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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莎(suō)草正青,且歌且吟踏莎行

2024-07-26文化

文/殷艳丽

与你倾心相见,只为你芬芳的灵魂。

一株普通的野草,竟成为我生命中的传奇。

读懂一株草,有时比读懂一朵花更难。

人人皆爱花,于草未必。其实草的隐性特征和花的显性特征是相通的。二者皆香其香,不过花香是外散的,草香是内聚的。

花儿随风谢了,没有花的日子里,草木会伴随日月星辰山川大地,记录碎碎的光阴,把晨霞夕露、日晖月华,点点滴滴,融进它的一根一茎一叶里。

初夏一个宁静的午后,在窗前翻阅【资治通鉴】,看到这样一个小故事:

魏文帝曹丕登基后不久,仍在守孝期间,却念念不忘珍玩奇宝。于是就派专使前往吴国索求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等物,东吴群臣听后义愤填膺,痛斥曹丕无礼。孙权却说这些东西在吴地不过是石块瓦片罢了,何况吴国正和蜀国对峙,江南的民众百姓,都依赖魏的支持保全自己。于是,吴王按照要求如数献上。

这些珍玩奇宝,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雀头香。雀头香,我太熟悉不过了。至高至明日月,至贵至贱草芥。它是那样珍贵,又是那样平凡,既是曹丕眼中的珍玩奇宝,又是孙权说的石块瓦片。物有两极,事有两面。

世界如此浩大,仿佛散乱无序,然而它又如此有条不紊,每一处都是上苍的杰作,缺少任何一个,哪怕米粒般微小,也会出现裂痕。一株草一粒沙一块石一滴水,严丝合缝地完美组合着、存在着,滋养着我们的生命。

苏珊娜·克拉克 在【皮拉内西】中说到,世界仿佛完整又圆满,而我,世界的孩子,严丝合缝地沉浸在这个世界中。

我沉浸在苏珊娜的境界里,如果谁说这个世界不够完美,那一定是他可怜的认知有缺陷。就好像月亮,它有残缺吗?不是,是人类视角的残缺。

雀头香,就像一抹月华,闪烁在我记忆的罅隙中,亮灿灿的,悬挂在记忆的天空。

说起雀头香,难免要说到故乡。就好像曹雪芹写贾府,要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写起一样。

八月的故乡,一片斑斓之色,乡野人家用栅栏围成的小院里,盛满了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枣树身上悬挂着黄灿灿的玉米,房顶上晾晒着花生,满院子飘散着花生甜丝丝的香气。晾衣绳上挂满了正在晾晒的豆角,铁丝上串着茄子片儿,这是预备过冬时要吃的干菜,冬天来了,就把干豆角干茄片放在锅里炖一炖,放点小茴香粒儿花椒粒儿姜片儿,炖好后吃起来有一种新鲜蔬菜没有的香味。院中有一口大水缸,水缸旁边长着一大丛绿油油的薄荷,水缸里有一条红色的大鲤鱼。木栅栏上密密地缠绕着喇叭花,给整洁的院落绣了一道花边,这一幕早已经抽象成一幅画,成为我记忆中的经典。

小脚的奶奶在院落里不停地忙活着,村里人都喊她香奶奶,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称呼奶奶,抑或是爷爷的小名,抑或是乡村的「乡」字?但我认为还是清香的香。

「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奶奶把家里的每一把柴火都捋顺得整整齐齐,每一样东西都自有用途。米糠放在盛鸡蛋的灰色瓦罐里。粗一些的麦糠就装进黑粗布做的坐垫里,奶奶经常坐在上面纺棉花。高粱杆做的篦子和小筐子,高粱穗子做的炊帚,蒲草做的席子,莎草做的蓑衣,家什用具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做的。

每一处,都散发着自给自足的光芒,物尽其用,各得其位。让保罗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写到:「仅仅通过观察我们拥有什么,我们就可以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出身中医世家的奶奶格外珍惜一草一木,在奶奶眼里,花花草草都是宝贝,连家常之物,像藕把,葱须,玉米须和丝瓜络,以及牵牛花结出的籽,奶奶称之为黑白二丑,都要精心收藏起来,在她手里,这些东西都能治病。

曹丕要的珍宝雀头香,就长年累月地放在奶奶的窗台上。

故乡有一种草,故乡人叫它墩子草,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莎草,在田畔路边河坡,到处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即使长在路边,脚踩车碾,也不会让它死亡。想用手拔掉它,谈何容易,比「老牛拽」、「拽倒驴」都难拔,它的根深深扎进土里,即使到了秋天,枯黄了风干了,依旧坚韧不可摧。

