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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 | 如果列维纳斯活着,他会反对人脸识别

2024-03-18文化

如果列维纳斯活着,他会反对人脸识别

【列维纳斯传】

(法)所罗门·马尔卡 著

公维敏 译

有一个女孩子走在我前面。 看样子 是个刚进高中的学生。 她穿一件灰外套,走得不紧不慢,不摇也不摆。 来到一道门前,她略停了一下,脖子以上和以下仍然一动不动。 她没有掏钥匙,或是掏出任何用于开门的工具。 门开了,她继续不紧不慢地朝里 走。 穿过好几辆汽车之间的通道,她走向自己所住的那栋楼,在门口又站了一下,仍然没有取出任何有关的工具,只是侧了一点点头,看了一下门边的小屏幕,那上面亮起一道绿杠。 「咔」的一声响,她伸手拉开门,进去了。 在门闭上之前,我还来得及听到四个机器发音的字: 「核验通过」。

「核验通过」。这个女孩子先后进了两道门,两道门都对她的脸做了核验。她自始至终,脑袋一动不动,似乎很娴静,但娴静既然是出于核验通过的需要,就缺少了一些重要的内容,比如说——人的味道。


七八年前,人脸识别似乎还只是一个梦想,但现在它已大举进入商业市场。没有监管机构指出它被滥用的隐患,各种企业排着队安装它,物业公司给每道门换上了它,手机里冒出的提示也动不动就叫你「眨眨眼」「面向屏幕保持五秒钟」。没有调查记者来指出它存在的问题,监管它?负责任地使用它?不存在的。公众对此有担忧?不如问还有没有「公众」这种东西。屏幕早已在改变和塑造人的气质,但那个进门的女孩身上,我看到人脸识别的门锁正在加强这一「去人化」的趋势。


我们的一个基本假定是,所有的技术都有一些可取之处,世人似乎也有共识,确信一些技术——比如说某些可怕的武器,还有能改写基因的基因技术——是不能使用的,但这些技术已经存在。 更大的失败在于,公众对于那些可以破坏道德,或者至少使道德问题复杂化的新技术,是缺少说「不」的机会和能力的,比如我,我可以调低人脸识别技术在我生活中的「音量」,却无法关闭它


用自己的脸开门——非如此不可吗?便利也许是存在的,但是便利的发生一定意味着它会被滥用,会失控。在技术的发展进入了又一个伦理生命周期时,我看到它产生了使人「非人化」的效果。


三年前美国有一件事:底特律的警察局仅凭面部识别就抓了一个人,抓错了,那个人是无辜的,可是面部识别软件扫描了他的照片,认定他就是嫌疑人。软件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如果你被错抓,不能埋怨抓你的人,也无法埋怨软件,不如埋怨你自己:我为什么长得那么可疑?我为什么长着黑皮肤,导致软件错认?


通过自动识别,无证移民的信息都被政府机关的数据库所掌握,更经济、更强大的监控工具系统因为它的使用而更加完整。但是,面部识别技术不仅仅是另一种工具,因为我的脸也不仅仅是另一点个人信息。脸,和我们身体的任何其他方面相比,更能传达我们的独特性和人性。这一点,一位法国犹太裔哲学家——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洞察得最透: 道德义务本身来源于人的脸


列维纳斯(1906-1995)


列维纳斯主要是一位伦理学哲学家。他经历过二战和大屠杀,这之后,他的思想任务就逐渐落在了为伦理学建立一个新的基础上,这个基础不是建基于上帝或康德的绝对命令中的纯粹实践理性,而是建基于「他人」。


1940年,法国军队在德国的突袭之下一泻千里,隆美尔将军所部进入鲁昂后,驻守在那里的法国第十集团军于6月18日投降,列维纳斯当时任军士长,被囚禁了一阵子后,被转运到德国汉诺威地区的一所集中营。当时在德国,共有160多万法国战俘,分布在六十多个集中营和二十多个军营里。列维纳斯脖子上套了个带编号的木牌,和其他三万多个法国战俘关在一起,他被分配了伐木的工作。虽然被囚,特别是他还身为犹太人,但好在有保护战俘的【日内瓦公约】,列维纳斯甚至还有穿军装、挺神气的囚徒照。


