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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往事,西后城梧桐树下卖旧书的老马

2024-07-10文化

汉中城不大,过去也有四方形的老城墙。老城墙里面一圈,靠西北位置有一片地方,叫西后城。西后城的紧东边,是老体育场,这儿也是明清时的北校场,北校场的北门外有一条东西方向的街,街道不宽敞,街中间却有一株高耸如塔的法国梧桐,这株法桐大有来历,它是抗战时期由鲁炳章先生不远千里从南京金陵大学带来树种,在城内手植九十八株,只有这株存活至今,粗壮的枝桠撑开树叶,笼盖半条街。梧桐树下,街沿子边摆着一处旧书摊,这处书摊摆放的很整齐,各种书籍颇有门类品相,并不是一锅乱炖,书摊主人姓马,摆摊卖书已三十多年矣。

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这条小街便摆着一溜旧书摊,天气好的日子,一大早卖书的人用自行车或者三轮车,拖来一捆捆旧书,在靠着体育场外墙边的空地铺好塑料布,塑料布上便摆满了旧书。卖书的人坐着,看书的人站着看,蹲着看,碰着心仪的书,还要跪在书摊上去拿书,不下七八家书摊,很能让爱书的人看一个下午。这场景已是天宝年间旧事,到如今,就剩下老马这片旧书摊。

爱在旧书摊踅摸书的人,眼见着老马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老马的父亲抗战时从北平辗转落脚汉中,娶了老马他妈,有了老马三兄弟。北平的老家是个大户人家,老爹流落到汉中,起初养蜂写诗写毛笔字,后来在税务局上班,不知怎么又落到省南中教书,是个典型的北平男人,脾气大,对孩子要求严,尤其是学习上,老马和弟弟刚会读书写字,老爹就自己写了大字影格,让老马和弟弟描着影格写,写了一段,就让弟兄三自己写,每天写那么几篇,等老爹回家检查,写的好的圈出来,写的差的还弄红笔修改出来。老马母亲是个旧地主家的千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在南团结街工农兵医院门口摆了个茶水摊,旁边摆张木板,上面用线绷着一本本小人书和旧杂志,人们想看了,掏个几分钱租着看。老马说起这个,就自嘲,我卖旧书,娘胎里就带着。

父亲在外面工作挣工资,母亲在街道摆摊赚点油盐钱,老马就是个典型的「街娃」家庭出身。因为母亲娘家在农村成分高,老马刚上学没多久,全家就被勒令疏散去乡下。其时正逢着黄帅张铁生红的发紫, 农村学校的胡基教室里比公园还热闹,饶是老马从小如何好学,这个书还是没读出来。老马父亲在农村一边给人换锅底修拖拉机修农具,一边想着办法,要把全家带回城里去,这么个样子过了好几年,老马一家人才回到城里。回到城里,老马在饮马池小学读完了戴帽初中,七九年毕业,本来还得下乡,老马爹一听火冒三丈,才给你们弄回城里,你又要去农村?老马无奈就成了待业青年,老爹一咬牙,提前办退休让老马顶班,三绕两绕,把老马弄进了汉中县第一建筑公司,老马成了马师傅。

老马进了建司,切砖,打水泥,打钢筋,都是些纯体力活,一天干下来头晕目眩。这时到了八十年代,社会上流行起文化热,嚯,伤痕文学,西方现代派,金庸古龙梁羽生,武侠传奇爱情小说,连小孩子手里都是小人书连环画,老马自己更是见着书就要买回去,那么这里面恐怕还有点搞头。老马小时候找书看,当时汉中城里的文化街,有位孔老汉开着一家甜食店,也卖旧书,过去管的那么严,在孔老汉店里租书看,还得偷偷摸摸像地下工作一样,就这么样,人来的络绎不绝,老马想到这里,打起家里茶水摊的主意,之前母亲顺带着摆一些小人书和旧杂志,挣不了几个钱,现在人都爱看书,干脆将就这个摊子搞起来。老马见天就出去进书,光武侠小说就进了五百多套,杂志补充到了上千册,这一下就把生意打开了,来马家茶水摊租书的人越来越多,老马这个建司的班就上的稀稀落落,下了班就忙书摊的事,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去远处进书还得请假,时间长了厂里有了意见,老马干脆就申请干计件制,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去厂里,开始干活,一口气把一天的活干完,干完了就走人。老马有个街坊同学也在建司,有一次无意间给老马父亲说起老马在厂里干了计件制,老马父亲听了勃然大怒,赶紧给我回厂里好好上班,老子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经历了多少运动,做生意这种事情迟早要完。拗不过父亲,老马从茶水摊退出,只能回厂里老实上班。本想着还要开间书店,梦还没作多久便碎了。

