家的門牌送給你,以後做個紀念」,也有人跟他說,自己家裏有好幾塊門牌,原來是他們搬走前,在每扇門上都不舍地貼上了一塊門牌。

匆忙搬家之際,也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跟城中村告別。

陳洲和法國的導師一起去林和村收集物件。受訪者供圖

帶走的與帶不走的

「楊箕就是我的家,我愛你」

「外來務工者在廣州這個群體是非常大,他們來到廣州第一個落腳的地方就是城中村。在城市裏,城中村交通便利,生活成本又低,房租又低,所以他們選擇先到城中村落腳,然後再工作」,張曉靜說。

關註城中村,就不可避免地要關註這個龐大的群體。

「這個村子即將消失的時候,這麽多人會去哪裏?這個群體他們留下了很多生活的痕跡,我覺得要把它收起來。」

也正因如此,陳洲和張曉靜不止是收集門牌,也「撿」了許多居民沒帶走的物件。

彼時,居民都搬走了,房子空空蕩蕩,用陳洲的話來說就是,「可以闖進任何人的家」。

拆遷前的各種清貨小店。受訪者供圖

生活必需品是會被帶走的。陳洲在路上看見一個年輕人坐在床墊上發呆,看見一個小女孩拿著個桶。來不及帶走的,有桌面上寫了一半的作業本,孩子的玩偶玩具,墻上的明星海報,各種信件,培訓證明,日記賬本,遊客照藝術照……

城中村居民沒帶走的「糧油供應證」,也被陳洲撿了回來,保存了16年。

帶不走的,有堆在路邊成山的水表。陳洲沒地方放,只隨手撿了個殼兒回來。

帶不走的,還有琶洲石板廣場上成百上千頗具古典風格的陶甕,這是陳洲和學生從各個屋子裏撿來的,原是裝醬、醋、茶的容器,他們在每個陶甕上標上時間,可是第二天,陶甕被砸,碎了一地。

帶不走的,深深觸動著陳洲的,還有那句孩子寫在拆遷屋墻上的話: 楊箕就是我的家,我愛你

他們沒帶走的很多看似沒用的東西,陳洲和張曉靜拿著大包一股腦兒地往裏裝。這些物件十幾年來被存放於張曉靜在廣州美術學院的工作室裏。

陳洲和張曉靜在城中村撿來的照片,在怡樂社群展出。

物件中的一部份,這次陳洲和張曉靜也帶到了怡樂社群,一張張裝裱好的男女老少的照片、白底紅字的「出租屋」牌子、整點響起「鐺鐺鐺」報時聲的掛鐘、「財神到」粉彩陶瓷擺件……儲物間裏,還有幾大箱子暫時還不知道如何展示的賬本檔。

那些離家的人

「他們覺得我可以替他們講述這個故事」

每拿起一樣物件,陳洲和張曉靜都能講出它的故事。

「最觸動我的,是跟物件有關的人。」

陳洲說著,拿起了窗邊桌面上一面不及巴掌大的小圓座鏡。「東西帶不走,留不住,但可以帶走遇到的人的故事」。

「這面銅鏡來自一位青島大學外語系的姐姐,是她母親給她的陪嫁。她從山東坐火車來到廣州,帶著這面鏡子,在這村子開了檔口,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買了房紮下根。她在這裏有了家庭和事業,馬上要搬走了,心裏也是萬分不舍。」

「我當時就隨口講了一句話,說將來我們可以做個‘城中村博物館’,把它放進去」,陳洲說完,這位姐姐就把珍貴的小鏡子送給了他。可惜這不是神話故事裏的狌狌鏡,無法記錄和重現過往,它和主人故事也只能被口口相傳。

還有一個眼鏡店老板,她家是1986年來到林和村,靠著磨眼鏡過活。「我這幾天關店搬走,生計就沒有了。」老板把磨眼鏡的機器送給了陳洲,接上電線還能轉動。

她走的時候,在放機器的木板上用紅筆寫下了眼鏡店的名字和地址,以及她來此和離開的時間:1986年,2010.4.11。這台機器陪伴了她整整24年,輔助著她養家糊口的24年,有多少物件能跟隨一個人24年?

搬走前,眼鏡店老板在機器上寫下時間。受訪者供圖

陳洲感到自己陌生人信任著。「他們覺得我可以替他們講述這個故事」。

「所以我收集了很多很多物件,這不僅是一個人兩個人的故事,如果把這件事情做成功了,這就是整個城市的故事。」陳洲說。

如今,這面鏡子和磨眼鏡機器都被展示在怡樂社群這座「博物館」裏,陳洲說,「當然這也不是一種偉大的作品,但也是對村民的承諾的兌現,我覺得挺感動的」。

「博物館」裏還有一卷長達17公尺的「【富川山居圖】」,但因場地有限沒能展示出來。這幅「畫卷」其實是由四十多張獎狀組成,多來自林和村一名叫徐小惠的同學,從幼稚園到初一,有考試獲獎,也有優秀班幹的獎。

獎狀貼滿了家裏的一面墻,優秀上進的徐小惠,儼然是父母眼裏的驕傲。陳洲和張曉靜看到的時候不禁熱淚盈眶,感慨道,「窩居之樂,樂在其子女」。

徐小惠家搬走的時候,這些獎狀還留在墻上。2010年5月23日,陳洲和張曉靜將它們整體揭下,帶回家烘幹去黴,做成了這幅17公尺長的「畫卷」。

當時也有媒體報道過,徐小惠的爸爸還打電話聯系了陳洲,說他們一家已經回到了湛江鄉下。

「這些獎狀是很勵誌的,我會想如果當時被挖掉了,我們就不知道曾經有這樣優秀的流動兒童」。在過去的將近十四年時間裏,陳洲時不時還會想知道,這名叫徐小惠的孩子,是否還記得在廣州林和村的家裏的那面「獎狀墻」,以及在林和村的童年往事,她現在又過得怎麽樣呢?