它的外形不像兰草的叶子那么细长柔美,也没有鲜艳清香的花朵,看到它,你无论怎样也不会把它与珍宝联系起来,也不可能把它还原成一首诗,更不可能把它与自己的生命等同并重。

然而,让人震撼的就是,它确实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它的根就是中药材香附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雀头香。

小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都要去田间割草,割草就是每天的课外作业,让小羊把肚子吃得鼓鼓的就算是完成了作业。

最喜欢割的青草有拉秧子草、节节草、狗尾草、面菜羽,这些草叶子柔嫩好拔,一会儿就可以拔满一筐,见了莎草我是一筹莫展,拔不动铲不动,草茎筋柔拔不断,更不要说连根拔起,那是奢望。

万物真是有趣,庄稼苗柔弱得一碰就断,一断就死。越是有人类呵护的就越娇嫩,人类不屑一顾的自有上苍庇护。

莎草大概是带着使命来的,如果能随手拔掉它怎么还会有香附子?

莎草的根黑不溜秋的,枣核般大小像个纺锤的形状,还长着黑褐色的根须。太丑陋了!

既不能吃也不能玩。比如白茅根,挖出来是可以吃的。在一个孩子眼中,莎草真是一个无理的存在。

到了秋天,奶奶就要去田间挖莎草根了,「霜轻莎草绿,风细药苗香。」莎草的繁殖能力太强了,成片成片的,想挖多少就挖多少。

回家后奶奶把莎草根晾干了,收藏起来。经常见奶奶在炉子上焙莎草根,有一股苦苦的味道,焙好后用小拐磨把它碾成细细的粉末,顿时,一股奇异的清香缓缓散发出来,萦绕在整个屋子里,附着在每一处。衣衫、发间、鼻翼、肌肤,都是它奇妙的清香,大有暗香盈袖之意境。

忽然想起古代皇后所居住的椒房殿,椒房殿的墙壁是用花椒和泥涂上去的,人住在里面,室内芳香四溢,而且温暖如春。

北宋宰相王珪这样描写椒房殿:纱幔薄垂金麦穗,帘钩纤挂玉葱条。楼西别起长春殿,香壁红泥透蜀椒。

从未体验过椒房之香,但内心总感觉莎草根的香气远比花椒味更好闻。

真的,莎草根药名叫香附子,这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称谓的。时珍曰,其根相附连续而生,可以合香,故谓之香附子,上古谓之雀头香。香附之气平而不寒,香而能窜,能解郁、行气、开窍——那时的我怎么知道日后人们会用莎草根制香料、‌做食品、‌制香水和化妆品?李时珍曾担心人们不识本草而「废弃不收」,「安知异时不为要药如香附者乎?」如今,不只是香附子,各种中药材都得到开发和利用。我想李时珍如果能看到今天的情景,他一定会无比欣慰的。当今的大品牌兰蔻璀璨香水主要成分就是香附子和玫瑰花,那种特殊的花木清香格外迷人而持久,如梦似幻,让人仿佛邂逅了春天。

好一个芬芳的香附子!

天赋之香,怎么可以随便辜负?

记忆中,奶奶把莎草根粉装在窗台上一个圆圆的玻璃瓶中,从此,圆圆的玻璃瓶里放满了,用完了,再放满。像一轮明月一样,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月满真如净,满屋凝奇香。奶奶创造了一个充满药香的世界,这个世界安静而清雅。「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童年时光被晕染得香香的,甜甜的。生命中,有了草木的暖香,有了光阴的原味。

那时候奶奶常给我烤骨节吃,所谓的骨节就是奶奶把少许的莎草根粉放进面粉中和面,把面和好后搓成细细的长条,切成一小节一节的,再用筷子插起来放在炉子上烤,就是烤骨节。类似于今天的烤面筋。每次烤骨节我都是很兴奋的,因为太好吃了,香喷喷的,虽略有苦味,但难掩烤香与甘甜。关键的是,还能治好我的咳嗽。小时候我经常咳嗽,奶奶常常这个偏方那个偏方的轮番上阵给我吃,用莎草根煮鸡蛋,用莎草根炖豆腐——用久而久之,咳嗽不知不觉中就好了。

