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刘玉英
带着小孙子在楼下玩,听一群老太太在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家庭,聊到了亲情聊到了兄弟姊妹的人生。
一个老太太说,在同一个家庭里出生的人命运也是不同的,有的人天生吃面,有的人天生吃糠,这个打小就能看出来。
有人嚷嚷着不信,人的命运不同,这个可以理解,但爹是一样的爹,娘是一样的娘,吃食是一样的吃食,命运打小能看出来,这个怎么看?
可我信。
三姐就是我家那个天生吃面的孩子。
现在国家放开政策了,愿意生的随便生,可是孩子却想开了,一家两个娃大概就是极限。
我们这一代呢,是想生不让生,一家两个娃也是极限。
而我们的父辈,我怀疑,他们生孩子是用来比赛的。
比赛看看谁家生的多,几乎家家都有十个八个。
我家也一样,算上夭折的,我娘生了十一。
存活了九个,两男七女。
孩子和孩子之间大多相隔两三岁,当然也有隔得短的,六妹和七妹是同岁,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岁尾。
听我娘说,那年闰七月。
听我娘说,她生的哪一个孩子都好养,有奶的时候喝奶,没奶的时候米糊面汤照样吃得喷香,养的白白壮壮。
除了我三姐。
娘说三姐生下来的时候还没个巴掌大,浑身上下裹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皱巴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哭起来的时候也只是光咧嘴,连点声音都发不出。
我爹伸出他蒲扇一样的大手,一边比量一边叹气:
「你看你看还赶不上我的巴掌大,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
我娘躺在床上:「生下来了就是一条生命,尽心养着吧,活不活的,就看她的造化了……」
养了三个月后,三姐的皮肤变白了,身上也有了肉,看着总算像个孩子样了。
我娘开始给她添辅食,小米糊糊抿到她嘴里,哭到窒息她都不咽。
娘没办法,只能继续让她喝奶,辅食也变成了一毛多钱一斤的饼干。
从来没有吃过饼干的哥哥姐姐,闻着香甜的味道,馋的直流口水,我娘也没舍得让他们吃上一口。
三姐喝奶一直喝到了3岁,我娘又怀上了四姐。
断了奶的三姐瘦成了杆,浑身上下只剩了一双大眼还灵动。
为了让她多吃一口饭,娘变着法的想花样,还偷偷的喂了两只鸡。
一天两只蛋,全进了三姐的嘴里。
后来坐在一起听二姐说起过,比三姐才大两岁的她看见三姐吃鸡蛋,有鸡蛋渣渣掉在地上,她拾起来放到嘴里半天没舍得咽:
「那个时候娘是真的太偏心了,过年的时候每家都要发几斤白面,咱们吃的都是掺了地瓜面野菜渣的窝窝头,三姐却能吃上白面馒头……」
娘坐在一边笑:「谁让你们打的粗,什么都能填饱肚子。
你三姐不行啊,有一次实在是不舍糟蹋白面了,就让她吃了一天的野菜窝窝头。
谁知道第二天她就结了干,连着三天拉不出来。
我用手指头一点一点给她往外抠,她哭我也哭,吓得你们谁也不敢近前看。
你奶奶说你三姐托生错了,生了个小姐的身子却占了一个丫鬟的命……」
三姐也笑:「这个我还记得,从那以后啊,我在吃什么东西,别说哥哥姐姐了,就连你们几个小的也都不敢跟我争了……」
娇养的三姐转眼到了十岁,村里建起了小学。
那个时候人都还不重视教育,能干活的孩子谁也不舍得往学校送,三姐成了整个学校唯一不旷课的学生。
娘说,她这细胳膊细腿的放在家里干啥也不放心,愿学就学吧:
「说不定咱们家里也能出个女状元……」
就这样,我都能扛着铁锹去队里挣工分了,三姐还板板正正的坐在石头台子前上课。
她还考上了中学,要去离村几十里外的镇上。
早晨去,晚上回。
爹娘不放心她一个人来回走,每天不是让大哥去接,就是让二哥去送。
三年送出了个师范生。
三姐要去城里上学了,娘一边给她收拾行李,一边抹眼泪:
「三妮从小娇气,吃得也精细,不知道去了学校能不能适应。