厂里上班到了一九九四年,老马结了婚。婚礼没过多久,第一建司倒闭了,老马得想法生存下去,刚开始看见别人卖馍不错,自己也挎了两只提笼,满大街卖蒸馍。蒸馍卖了没几天,没意思了,又想着干个别的吧,想来想去,得了,只能还是卖旧书。这时老马已经有了满满一屋子的书,就在风景路拜将坛附近找了块地面,开始摆摊卖书,从这年起,老马便开始了职业卖书的生涯。风景路卖旧书过了几年,北大街小学这里周末兴起了跳蚤市场,每到星期六星期天,老马一帮子卖旧书的人,大清早过来,先把北小院墙外面堆的垃圾清理干净,一个摊子挨着一个摊子开始 卖书。因为挨着北校场,来游玩的人多,顺带着卖旧书生意也还行,刚开始在街口摆,城管来说了不能乱摆,摊子慢慢就往街里面去,周末两天卖完,周内又回到风景路摆摊。又过了两三年,到了九九年时候,老马就固定在西后城这条街上摆摊。

老马起初落在西后城这里卖书时,左右还有六七个旧书摊子,大家一起卖,小说,课本,老黄历,字典字帖,杂志,邮票、老照片,什么书都有,那会儿看书的人还是多,生意过得去,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个百十块钱。这个生意,也是看天吃饭,露天的摊子,下雨就出不来摊,等到天气好了,街道办和城管都得过来管一管,稍微有个什么检查,摊子又得黄。平时都是自己带个饭盒,到了饭点,老马一边端着饭盒吃饭,一边还得盯着摊子,要是有个水火之急,只能拜托旁边谁给看着。旧书摊看起来是个街边摊,当成生意做也不简单,书的来源得自己找,废品站啊,各单位的图书馆,还有一些藏书家,人家淘汰下来的书,你知道的晚了就错过了,书来了,分门别类得整理清楚,什么书好卖,什么书不好卖,怎么摆,怎么添,这里面都是学问。老马摆摊,天气好了拉一三轮车的书,天气差了就是一辆自行车带几捆书,书一摆好,时不时就有人来,看看,挑挑,

「这书咋卖?」

——这书品相还可以,你要了就给十块。

「十块贵了,这个光是个上册,五块卖吧」

——好了,不说了,你要了就给七块,低了不卖。

卖书的日子里,就是几块,十几块,最贵的不过一二百块钱,这种情况,少。

时间到了这几年,书店里的新书都不好卖,更别说旧书。老马说起网络与手机对纸质书的冲击,实在是无可奈何。早几年和他一起在西后城摆摊卖书的同行,现在就剩他一家,整个汉中城里,还在卖旧书的,只有风景路的两家店和丁字街的一家店,整个社会,好像突然对看书就没了热情,现在来老马这儿看书买书的,也都是一些中年人和老年人,偶尔来一两个年轻人,老马都觉得惊奇。早些年,北小的小学生放学经过老马的书摊,叽叽喳喳地,还会蹲下来看看儿童书作文什么的,现在,孩子们嘴里吃着零食,说着老马听不懂的话题,经过书摊,目不斜视。

