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闷儿】,作者:张辰亮,版本:磨铁图书·台海出版社 2024年3月
网上老说「墨脱」的含义是「隐秘的莲花」,我一直纳闷儿。藏语就俩字,怎么翻译成汉语那么多字?后来问了一圈懂藏语的才知道,墨脱其实就是「梅朵」的另一种写法,梅朵就是花嘛,墨脱也是花的意思。当地人管墨脱又叫「博隅白玛岗」,这个翻译过来才是「秘境莲花地」。
墨脱县城确实有点儿像莲花,周围一圈山,城在中间。墨脱县在藏东南,是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其实1993年通过一回,县城开进一辆汽车,据记载,是辆丰田,司机的名字叫张飞。张飞胯下大丰田,闯入墨脱斩了那石锅鸡的首级,百姓箪食壶浆,想是一段佳话。结果第二天路就塌方了,那辆车再也没出去。2013年终于真正通车,不过倒霉的是,我第一次去墨脱是2012年。
那会儿我正读研,被导师派到墨脱采集昆虫。中国最完整的原始森林就在这儿,人迹罕至,到处是新种和特有种。吃饭时一只全身碧绿的蜥蜴跑进餐厅,抓起来一看,墨脱树蜥。在县城边溜达,一只绿色的竹节虫被我惊飞,大黑翅膀镶蓝边,肚子通红。这都谁配的色?一查,墨脱翠。满山坡都是一种瘦高的野生芭蕉,秆子黑亮黑亮的,垂下来的花序也是黑的——墨脱芭蕉。全是墨脱开头的名字。在墨脱,不能看不起任何生物,一只虫子爬到你眼前,很可能是这个物种第一次被人类看到。
但当年进墨脱真难受!都是土路,颠得我直骂街。尤其通麦天险那一段,错车的时候,我把脑袋伸出车窗往下看,愣看不到路,直接就是奔涌的帕隆藏布,半个车轮子都悬在路外边了!
墨脱是中国的雨窝,几乎天天下雨,下雨就容易塌方。一间房那么大的石头砸到路中间,炸药炸了三回才裂开,铲车再逐块推下江,路才算通。走着走着又堵上了,一面山坡化为泥浆,碾过路面。有辆小轿车竟然想一脚油门冲过去,果然陷在当中,被泥缓缓推向悬崖。武警交通支队的铲车把它拖了出来,前保险杠都拖掉了。那也比整个车掉下去强。
有车坐还算好的,要是路烂到司机都不敢走了,就会把我们扔半道,只能背着设备徒步。五六条大瀑布挂在山壁上、贴着地长的彩虹、各色蝴蝶聚在一起喝水,这些景色都没心情欣赏了,走得我崩溃大喊。等到了背崩,我一头栽到小旅店的木板床上辗转呻吟,病了一场。
睡到天黑,被巨大的电流声惊醒,「滋——。我说哪儿漏电了?关灯开灯拔插销,音量不变。找来找去,好像声在外头。出了屋,声又在楼下。跟师弟下楼,楼下土里有个洞,洞里有只中国最大的蟋蟀——花生大蟋,身长如同一根中指,是它叫呢。赶也赶不出,捅也捅不着,它还愈发来劲,震耳欲聋。师弟冲我耳朵喊:「我去拿弹弓!」他带了个弹弓沿途打石头消遣,这下用上了。石头飞进洞,山间只剩我俩的耳鸣声。弹弓打蛐蛐儿,平生未之有也。
第二天,师弟从山里带回一个果。「师兄,这儿的野生柠檬这么大!比市场上的大一倍!」果子表面坑坑洼洼,抠破皮闻闻,确是柠檬味。切开看,皮厚得出奇,只有中间一小块是肉。切碎了泡水喝,整杯水都苦了。后来才知道,这是香橼,它和酸橙杂交后,世上才有了柠檬。
十一年后,我在墨脱路边的水果摊上又看到了香橼,这次大到让人害怕,个个跟我脸一样大。原来当地人想把香橼当成招牌水果,从外地引进了更大的品种。买了一个,再次泡水,再次苦死。有懂行的说我露怯了,不能泡水,得吃它那厚皮,切成片蘸蜂蜜吃。
如今墨脱的路已经非常好了,但我们刚到波密县城,就听说嘎隆拉隧道附近雪崩了,堵了六个小时的车。几天后经过雪崩点,路已被清出来,路边是三层楼高的雪墙。
我们的司机索朗次仁在藏东南开车多年,他说:「雪崩到来之前,人会闻到硫黄味,那是石头滚落摩擦出的味,跟着风先到了。这时候就得赶紧往山上看,赶紧跑。」也不知这说法靠谱否。墨脱的司机之间,流传着大量这类传闻。索朗给我看朋友发给他的视频,一只老虎在冰天雪地的公路边行走,画质模糊,说是在波密拍的。这种视频真伪难辨,不过也有真的,2022年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安在墨脱的红外相机就拍到一只孟加拉虎,雄壮到都不像孟加拉虎,快赶上东北虎了。墨脱格林村的第一书记黄家斌给我看过另一个视频,一条两米多长的眼镜王蛇,固定盘踞在他们村口的一个位置,像看门大爷。