列维纳斯与萨特,二位法国哲人都曾进过德军战俘营


然而囚徒终究是囚徒。2000年左右,所罗门·马尔卡为了写【列维纳斯传】,去访问了几个相关的人,其中只有一人是列维纳斯当年的囚友,年过九旬,回忆不真切,仅能记得列维纳斯「有点自闭」,总是带着个小本子写点什么;其他则是囚徒的子女或熟人,他们都只有点滴的、间接的东西可以说。然而这些人回想出的画面、声音,和另一些亲历者留下的文字交织到一起,形成了一层薄雾般的见证。有人回忆过森林里的劳作,有人回忆到牢房里的理发师,有人回忆过晚上的聊天和读书,有的人回忆到囚犯的牙齿被敲光。


在这些不连贯的回忆中,列维纳斯自身的沉默,把他显现为一个见证人之一:他一生的写作几乎不提这五年的囚徒生涯(除了一次提到过一条深受囚徒喜欢的流浪狗),而且到了战后,他跟当年的难友都没有联系。这看似冷漠,细一想却可以理解,正如马尔卡所说: 不彼此联系,是因为「他们想忘了那个时期。」他们需要重建生活


1925年,列维纳斯和布朗肖(右)与其他三位友人在一起

布朗肖是列维纳斯的终生挚友,二人都不喜欢拍照


为此,我特别能接受、并且喜欢这部传记的碎片感,乃至传主的「缺席感」。「人不是活一辈子,人活的是几个瞬间」——这本书可谓这句犹太名言的最佳诠释:每个人的命途都与他人的命途形成交错,脸看到脸,对话,之后想起,遗忘,或者再次忆起。在这本写列维纳斯的书里,列维纳斯许多时候是不在场的,是由他人提及,或是由时间、地点和事件唤出的。这符合他的性格,也合乎他在年近六旬时依然名气不彰的事实,并且可以说,这是记住他最合适的方式。


「面孔」是此书的关键词 。列维纳斯立陶宛的童年和在巴黎求学时看到的面孔,在集中营里见到的面孔,后来在课堂上和学术会议上面对过的一个个面孔。相遇的结果是留下痕迹。列维纳斯在获得自由后,与妻子女儿团聚,可是他留在立陶宛老家的至亲们——父母和两个兄弟——都被杀害了。「对列维纳斯而言,被俘时期的经历仍然是决定性的」,何以见得呢?马尔卡并不给出什么明确的证据,而是继续喃喃地沉思:「与最普通的人相遇,丧失自由的磨难,对时间的感觉,衰退,痛苦,绝对消极,脆弱,岌岌可危……所有这些都在那儿,不停地扭曲着他的作品。」


列维纳斯和妻子瑞萨及女儿,

布朗肖曾救他女儿逃脱被屠杀的命运


人活的不是一生而是几个瞬间——或许还应该补一句,思想者活的是若干话语。列维纳斯的一个囚友,在集中营里曾用铅笔在一张卡片上涂了一些什么。他获释后,这卡片就成了一份证物。此人的儿子(他后来当上了斯特拉斯堡的首席拉比)把一份复制品寄给了列维纳斯,附信中问:「这是邪恶的面孔吗?」


列维纳斯回信: 「邪恶没有面孔!」


1986年,列维纳斯和他在鲁汶大学曾经的学生布尔格莱福


萨特的名言「他人是地狱」,正是关乎「他人」的,从一定意义上说,列维纳斯哲学的出发点也始于这里,但他强调的不是萨特式的「处境」,而是在他人的面孔前,「我」应负的责任。他在1976年开始真正成名(尽管他的主要著作【总体与无限】早已出版),是因为他的一些文章,被结为一本集子在荷兰出版,印量很大,知名度超出了哲学圈的范围,集子的书名叫【人之面孔的哲学】。以他的,周围的人深深地影响着我们;事实上,只有与他们相遇,我们才能拥有道德。