老马自己连手机都用不利索,听着有人说网上也可以卖旧书,有个叫孔夫子的网站,专门就是卖旧书的所在,但老马也就是听听,摆摊卖书这么多年了,也就这个样子吧。老马的烦恼不太多,说起儿子就是头一桩,老马结婚结的晚,孩子生下来就是全家的心肝宝贝,老马从小被老老马的那套旧时代的父子经教出来,讲究一个父爱如山严肃认真,而老马的老婆则是有条件满足无条件也得满足,孩子从小依着妈妈的溺爱,和老马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儿子打上学开始,辅导班补习班一个没落下,初中上完了跌跌撞撞上了技校,心想着上技校学个技术也好,这孩子一去学校就要买个笔记本电脑,说是要用电脑学习,老韩马自己连手机都没有,连忙给孩子买了,孩子有了电脑,整天待在宿舍里玩游戏,差点毕不了业,临实习去了青岛的大工厂,条件是不错,可孩子干了一段不乐意了,要回家。无奈回了家,一会送外卖,一会又要学个技术,最近又说着想要去当兵,想到儿子的事情,老马额头的皱纹又干涸了。家里面,也有个让老马骄傲的人,就是老马的弟弟,老马的弟弟从小很爱写字画画,幼年时老马帮母亲看茶水摊,老马一边看摊一边练字,弟弟看见跟着学,学着学着,弟弟的水平很快就超过了他,接着又超过了老爹,老爹给弟弟买了画册和字帖,弟弟的字画功夫大涨,后来汉中有位画老虎的老先生,王元温先生,收老马的弟弟为徒,老马的弟弟就吃了书法画画这碗饭。想到弟弟,老马便笑了。

卖旧书时,三句话离不开书。说起书,老马可就来劲儿,老马有个小学同学,这个同学家里有一本书,是康乾时代的民间对联集成,这可是本木刻版的古书,老马自小就爱对联,在同学家里看时,同学见他爱不释手,就说要送给老马,老马脸皮薄不好要,就借来抄了一些,就这本书,让老马在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中期的腊月写对联市场很是风光了一阵,嘿,那时候对联一写,都抢着要,过年的年货钱都是从里面出来的,后来老马带着钱去同学家,想买,对不起,书早都找不到了。文化街甜食店的老孔,那是汉中卖旧书的老前辈,从旧社会就开始卖旧书,他那里有一套清初木刻版的【金瓶梅】和一套康熙年一位和尚写的欧体字帖,这两套书老马花了大代价从老孔那里买来,放在家里,老马的朋友知道了,要借去看,老马还是个脸皮薄,那就借吧,这世上借书的人多,还书的君子可就少了,要书没有,赔钱给你,两套书当然就没还回来,老马最得意的书就没留下来。

现在卖书生意冷清,有人来买书便卖,有人临时没带钱,看上什么书,老马就说你先拿回去看,回头了顺路给钱,还有人托着老马找一本什么书,老马也就答应留心去给找找。等没什么人时,老马就取出包里装着的纸笔,坐在小马扎上,练起字来。说起练字,编写对联,老马颇为得意,他的钢笔字有点意思,心爱的字帖有一箱子 ,自己写的练习本也有一箱子。有时候老马也有个梦想,啥时候能把自己的对联集出本书,之前有西安过来的游客,转到书摊来,翻看到老马自己写的对联集,嘿你这卖不,出个价,老马嘴上说不卖,但心里挺美,但出书这回事,兜里没几个子儿,也就只是想想而已。至于自己收藏的字帖,老马想的挺开,迟早得卖,这么多年见了好多藏书家的书,老头子爱了一辈子的书,有一天人不在了,书也就散了,所以这些东西留给儿子吧,他又不懂,当成废纸,你说可惜不可惜。

每天早晨,太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枝叶,在老马的书摊上洒下一片片光斑,老马分门别类摆好书,看书的人来转转,看看,老马一边应答,一边练着他的钢笔书法。下午时,阳光又掠过西边树木的枝头,风吹过几片落叶,老马听见叶子落在地面「啪」的一声,抬头一看,到点了,收摊吧。把书重成一摞摞,再用塑料绳捆起来,装进塑料布提兜,那么十几个提兜装满,拎起来放在三轮车,俺老马走起。

老马今年六十七岁了,卖旧书卖了三十多年,这一生里大半时间都在和书打交道,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