他爹呀,你去床头柜子里瞅瞅,把我攒的那些粮票都给她带上。
也不知道一斤粮票能换几斤馒头……」
青梅屁颠屁颠的跟在爹身后,嚷嚷着也要吃白面馒头。
被爹弹了个脑瓜崩:「你要能像你三姐这样吃上国库粮,爹天天给你吃白面馍馍……」
七妹捂着头,不服气的嘟囔:「考就考。
就怕到时候我考上了,你又说话不算话了!」
「算!算!一定算,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爹让七妹进了学校,七妹也就剩了个嘴硬,一看书本就犯困,待了十天当了逃兵。
跟着我去养蚕,她说听着蚕吃桑叶唰唰的声音,就像是在听明星唱歌。
比老师讲课的声音好听多了。
三姐进了城,把娘 的心也带走了,一天至少念叨三遍。
担心三姐吃不好,担心三姐睡不好,担心三姐在学校里受了委屈。
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所有的消息全靠书信。
每次穿着绿色衣服的邮递员进了村的时候,就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
但是三姐却很少写信,她舍不得那几分一张的邮票钱。
三姐毕业以后,回到了镇上教学,一个月工资只有十几块钱。
她自己留两块,其余的全交给了爹娘。
为了给两个哥哥娶媳妇,爹娘还欠了账。
娶大嫂的时候彩礼花了16块,娶二嫂的时候花了20块,大嫂说要让爹娘把4块钱给补上。
三姐说行,她给补,四块不行的话她给8块,只一个要求,别讹爹娘。
二嫂翻白眼:「爹娘欠账他们自找的,谁让他们嫁闺女不要彩礼。
要了的还给带回去,没见过他们这么憨的……」
三姐说:「我觉得爹娘做的对,嫁闺女不是卖闺女,彩礼只是讨个彩头,给带回去就对了……」
三姐手里有工资,说话有底气,成了整个家里人的主心骨。
二嫂翻了翻白眼,悄悄的溜走了。
三姐自己有主意,我结婚的时候她都还没有结婚。
二十八岁的时候去镇上开会,半路上自行车掉了链子,镇长的侄子把她送了回来,后来成了我的三姐夫。
他是一个退伍军人,转业后安排进了武装部。
后来,我的两个侄子一个外甥被他送去部队当了兵,一个上了军校两个提了干。
娘说,他是我们家的贵人。
三姐依然是说话细声细气,吃饭不可口的不吃。
三姐夫宠着她,就像宠着自己的女儿。
娘说,三姐命真好,找个人也贴心贴肺知冷知热。
三姐夫说,三姐的命真好,有疼她爱她的父母,有尊她重她的亲人。
三姐就笑,眉眼弯弯的。
要说三姐这辈子唯一能让她不痛快的,就是她这个吃面的母亲,生了一个吃糠的儿子。
三姐的儿子是个学渣。
小学上了七年,吊车尾进了初中。
三姐是老师,却最怕被叫家长。
每次开家长会,她都让三姐夫去,三姐夫一米九的个头,再高的书桌都藏不住。
只能豁出去他那张俊脸,让老师敲打。
好巧不巧的是,外甥的老师是三姐的同学,(也是她的同事):
「你是XX的家属吧?我见过你。
你回去,跟XX说一声,你们这儿子,她也得上上心了。
上学的时候,XX可是学霸呀,你们这孩子,啧啧,也不知道随了谁……」
三姐夫的脸成了大红布,恨不得找个地缝当场钻下去。
回家一顿混合双打,奈何孩子依然不开窍,整天被训得蔫了吧唧的,没有一点精气神。
儿子对我说:「妈,你劝劝我三姨,别让她老凶我弟弟。
好好的一个娃,也让她给训傻了。
你不知道我弟理物理可厉害了,尤其是电器维修哪一方面……」
我把儿子的话说给三姐听,三姐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家儿子跟我家儿子差了好几个月,我都怀疑当初给抱错了……」
我家儿子不随我,在学校里是妥妥的学霸。
后来我家儿子考上了大学,三姐家的孩子自己开了一个电器修理铺。
三姐和三姐夫退休以后,孩子给他们买了一辆房车,让他们天南地北的走走,那日子,别提多么舒坦了。
我家儿子虽然工资也不低,可是,进了大城市,压力也不小。
有了孩子,还得让我带。
我在家里柴米油盐,三姐和三姐夫在外面风花雪月。
吃面的仍然吃面,吃糠的还在吃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