那么为什么要拥有道德?当然是因为发生过恐怖。列维纳斯用法语写作,他热爱法语, 他曾说,法语里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大屠杀的恐怖 。在集中营里,人脸的拷问力量遭到践踏,无数人的表情都被蔑视了。 列维纳斯说,脸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它慑服人,而是因为它无比脆弱。 1982年,他在一次访谈中说:


列维纳斯的代表作【总体与无限】

将「外在性」这一哲学概念推到一个新的深度


「脸部皮肤是最裸露、最贫乏的,脸部皮肤暴露在外,受到威胁,仿佛在邀请我们采取暴力行为。与此同时,脸又禁止我们杀人 。」


面对一张裸面,暴力即将发生,但又立刻退缩——这种转变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这正是伦理义务的最初来源。美国优秀的犹太裔小说家伯纳德·马拉默德写过一则短篇,讲一个穷困的老父亲带着他的白痴儿子去赶火车,在火车站,一名粗鲁冷漠的看守不让老父亲陪儿子进去,老人发狂了,看守正要动手殴打,在老人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不觉放下了拳头,让他进去。这篇题为【白痴优先】的故事,再恰当不过地反映了列维纳斯那深具犹太伦理色彩的面孔哲学,尽管列维纳斯本人一向希望被人视为「思想家」而非「犹太哲学家」。


伯纳德·马拉默德的短篇集,以【白痴优先】命名


许多宇航员在太空中看到整个地球时,都会被它的脆弱、渺小所震撼,心生爱护地球的愿望。同样的,他人的面孔通过显示脆弱来传达其含有的人性,它激起了我们深刻的责任感。但列维纳斯还有更深刻的阐述:在他这里,脸和「颜」、「颜值」是无关的,我们常说的「这个看脸的时代」与他对脸的思考完全背道而驰。 面孔的重要性,正在于它并没有别的意味——不意味着丑与帅、方与圆、完整或破损……用列维纳斯的术语说,脸是一个「没有语境的符号」


只要看到真实的脸,你就对他负有责任。在犹太教传统中,「爱邻人」是一个极深刻、极具智慧的原则。为什么要爱邻人,而不是爱世人,或者爱民族,乃至爱全国人民?因为只有「邻人」是具体的,邻人产生了可以付诸行动的责任感,你的关爱无法及于世人、国人、「天下」,却可以及于你所看见、所触及的邻人。犹太社区正是靠这一原则来维系的。当我们有时为「犹太人经历了两千多年流亡仍然没有消灭」而发出人云亦云的感叹时,不妨去翻【列维纳斯传】的第115页,那里有张照片:白发苍苍、头戴犹太小帽的列维纳斯,和夫人参加一个学生的家庭聚会时,伸手去帮学生接他怀里的婴儿。 只要是他人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会去搭把手,倘若一个族群里人人如此,这个群体怎会断代,怎会被轻易消灭


列维纳斯会见以色列第四任总统埃弗莱姆·卡茨齐尔


邻人之脸不能是一个虚薄的图像,为此可以理解,那些带货的人一口一个「家人们」,是为了拉近自己屏幕上的脸同看不见的其他人脸的距离。 当一张脸不可信,人就会使用饶舌的、过分的、浮夸谄媚的语言,这在列维纳斯所阐述的犹太伦理学里乃行淫之举, 「言语的冗余是卖淫的开始」


惜字如金的米兰·昆德拉,把他的第二本文论集定名为【相遇】。人文思想者总是自觉地捍卫人,为此总会启程探寻一些根本的、纯粹的相遇之道。好书,好的音乐,出色的绘画和其他艺术,都予人以此种相遇的机会。它们相当于列维纳斯所说的理想状态下的相遇:你体验到对方的脸,但实际上不会注意到任何东西,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不会注意到。


这肯定不现实,因为人很难摆脱无意识偏见,看到一张脸,人或许不注意眼睛的颜色,却难以不注意到肤色、种族之类。不过,即使纯粹的相遇是不可能的,列维纳斯也告诉我们,他人的脸超越了所有对他人和自己的定义,让你懂得,你所看到的是他人,这个人不是你自己。