去年按照惯例去医院体检,破天荒做了一个肺部CT,做完后大夫指着CT片子说,你曾经得过肺结核,不过时间已经很久了。

听完大夫的话,我当时很震惊,心想我什么时候得过肺结核,这怎么可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琢磨半天,我的思路回到童年,那时经常咳嗽也许得的就是肺结核,这也是唯一的解释了,我毕竟相信大夫的话。

小时候的我真比林黛玉还林黛玉。

却说林黛玉,从小患有肺结核,虽然她出身官宦人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每日吃的是用名贵中药材熬制的人参养荣丸,但肺结核太难治了,林黛玉最终难免一死。若换成普通百姓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然而我的奶奶用极普通的草药土方,治好了我的病。

想起小时候,谁家孩子头疼脑热了,或者大姑娘小媳妇的,身体不舒服了,都来奶奶家,这个香奶奶、那个香奶奶的叫着,奶奶给这个一个偏方、给那个一个土方的,或者扎扎旱针,从来不用花一分钱。

不由得想起了上个世纪在故乡流传的那首歌谣:山东有个田老玉,田老玉家的好闺女。太爷爷的名字叫田老玉,医术精湛,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奶奶出嫁前常跟随太爷爷去给人看病,能背诵上百味草药的药性,竟然是半个医生。奶奶一生藏药于室,怀慈于心,「香」字是奶奶一生的写照。

想那莎草,遍地皆是,铲不掉锄不净,被人所嫌弃,甚至被称为恶草,在奶奶手中竟如此神奇,散发着它独特的奇效与奇香。其实,药典中早有它的大名,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南北朝时期,陶弘景在他的【名医别录】就记录了它,弘景曰∶古人为诗多用之,而无识者。到明朝被李时珍誉为「气病之总司,女科之主帅」。

其实,曹丕之所以索要雀头香,是因为他有秃发病,需要用香附子入药治疗,在中医看来,香附子「乃血中气药,凡诸血气方中所必用者也。」而且,香附子还可以治疗未老先衰。

莎草不仅出现在在医学经典里,在文学殿堂里也受过冠冕,【离骚】云:青莎杂树,繁草霍靡。唐朝诗人陈羽在【过栎阳山溪】中有「众草穿沙芳色齐,踏莎行草过春溪」一句,从此,这一充满审美价值、意趣之美的瞬间被捕捉、定格,使莎草进入到词牌名里,【踏莎行】成为永恒的经典。它就好像一道亮闪闪的金字招牌,让莎草有了非同一般的文学地位,在众多植物花草中,能在词牌名里出现的,并不是很多。哪怕是梅兰竹菊,也未必全用作词牌名。

世界文化长廊里,莎草更是功不可没,莎草纸伴随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文明走过数千年的岁月,如今,透过莎草纸,我们依然能看到鲜活的古文明。

我忽然感到,几十年来,我这才真正认识了一株草,认识了一个久违的奔赴烟火人间受苦受难却又拯救人类的仙草。

老百姓称自己为草民,真的是与草密不可分,其实这也是对自己的最高嘉奖。

草木没有死这么一说,只有「枯」或者「瘁」,一旦春天来临,它们便又会蓬勃生长起来。

看到唐代书法家怀素【小草千字文】,但见草书线质瘦劲有力,气势宏大狂放,字字独立少连绵,笔锋万变而迅疾。如惊蛇走龙,似狂风劲草。顿时让人联想到早春第一个钻出地面的莎草,它们顶着朔风春寒,给大地铺上生命的色彩,让这个世界,焕发出勃勃生机。

今年春天在阳台的花盆里,无意中长出了一个绿芽芽,长着长着,原来,竟是莎草!真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内心激动到难以形容。我怎么能忍心拔掉它?惊喜中我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当我再一次凝视它,那窄线形的叶子,想接近兰草却永远不是,穗状的米粒般大小的白花,凝了霜一般,闻不到任何香味,然而它的香在筋骨啊。它把脚踏车碾化为清香,把日光月华、雨露清风长成筋骨,这何尝不是岁月的馈赠?

兰草能开出幽香的兰花,被称为王者香草,而莎草,只是野草罢了,然而它却是我心中无可替代的王草。

「花阴莎草长,藉莎闲自酌。」 坐在窗前,守着我的莎草,喝一杯清茶,去静静感受光阴的美丽、生命的本真,领悟世间万物对我们身心的滋养与救赎。有莎草相伴,多么美!

每每看到莎草,我的童年,我的奶奶,他们都会逆着时光姗姗而来了。

独怜莎草色,长接故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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