陳洲腦海裏,還有一幅揮之不去的場景。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天氣特別好,陳洲和張曉靜又走進了楊箕村。

他拿著攝影機,畫面中是一棟樓和一個小斜坡,路邊還有些菊花,這時,一個女人從遠處斜坡走向他們,很自然地就講起了村裏的故事,講完後她就走了,背影消失在那棟樓的後邊。

「我們剛才就像是看了一部電影」,這段影像陳洲依舊保留著。

陳洲在城中村撿來的各種資料裏,好多本房東收據。

獨一無二的廣州城中村

個人阻擋不了 我們只能作為見證者

深入城中村多年,陳洲和張曉靜發現,每個村的氣質都不一樣。

「林和村在火車站附近,外地人很多,流動性要大一點。」

「楊箕村明顯的是居民住了很久,孩子特別多,很多人在楊箕生活了幾十年,街道幹凈,它的結構好像一個城區,四面圍住,有幾個出口,很繁榮,很多小商鋪。」

「冼村,公司白領比較多,因為它離商業區特別近。」

在陳洲眼中, 廣州城中村獨一無二,跟任何地方的都不一樣。

這些村子重建之後,陳洲和張曉靜再也沒有走進去過。

張曉靜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地方、一個社群,它需要有歷史記憶,新建以後完全沒有以前的痕跡了」,她和陳洲淡淡說道, 「個人阻擋不了,我們只能作為見證者。」

有著見證意義的城中村門牌,並非第一次向公眾展現。

2013年,陳洲與張曉靜一同用收集回來的1200多塊城中村門牌,制作成藝術品【星光大道】,在以「城市邊緣」為主題的「2013港深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上展出。

2016年,陳洲與張曉靜又拿出了從全國各地收集來的2000多塊城中村門牌,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在深圳香梅地鐵站錯落拼貼成墻,十分搶眼。 他們給這面彩色墻取了一個溫暖的名字——【家】。

位於深圳市地鐵9號線香梅站的城中村門牌墻。

2024年,這些城中村門牌與物件終於又等到了「出街」的機會。

這一次,展出的地方是在廣州海珠區的怡樂社群。周圍現代化高樓林立,怡樂社群卻還是頗具歷史感的老式小平房。

中間這座房子,墻體四面貼滿了城中村門牌。

張曉靜早在2016年就帶著學生在這裏做社群藝術,對怡樂社群非常熟悉。

「這邊以前是一個‘教師村’,民國時期很多大學教授在這裏買地建房,所以它一直被保留著,也算是一個城中村了。」如今住在怡樂社群的,大多是老人和外來務工者。

對於陳洲和張曉靜來說, 這十幾年收藏的城中村物件,如果在一個不會被拆除的城中村裏展出,那將具有非凡的意義。

陳洲為社群居民作博物館開館介紹。受訪者供圖

城中村生活痕跡的展出

我們希望是永久那麽久

「我們覺得廣州特別需要這樣的展」,陳洲打了個比方,廣州如果是一個巨人的話,巨人有很多個胃,城中村就是其中之一,每個村子都給城市的發展提供了動力,住在城中村的工人或者公司白領,也為城市的高速高效發展做出了貢獻。「是共生共榮的關系」,陳洲說。

廣州是一座包容的城市,這種包容就是,給了人們落腳的基礎,讓人們可以在這個城市裏找到發展的機會。

「城中村博物館」正在布置的時候就吸引了附近的社群居民來參觀。一位社群老奶奶走到一對已經破損的玩偶展品前駐足了很久。受訪者供圖

「城中村裏有很多感人的故事,當新的社群建立,我們也不應該忘記這裏的故事和歷史。什麽樣的人曾經在這裏生活過,應該有他的痕跡,街區應保留這種文化。」

不僅如此,還有那些歷史悠久的祠堂、民居,在城市飛速發展的過程中,我們是不是還能有更好的保護方式?例如,瀝滘村改造範圍內36處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目前都是原址保護,這其中包括了7座曾被規劃為遷建保護的祠堂。

陳洲和張曉靜在怡樂社群布展的時候,就引得了不少居民的關註,來來往往的人看到這座貼滿門牌的房子,也會好奇地進去打探。

不同年齡不同閱歷的人看到這些,所思所感必然不同。陳洲和張曉靜把十幾年前的物件放在這兒, 是展出,也是發問,觀眾自己去觀察去感受去表達,每一個人都會給出一份答案

兩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她們在博物館前玩起了遊戲,數起了門牌,在沒有規律的門牌號裏找「1、2、3、4……」

一位60多歲的老人,一進來就對柱子上的時鐘特別感興趣,還把每一個都仔仔細細地看一遍。陳洲問他,為什麽對時鐘感興趣。老人掏出一本電子表工廠的工人證,這個他23歲時就獲得的本子和他的身份證放在一起,隨身攜帶。

博物館裏的柱子上掛著許多鐘表。

「觀眾的感受都跟自己的背景是有關系的,他們關註到的視角也不一樣」,陳洲說。

2024年1月21日,這座「撿來的博物館」在怡樂社群開幕,陳洲將早早預留好的一塊藍底門牌貼上墻,上面印著: 宏崗 長壽街 9

展出多久呢?陳洲和張曉靜共同的心願是:

「我們希望是永久那麽久。」

統籌:任磊斌

采寫:南都記者 董淑雲

攝影/攝像:南都記者 吳佳琳 董淑雲(部份為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