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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純:楓嶺雲海

2024-01-16旅遊

我的朋友寶安兄被偶爾刷到的一個「秦巴石泉」的原創視訊號吸引,繼而回到石泉故裏。更確切地說,他是被一段三分鐘的楓嶺雲海視訊給引回來的。

這位客居東莞三十余年的音樂教授反復看了視訊之後激動地在電話裏托我打聽楓嶺雲海的取景地和「秦巴石泉」視訊號那位攝影師,方便回故裏省親的時候親自去看雲海。我告訴他,不用打聽,這位攝影師是我的同事,楓樹村駐村工作隊的楊勇。

楓樹村地處秦嶺南麓,順石泉漢江庫區上遊煙波湖一線山嶺盤旋而上,至海拔九百米的山嶺。村民優渥在這方圓一百多公裏的大山褶皺裏,靠山吃山,種養兼顧。這兒山勢陡峭,站在路邊便可以俯瞰漢江,隔江便是綿延起伏的大巴山。兩山夾一川的地貌,讓眼前沿漢江縱深的景象更像是一條沈郁而氣勢蔚然的大峽谷。從漢江大量升騰的水蒸氣上升到海拔六七百米的山腰,恰好遇上冷暖交界的空氣層,也由此形成雲蒸霞蔚的奇觀。

楊勇駐村幾年,這兒是他每天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也是他最開始透過手機發出照片和視訊,讓山外的人知道了楓樹村還有變幻莫測的雲海大觀。

寶安兄回來時恰是仲秋,觀雲海的最佳季節。他比我心急,提前跟楊勇請教了看雲海的天氣和時間。

在一個微雨初歇的日子,我們從縣城出發。那時六點剛過,天光未明,車燈打在前方,薄霧在燈的光影裏彌漫,就仿佛車子一直行進在通往幹冰繚繞的空曠舞台,而黎明前的暗黑和更深層次的寂靜隔著車窗玻璃悄無聲息地飛速閃逝。我們在山上的密林中穿行了一陣子,開到山脊時,暗啞的天光才透出亮來。

路旁的野菊黃得正艷,一叢叢擁擠著趕著這個季節最後的熱鬧。陡峭的山崖上,冬青依舊封印在春的記憶裏,不管不顧地婆娑著一枝一枝茂盛的綠。眼見著上了山巔,眼前一切景物才明朗起來。楊勇在路邊等候,他身後不遠處就是楓樹村村委會駐地。

楊勇領著我和寶安兄來到山頂的一個埡口,站在已經割去藤蔓的紅薯地上。此時,空氣濕漉漉的,熹微的晨光正在一點點掙脫扣在峰巒疊嶂間的暗夜,從眼前山川擁抱的峽谷豁口緩緩彌漫。等灰暗散去一些,便清晰地看到遠山高低起伏的輪廓,由遠及近錯落著的淺灰、深灰和黛青。再近一些,隱約看得見大山透出的青綠,暗紅與黃褐。山底的漢江玉帶似的,剛開始還半掩在雲霧中,只十幾分鐘的功夫就完全被雲團覆蓋。七點一過,天地不再混沌,東方深沈的山巒之上,天幕悄然鋪陳一疊一疊浪漫甜美的淡粉層雲,接著是淡黃,如同層疊在碩大蛋糕上甜美的鮮奶油,讓人莫名歡喜。黃的、綠的、紅的,山嶺以及更遠處山巒輪廓已經完完全全浮於白色的雲海之上,橫亙在天地之間,像潑在半空裏的幾朵摻了雜色的濃郁水墨。一團團湧動的白霧如冰雪世界從巨獸嘴裏哈出的寒氣,從縱深的幽谷溝壑升騰上來,隨意又輕柔地給山腰系上了一條松軟的乳白色紗巾。

天地再清朗一點,奔湧的雲濤加快了在山腰的攀爬速度,以不可阻擋之勢將山腰淹沒。它們浩浩湯湯湧向一個又一個的山灣又迅速洇開,從雲海的邊緣看去,捲動的雲浪絲滑得如同巨幅錦絹,又像是潔白的棉花團被風無聲撕開,輕飄飄揚起絲絲縷縷,隨風拂過樹梢和大地,再迅速卷入浪濤。而更洶湧的雲團奔騰著從中間直沖山脊,以勢不可擋的磅礴滾滾向前,周而復始。每每當我們以為能聽見它喘著壯碩的粗氣以及使勁拍打山崖的驚悚濤聲時,它卻在觸碰到山林大地的剎那變得溫軟而輕柔,舒展中緩緩回流。

