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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臧克家先生题赠想到的

2023-12-09国风

1988年出版的【臧克家旧体诗稿】中有一篇【自道甘苦学旧诗】的序。斯序劈头三句开宗明义:第一句:「我爱新诗,更爱古典诗歌。」第二句:「我写新诗,也写旧体诗。」第三句则更是干脆声明:「我是一个两面派。」

1990年,臧克家先生曾赠我一个书法条幅,内容是他一首自作诗,诗云:「自沐朝晖意葱茏,休凭白发便呼翁。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诗有激情,字亦极耐看。这首旧体,题为【抒怀】,作于1974年12月13日。那一年,臧克家69岁。12天后(1974年12月25日),臧克家写下了回忆「五七」干校生活「忆向阳」组诗的第一首诗【夜闻雨声,忆江南】:「料得江南春到早,云山滴翠水溶溶。清宵梦觉潇潇向,猛忆冲雨夜出工。」

作为一个著名的自由体新诗人,在晚年「忽然」写起了旧体诗,起初颇让人讶异。但诚如诗人在【自道甘苦学旧诗】一文中所言,也当然有着其内在逻辑。但他的旧体诗歌创作主要时间是在1973年以后,其观照的主题,一为酬赠旧雨新知;另一,就是反映「五七干校」生活与劳动。前者多收入【臧克家旧体诗稿】,后者则结集为【忆向阳】,1978年出版后在文学界曾引起过争论,记得当时的声量颇大。

【忆向阳】题材诗歌写作后、出版前,臧克家就曾寄赠同一干校的「同学」或朋友看,并自印了油印本,在一定范围中流播。得到的反馈(该诗集出版的1978年以前)自然也多是不错的。正因如此,当人民出版社拟出版此诗集时,作为诗人,他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诗集出版后,风评一时不错,但令诗人始料不及的是,老友姚雪垠在诗集出版当年的11月25日,写下了【关于〈忆向阳〉诗集的意见——给臧克家同志的一封信】。这是一封公开信,发表在【上海文学】1979年第一期上。

该文基本上是全面否定了【忆向阳】主题的系列创作。姚文认为,【忆向阳】「用歌颂愉快劳动和学习的词句去粉饰和掩盖……」「你不仅没有唱出人民的心声,也没有唱出你自己的心声。诗中的感情不是真实的,至少说不完全是真实的。有真实的一面,但也是被你化过妆的感情。有更真实的一面你不肯写出,那倒是最宝贵的……你只写出表面现象,表面的人和表面的事,不敢向深处着笔,不敢接触现实生活的本质」。

姚雪垠与臧克家是相交相知多年的朋友,他们的友谊,建立在抗战救亡时期。姚雪垠应该是喜欢以公开信形式的文学批评方式的。1944年他就曾在【当代文艺】杂志上以公开信的形式,评论过臧克家的诗集【泥土的歌】。在那封写于1944年3月10日的信中,姚雪垠说:「我们是老朋友,相知最深,平日我最爱谈你的诗,你也最爱听一听我的意见。在很多时候你把我当做知音,我也常觉得能够同你谈心,谈得投机,十分愉快。」在1978年的公开信中,姚雪垠仍然认为自己是以「数十年的老朋友」的角度来评论【忆向阳】的:「我的这封信虽然会使你生气,失眠,但完全是出于对朋友负责的精神。我认为只有这样,我才配做你的真朋友和古人所说的‘诤友’和‘益友’。」

随后,也有人对姚雪垠的批评提出了反批评,认为「姚先生的批评给我的感觉却不大像个‘老朋友’,而像个口称‘老朋友’实际则是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王昌定【压迫不是批评】,载【北方文学】1979年第10期)。

臧克家本人对姚雪垠书面批评的直接反应,至少在当年的报刊上似未有记录。但从2006年徐庆全发表的一篇【转型时期的标本:关于臧克家〈忆向阳〉诗作的争论——从臧克家一封未刊信谈起】一文中得窥一斑。

此信为臧克家1979年2月14日写给周扬之信,既是「未刊信」,但文中全部照录,应视同已公开发表。所谓「未刊」,或指两人生前未公开发表。此信所涉三人(即周扬、臧克家、姚雪垠),周去世最早,在1989年。姚次之,在1999年。臧去世在2004年。