基于这一点,你就负上了义务,首先是保护它,然后是过一种有道德的生活。 身处困境之人要保持坚强,不能从摆脱义务、缩回自身开始,而须反过来,去承担义务。 以作品晦涩著称的列维纳斯,在谈起脸的时候总是不仅穿透一切而且清晰有力,他说:「面容的外观中蕴含着一种戒律,仿佛一位圣贤在对我说话。」


列维纳斯的两个哥哥,都在立陶宛死于屠杀


列维纳斯逝于1995 年,他的生命够长,但还没有长到让他有机会谈论人脸识别技术独特的非人化效应,可是,他的哲学先于今日的任何相关的哲学,更早地预见到这种技术的危险。 人脸是所有伦理承诺的入口,而人脸识别技术无异于绕过了伦理本身。 这样的工具让人们不再需要彼此对视,并把人脸变成了另一个数据集,在这个数据集里,人脸的人性宣言——也就是激起我们道德感的东西——荡然无存


【列维纳斯传】里说到了几位上世纪的哲学大家,第一是海德格尔,列维纳斯受其存在主义影响甚大,却不可能原谅他亲纳粹的行为;第二是保罗·利科,他和列维纳斯是同龄人,但很晚才认识,列维纳斯面对学术界「很容易退缩」,是利科为他搭建了桥梁,他们在十几年里持续参加教宗约翰·保罗二世组织的思想家座谈。纯思想的生活看起来是相当清淡乏味的,无非是对话,沉思,在沉思中对话,对话中沉思;论本职他们都是教师,利科是一个如此热情的对话者,但他说他跟列维纳斯的关系是「疏离的」。


保罗·利科


第三个人就是雅克·德里达。当德里达经常被美国人请去讲学时,列维纳斯的名字还远在美国人的视野之外。本传记的作者所罗门·马尔卡访问了德里达,通过德里达所回忆的列维纳斯的「痕迹」,马尔卡看到了这二人共同的敏感。

德里达说,某日他在列维纳斯家中,听到他抱怨说办公室里的文件太多,堆积如山,但他下不了决心摆脱这些东西。「您该如何处理这些文件呢?」列维纳斯问,然后自己接着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想烧了它们,但我不能辞职,所以不能把它们当垃圾处理。」


德里达记住了这桩对话。马尔卡就此写到,他们二人都最在乎留住那些源于日常生活的东西,「这揭示了存在的方式。」


德里达


让他感到「动容」并写下来的从来不是什么金句妙语,不是什么私密事,或者「哲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等等; 而是那种交往中的感觉,是一个人提及和「记得」另一个人的方式。 德里达是个有强烈的悲情气质的哲人,他整个成年阶段都在读列维纳斯的书,视后者为亦师亦友。但马尔卡显然相信,二人在各自文章中的「相遇」才是值得一说的。德里达对【总体与无限】有过批评文章,而列维纳斯只有发表于1973年的一篇文章(马尔卡说写得「极为含混」)里,指名道姓提到了德里达,在那个文中,他做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比喻,他把德里达比作1940年6月,德国的袭击下法国人大举南逃的混乱场面里的一名理发师,这个理发师站在自己的摊位上,大声吆喝:「小伙子们来呀,今天刮胡子免费啦!」

讽刺因场景具体而显得辛辣。但在文章的结尾,列维纳斯又送上了诚挚的问候:


列维纳斯1948年写给布朗肖的一封信


「想要‘改善’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这不是我们的目的。与他的道路相交叉已经足够好了,很可能这也是哲学上相遇的形式。德里达提出的问题是很重要的,通过强调这一点,我们想要表达的,是一种在交叉的中心地带体会到的相遇的愉悦感。」


【列维纳斯传】也并不是不写哲人「性情」和「凡俗」的一面,只是作者本着诚实的自戒之心,暗示我们说不可能真正去拼凑起所有的痕迹,至于对一个人的一生做一种极为圆润的叙事,这当然更是虚假的和不道德的。但某些藏于字句之间的性情仍在闪光:例一,列维纳斯每次做讲座,总是先要看到太太瑞萨的脸:「瑞萨到了吗?啊好,我看到了」;例二,他曾为暗自苦恼于自己没名气,说「康德四十岁时早就名满天下了」,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找补道,【纯粹理性批判】,康德要七十岁才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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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一财经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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