去墨脱采标本的学生、学者们,也有许多故事。通麦有一种爪盾猎蝽,成虫无翅,头极大,像被谁揍肿了。与国内所有爪盾猎蝽截然不同,应为一新种。我们实验室就是做猎蝽的,但去了多次,只采到了雌性。要发新种论文,必须有对雄性生殖器的描述,所以一直无果。唯有我去的时候,亲手抓到一只末龄若虫,长着明显的翅芽。这类猎蝽往往仅雄性有翅,这意味着它再脱一次皮,就有望是雄性,能发新种!我一路养着它,盼它顺利脱皮。到了墨脱县城,我把装它的盒子放在酒店房间,打开空调给它消暑,就出去采标本了,顺便还给它采了一些小活虫当食物。回酒店一看,傻了:县城停电,空调关闭,阳光暴晒,猎蝽热死。直到现在,我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没找到这种猎蝽的雄性。
2012年,在县城与朋友吴超偶遇,他也来采标本,晚上与他去找叶蜂。叶蜂是拟态树叶的竹节虫,著名但罕见。手电光照到的植物上,各种竹节虫在忙活,不是在吃叶子就是在交配。两三个公的抢一个母的,有时候抢的还不是自己这个种类的母的,抢急眼了都。突然一只特别大的虫从树顶飞过,吴超大喊「叶螩!」一头扎进树丛。又喊:「一对儿!一对儿!」声儿都颤抖了。这个颤抖一方面是因为兴奋,交配状态的叶,中国没几个人见过;一方面是疼,因为他钻进的是一丛悬钩子属植物。吴超边钻边骂:「我可知道它为什么叫悬钩子了!一身钩子,全悬着长,一碰就插我身上!啊!等天亮了来吃你的果,把种子都咬碎了,让你断子绝孙!」
最后,他捧着还在交配的叶,龇牙咧嘴地钻出来,缓口气,亲了它们一下,放进盒子。看到目标物种就是令人兴奋。吴超说,跟他同屋的蝴蝶研究者郎嵩云,也会半夜捧出白天采到的好蝴蝶,就着月光看。
旱蚂蟥是每个来墨脱的人都要谈论的动物。这是一类陆生的蛭,在有的林区特别密集。墨脱的旱蚂蟥个儿大,比海南的大四五倍。花色还多,我见过黑的、棕的、数码迷彩的、数码迷彩加一条绿线的。进了蚂蟥区,不要碰路两边的草,因为每株草的顶端都吸着几只旱蚂蟥,感觉到有人来,全抬起脑袋伸长了身子去够,够到人就攀上去,吸血。我在贡日村灯诱昆虫,看到路边草里有一些竹竿,就想拿几根出来架设灯诱布。我知道这片有蚂蟥,所以跑着进去跑着出来,出来后马上检查,身上已有十多条蚂蟥!还有一只卧在肚脐眼里已经吸上了。拔下来,肚脐眼流血不止。
它吸完血,不起包,不怎么痒痒,也不用担心被传染疾病。可是它分泌抗凝血酶,它吸完走了,你这血流个没完,衣服红一大片,令人心烦。本来在野外洗衣服晾衣服就不方便,还给我们找事。一旦抓到,我们会把它放在手指间搓成球,再弹飞。倒不是我们变态,你要不搓成球,它就吸在手上,怎么都弹不走。
格林村的树王森林有一种虫子,曰「墨脱一点红」,被它咬过的地方会有一个鲜明的红点,奇痒,而且它专爱咬手指。2023年我们来此拍纪录片,摄影师深受其害。摄影时手是不能动的,它们就趁这时候咬。咬的时候我看清了,是一种蚋,即「小咬」那类。这红点能烦人一个月!直到回到北京,每天还要挠个不停。
2023年的墨脱县城,已比很多内地县城还要繁华。当年全城仅有的一条大马路,如今淹没在无数条马路中,无法分辨。街上都是中老年游客,这在以前不敢想。以前只有年轻人才进得来。
游客最爱买的墨脱纪念品,是墨脱石锅。此锅石质软,指甲一划一道印,炖鸡汤颇佳。它是用雅鲁藏布峡谷崖壁上的蛇绿岩做的,这类岩石证明印度板块就是在这里撞上了欧亚板块,把特提斯洋挤没,挤出了青藏高原。挤剩的那一点儿海底残迹,就是这蛇绿岩。
在石锅店,还有两种纪念品。买者甚少,若不问,店家不会主动介绍。但我觉得比石锅有趣多了。其一是芭蕉种子手串。常吃的芭蕉没种子,但墨脱的野生芭蕉种子大得惊人,每颗大过玉米粒,漆黑坚硬,绝想不到来自芭蕉。我买了一串,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一天。当时我在路边拍摄橙苞芭蕉,拍了两张突然意识到,这棵芭蕉的背景,是一座雪山。只有墨脱这样极大的海拔落差,才能出现芭蕉和雪山同框的奇景。
其二是莲花叶。当地的树叶被一种真菌侵染后,会长出一圈圈病斑,观之颇似莲花、玫瑰之形。墨脱世称莲花秘境,这些叶片也跟着有了含义。当地人把它们摘下来装进相框,是有趣的标本,也是含蓄的纪念。
欣赏叶片病斑的美学,在其他地方,是难被大众理解的浪漫。而在墨脱,这种浪漫变得合理。
原文作者/张辰亮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