太陽還隱藏在山後,天空的層雲卻出賣了它的蹤跡。剛才還淺粉淺黃的淡雲頃刻間沒了影子,天空一片赤橙,迅速聚攏的彤雲像是身披盛裝的女子在為日出舉行最隆重的歡迎儀式,她優雅地在天空旋轉,舒展,舞蹈。就在日頭即將蓬勃躍出的剎那,那樣濃烈的顏色、那樣抒情的舞蹈都宛如被女子悄然抽離的裙裾,為日出讓出金光大道來。日頭從那層雲中先是露出一丁點金黃,接著是少半個,接著是半個、一個,紅彤彤的光芒霎時點燃了渺渺雲海,彤雲黃雲一起翻卷,再一點點向山巒靠近。

山間錯落的雲海轉瞬間有了更豐富的顏色。隱約的華青、石黃、鈦白、鉛粉、胭脂、青金,毛茸茸的,歡快著緩緩移動。遠處,那些在雲端裏起起伏伏的群峰像極了九霄外的南天門。近一點,金輝透過遠處山脊的林木枝丫,將之前清晰的山脊線變成鑲嵌在邊緣的流蘇,天空是背景,大山成了有質感的剪影。再近些,山坡上的村莊被雲海托起來,像極了蓬萊島上的仙閣,它們終於在整個紅日升上天空的時候紛紛露出明媚而斑斕的顏色,迎接著人們目光的撞擊。散落在林間的瓦屋濃黑而沈寂,彩色的雲海蕩漾著擁過來,春燕啄泥似的,親吻撩撥一下又迅速卷起,害羞地退場。眼前,一些卷上來遲遲還不肯褪去的浮雲依舊在地頭的櫟樹、橡樹和冬青上逡巡,若有若無地纏繞,親昵地耳語。它們一定以為自己還在如夢幻泡影的夢裏,沒有醒來。

「怎麽樣?教授,美吧?」楊勇看了一眼一直默不作聲的寶安兄。

「美!」

我和寶安兄還沈浸在氣象萬千的大美中,望著眼前縱橫的雲海金輝突然感動得想流淚。

「不,不是單單一個‘美’字所能概括的。太震撼了!太壯觀了!太幸福了......你知道嗎?小楊,這種感覺,真想放聲歌唱啊!」

「大城市的人來鄉下看啥都美!」

我們突然被身後突兀的聲音嚇了一跳。一看,是不知何時來到地頭挖紅薯的老人,雖佝僂著腰,卻耳聰目明。他自顧自地揚著鋤頭,既不看我們,也不看雲海,將紅薯從板結的黃土中刨出來,一把揪住藤根一提一甩,一串串大紅薯便被他扔到了背簍旁。楊勇說,最近來看日出的人絡繹不絕,攝影師拿著長槍短炮似的樣子老人怕是早已司空見慣。

「老人家,您住這兒有福啊!您看,雲霧一升起來就跟那九天的仙界一樣。您吶,每天早上往這一站,就是那雲裏的神仙,多自在!」寶安兄打趣道。

「當神仙倒是好,可人哪,當不了神仙!」老漢停下手裏的活,點起一支煙。他將一只胳膊壓在鋤把上,望著遠山和剛剛升起來的太陽,生活在他平淡而堅定的目光裏仿佛一下子變慢了,「每天雲裏霧裏的,看久了,心就浮了。要說自在,看你咋想……把一輩子的事看開了,在哪裏都自在。就拿我來說,種了一輩子地,一天不讓我幹點啥渾身不舒坦,離開這地呀,心裏就不踏實。人一輩子圖啥?有屋安身,有地養人,身體康健,就是大自在!」

我們仨驚詫老漢能說出這樣充滿人生哲理的話來。順著他的目光,當再次看向日出雲天所賦予這天地間的氣象卻瞬間明了,萬物生靈所要獲得的大智慧,可不就在眼前嗎?

原刊於【陜西日報】2024年1月4日

作家簡介

李思純,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協會員,編劇。出版散文集【泉音傾城】【歸處】,小說集【李思純中短篇小說集】。擔任【漢水長歌】【水色白河】等歌舞劇編劇。

圖片來源@楊勇

設計制作@一非

校對@曉一、皮皮

稽核@小晴

核發@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