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见到两则独立书店结业的消息,有些惋惜。衡量一座城市的尺度有很多,比如GDP、人均可支配收入、城建规划、交通系统……独立书店当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尺度,但它的要求却多且高。
在当下的世界,一座城市能够容纳独立书店的存在,既需要完整的商业运作体系,也需要相对富庶安逸的生活氛围,需要超越温饱、有精神生活需求的群体,更需要极大的包容性,因为对于独立书店来说,不妥协不媚俗是基本要求。
也只有独立书店,才有机会成长为「真正的书店」。每一间独立书店的告别,都意味着一点美好与真挚的逝去。如果一座城市只剩下售卖学习辅导的书店与拍照打卡式书店,那么「阅读」二字就只不过是官方自吹自擂式的虚伪。
在华人世界里,我最喜欢的城市是许多人看不上的台北。新旧杂陈的它,能够让各阶层都找到栖身之所。一切看似凌乱,实则有序。更重要的是,它是一间遍布新旧书店的城市。
我最怀念的与台北有关的时光是在夜晚,一个人在老街区游荡。在夜市里走走停停、吃吃喝喝,与一间间旧书店偶遇。那些地砖破旧、门面简单、灯光昏暗、书籍却极其丰富的书店,如同一座座宝库,让我相见恨晚,也恨自己只是个游客,只能与它们短暂相逢。
新书店也有新书店的好。有一晚,去台北一家书店买书,因为去得晚,看了一阵便接近打烊时间。营业员极友善地过来说「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我说自己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台北,可否多看几分钟、多找两本书。她立刻说「没问题,您慢慢挑,我们等」,于是,几个店员留守岗位,等待我这个唯一的顾客。我火速买下几本,收银员还不忘问一句「选好了吗?不用着急,我们可以等您」。
那一刻,真正让我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文明。这种不掺假的城市之光,只有真正的书店才会有。
2019年12月,我曾探访捷克一座名为拉贝河畔罗乌德尼采的不知名小城。冬日欧洲日落极早,下午四点就已天黑。小城太小,又是周末,天一黑便满街无人,街上商店与餐厅都大门紧闭。拐到一条商业街,唯一灯光居然来自一间书店,年迈的店主坐在暖气十足的店里看着报纸,书店里竟有十几个顾客,都在静悄悄读书选书。
更让我有所触动的是,当我走进小得不能再小、灯光昏暗的拉贝河畔罗乌德尼采火车站时,它提供的唯一休闲设施就是书架上的一排书。
布拉格聂鲁达街有一家小书店,我每次到布拉格旅行时都会专程拜访,寻找冷战时期的老杂志。店主是一位温婉女性,最喜欢赫拉巴尔,我在那里买到一本旧版的捷克文【河畔小城】。
我所居住的城市——中山,也曾有一间令人怀念的老书店。上世纪90年代,这个临近港澳的南粤小城,曾经遍布小书店,也有机会买到各种香港漫画、港台杂志和书籍。有家老书店位于一条遍布南洋骑楼的老街上,书店不过一间小小门面,门口永远摆满当季杂志和漫画。里面两间小屋,漫画从天花板堆到地板,有听说过的,更多则是没听说过的,年少的我甚至无法想象这世界上创造过如此之多的漫画。即使如今网络时代仍高价难寻的一些冷门漫画,那家书店也曾有过。
店主是位老人家,瘦小枯干,坐在门口时常被书堆完全遮挡,俨然无人看铺,一只猫则慵懒躺在书堆上。几年前,老人因病辞世,在书店门口坐了二三十年的身影就此消失,还曾引发全城记忆,在这座小城里长大,曾经在此认识各种漫画的人们,曾自发前去寄托哀思。那些逝去的时光,终是一去不回。
也有人质疑,一家卖漫画的老街书店,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可是说起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年少时顶着烈日穿行于老街区,在这家书店里只看不买,一站就是两小时的经历,于我而言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时光。
书店能够成为城市之光,意味着一座城市的美好。1953年,费林盖蒂创办「城市之光」书店,两年后创办同名出版社,成为「垮掉的一代」的重要阵地。这家位于旧金山的书店,被许多人视为圣地,终年不乏朝拜者。
「城市之光」之名取自卓别林主演的同名电影,费林盖蒂作此选择,是希望以小人物姿态对抗主流。很快,它便成为「反叛文化」的标志之一。这个宗旨足足坚持到了今天。它始终对抗主流文化,守护着另类声音。
城市之光书店从不出售畅销书,而是只卖「本应在世界上最畅销的书」。这样的小众书店,经营状况自然不会火爆,多年来一直勉强维持。费林盖蒂也拒绝了无数开设分店的建议,因为在他看来,书店并非可以扩充成连锁店的行业,「我们的书店有独特的性格,我并不想复制它」。
令我感动的是,费林盖蒂在生时,从不用「生意」这个词来形容城市之光。他曾说道:
「我们之所以能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幸存下来,靠的是我们创造的一个汲取知识的氛围,一个与文学相会的场所。我们能提供给读者那些图书超市所不能给予的东西。」
这是何等美好的情境,也意味着一座城市的独立和自由。
反过来说,一座城市如果没有真正的书店,或许意味着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拥有的空间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大。他们也许会有依附的一面,对权力的热情远远大于其他。
这样的城市,我时常会见到。因为总有一些人在炫耀自己所在城市的「气派」,炫耀高楼大厦,炫耀一河两岸的烧钱灯光秀,炫耀夏天暴晒、雨天连避雨处都没有的大广场和新城,炫耀自己买不起的住宅区和写字楼,炫耀自己不能随便进入的政府机关大楼。
他们以为这就是城市之光,可它们明明是城市的反面。有真正书店的城市不会这样,比如台北。我曾经在台北市政府借厕所,因为一开始没找到,向一间办公室的人询问。对方十分客气地告诉我该如何走,然后还连声道歉,告诉我「现在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怕有人来办事,所以不方便带您去,得麻烦您自己找一下。」
这才是城市。
图源 |叶克飞摄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