臧克家在此信中说:「他(姚)又在今年一月号‘上海文学’上大批我的诗集‘忆向阳’(我曾奉寄您一本)……令人气愤……」或许意识到信中内容会产生的影响,信的最后,臧克家对收信人有附言:「我的这封信,只供您参考,希望不外传,免得惹出更大的纠纷。」

臧克家愤怒的另一个原因是,姚雪垠在「文革」中读到「忆向阳」组诗时曾致信前者,大约是正面肯定的多。因此,臧克家在向上级领导如周扬处申诉的同时,还将姚致臧的十封信打印其后,并同时在友朋中散发。可见诗人当时是气极的。这十封信,在徐文中征引了部分,因不得见此组信件全貌,此处不赘。

但在【社会科学战线】杂志1980年第二期中,姚雪垠发表了【无止境斋书简抄一组】,其中,就有1974年12月25日和1975年1月25日致臧克家谈诗的两封信。其中一信,姚说:「我已经读了你好多首反映五七干校生活的小诗,希望你继续写下去。我已经说出过我的整个印象,既肯定了这些小诗,但又觉得深度不足。我也明白你不会同意我的‘深度不足’的评语。」

臧克家与姚雪垠,两位当代文学史的重要人物,他们的友谊缔结于「烽火连三月」的抗日战争,友谊绵延了三十多年,难道真会因一封信而终结吗?1988年7月,【臧克家旧体诗稿】出版,收入了【寄姚雪垠同志】(六首),诗中,既有「愧我诗少风云气,羡君笔下有惊雷」的谦虚,也有「细闻北上定如期,翘首南天日脚迟」的深情。姚雪垠晚年曾想写一部回忆录,甚至有一个暂定名【艰难的历程】,但终因为赶写【李自成】四五卷而分身乏术。2010年,由其家人汇编其生前写作于20世纪最后二十年的三篇重要文章(【我的前半生】【学习追求五十年】【八十愧言】)的【姚雪垠回忆录】面世,其中,对曾经在某个时间段中朝夕相处的「老朋友」臧克家,终未置一词。

今人对于「五七干校」这一特殊时期的特殊组织是陌生的,对于向阳湖亦是如此。虽然那个年代不可阻挡地离开今天越来越远,好在有当事者留下了斑斑墨迹,如【向阳日记】(张光年)、【干校六记】(杨绛)、【云梦断忆】(陈白尘)、【咸宁干校一千天】(杨静远)、【干校札记】(徐方),等等。还有【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李城外编,武汉出版社2010年出版)等书籍,这部书由当事人亲写,作者数十人,收辑文章115篇,上下两厚册,字数达85万字。虽然对当年的记忆会有遗漏与死角,但见一知二,理性或感情充沛的私人史的之和,往往会成为时代理性的共同记忆,概莫能外。

臧克家的干校生活是否都是如田园诗一般呢,当然不会是。在张光年【向阳日记】序言中,作者曾写到:「我当然不能忘记诗友臧克家同志,这本日记里多处留下他的身影。」其中,1970年1月30日记载:「……今天全连开大会批判臧克家。上午臧检查,我随批斗对象十余人到沙场劳动。下午参加大会,听革命同志批判发言。」又,1972年9月 14日:「下午臧克家来报喜讯,说(他的)历史问题是维持了一九五六结论;还准备让他回京养病。他说很受感动,哭了一场,写了十几封信通知亲友。」

假如从遥远的未来看今天的当代史,关于「五七干校」,关于向阳湖,或只是一本历史词典中一群名词。历史,总是要拉开距离,才能看得真切的。【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一书中,当事人崔道怡有一段话说得客观:「再过五十年,回顾新中国百年来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编写新中国一百年的文化发展史,人们的心,人们的目光和笔触,都依旧会深情关注这向阳湖。」

同理,臧克家的【忆向阳】是一个时代的一个文学样本。如就文学价值上急于定论,或为时过早,但从为新中国文化史作注的意义上而言,【忆向阳】的价值,则是独特的、无疑义的……

回到1990年的春天,我还记得当年收到臧老条幅打开的那一剎,看到这首可算是他旧体诗的代表作,却让我苦笑不已,盖因为,当时的他实足八五,年在耄耋、鲐背之间,而我,尚未而立。而这首【抒怀】,写的可是老年人的心境啊。

如今,我竟然也到了花甲之龄,再读、再观老诗人亲笔写就的此诗、此字,彼情彼境更能体会。

文/吴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