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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性与整全:【庄子】现象学解读

2024-06-08文化

收到【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三十三辑,见刊拙文「间性与整全:【庄子】现象学解读的一个尝试」,主要谈【养生主】庖丁解牛的游刃之道,兼及【逍遥游】的鲲鹏之化、【齐物论】的庄周梦蝶、【人间世】的孔颜心斋、【天地】的黄帝玄珠等等,发此分享,请朋友们指正:

间性与整全:

【庄子】现象学解读的一个尝试

柯小刚(无竟寓)

【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诚然是分析的动作 (使牛身结构分崩离析) ,但这分析的寓言所要说明的,恰恰是整全。庖丁对于牛或物 [ 【说文】释「物」:「万物也。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於牵牛,故从牛。」钟泰亦以解牛为物物之喻。参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7页。] 的认识经历了三个阶段:初看「无非牛者」,继而「未尝见全牛」,最后「以神遇不以目视」乃得之。故庖丁「以无厚入有间」的「有间」之义不仅见于第二层的「未尝见全牛」 (即有见于骨节之间的间隙) ,而且要到「以神遇不以目视」的觉知方式中才能更真切地得到。「以神遇不以目视」同时超越了「所见无非牛者」和「未尝见全牛」,因为它根本就不再以目视,不再以目见之。

庖丁的感知方式,在紧接【养生主】的【人间世】「心斋」对话中以孔子之口表述为「听之以气」。如何听之以气?【养生主】的庖丁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庖丁解牛之所为,首先是一种听:「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仿佛这是一种听着音乐的节拍而进行的舞蹈。这是一种「听写」,一种共振,一种随气共振的舞蹈。气在哪里?「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神之所遇,触处皆气。这个气是心气,这个心是气化的心。身心在此融为一体,犹如庖丁的刀就是他的神经末梢,牛骨间隙犹如他闭着眼睛所感觉到的左手与右手之间的距离。

庖丁解牛的觉知方式是「以无厚入有间」的间性觉知,而且恰以其间性而复得整全,以及超越「未尝见全牛」的分析性而得牛之为牛、物之为物的本质。这个整全只有听之以气、遇之以神才可以得到。庖丁解牛的遇之以神与孔颜心斋的听之以气,说虽有别,实则相通。神者,气也,气之「徇耳目内通」而「鬼神将来舍」也;听者,遇也,「虚以待物」之应物也。【中庸】云「不诚无物」,然则「虚以待物」之心斋,「以神遇」之解牛,皆诚而有物之谓也。

游、整全与音乐性

「以神遇不以目视」的间性觉知,带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的游态。唯善游者能遇,唯善遇者能游。游刃之游正如逍遥游之游、乘物游心之游,须在有意无意之间,不期然而然,无所待而遇之。游不是捕猎,是遇,没有那么强烈的目的性。一旦有目的,其目的性就会改变全部活动的性质,使活动对象化,使游成为求,使遇成为取。如【天地】篇「黄帝游乎赤水之北」本是混沌之游:「赤」之为离、「水」「北」之为坎,本来相济,浑然一气,无所欠缺; [ 参钟泰对于此章「黄帝」「赤水之北」和「昆仑」的解释:「‘黄’,中央之色页,犹之【应帝王】言中央之帝也。‘昆仑’犹混沦,混沦犹浑沌也。‘赤’,离火之色。‘水’,坎也。水而曰赤,则坎离合也。坎离合,是以有‘昆仑之丘’焉。」见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钟泰卓见,看到了「赤水之北」与「昆仑」同为混沌之义,可惜未能注意「游于赤水之北」之「游」与「登于昆仑之丘」的「登」在生命状态上的区别。混沌虽一,而游则有之,登则失之。钟泰以昆仑为混沦、浑沌,说本方以智,见方以智【药地炮庄】,华夏出版社,2016年,页236。] 而一当「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则以视觉为中心而对象化其目的,背坎向离 (离卦象南、象视觉) ,于是「遗其玄珠」。游则水火坎离一气,玄珠自在昆仑 (昆仑即浑沦) ;登则判分南北阴阳 (如杜甫【望岳】诗云「阴阳割昏晓」) ,混沌降而为昆仑,不过足下一山而已矣。且南望之,是背坎向离之象也,故「遗其玄珠」 (反之则将遗其明珠,珠本浑沦之象而妄分明玄,亦坎离判分之效也) 。

玄珠坎象,外阴内阳 (「坎中满」) ,非以目视可见而以神遇可触者也。离则反是,外阳内阴 (「离中虚」) ,火耀于外,可见而不可触者也。故黄帝「使离朱索之而不得」者,以火济火,愈发强化其视觉中心而遗其触觉,岂可探珠而得之?「使喫诟索之而不得」者,以名言之对象化机制, [ 成玄英疏以「喫诟」为「言辩」(【南华真经注疏】上册第237页),王夫之解「喫诟」为「文言」(【船山全书】,岳麓书社,2011年,第13册第221页)。] 益失其混沌也。其实,玄珠之得,在其不得而得,在游而不知其得。游而不知其得,则本亦无所谓失与不失。失与得相待,得则俱得,失则俱失。所以,一当黄帝自觉「遗其玄珠」之时,他实际上不但遗失了玄珠,而且实际上也失去了在「失」的前提下重新获得的可能性。所谓「使象罔乃得之」者,「象则非无,罔则非有」 [ 方以智【药地炮庄】,第277页,此说实出自吕惠卿,见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三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 ,不使之使,无得之得也。罔者,玄之不可见也;象者,珠之本无可失也。故象罔之义,实即玄珠本身。「使象罔乃得之」者,非外有所得也,乃自复其初之谓也。

珠是整全的象征,实际上就是混沌之游的整全性。黄帝所失者,实际并非某个可得可失的东西,而是游本身,或其自身生命状态的混沌性、整全性。韩诗及鲁诗说【汉广】以汉之游女遗郑交甫佩珠,而交甫失之,其义亦可与此相发明。 [ 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上册,第51-53页。] 游则有珠,求则失之,因为游即是生命的浑沦状态,而追求与占有则失其浑沦。【韩诗外传】说【汉广】以孔子对话佩璜处子,可能也有以璜为诫的寓意 (半壁曰璜,浑沦之缺也)。[ 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2页。] 只要仍然处在对象化的「失」之状态中,「得」就永远不再可能。如果不明白原先的有珠状态并不是与「失」相对而言的对象化之「得」,那么求珠之使只会南辕北辙,愈求愈远。象罔之所以得之者,如方以智所论,在象罔之为义,「象则非无,罔则非有」,乃有无之间者也,游乎非对象化之域者也,故唯象罔能复珠之浑沦。故象罔之得,实非有所得,而是复归自性之天真无缺而已。游而有之,游而遇之,非求而得之也。此义正同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者也。神遇者,神游也;目视者,目求之也。象罔之得珠,象罔之解牛也;庖丁之游刃,庖丁之得珠也。

由是观之,「听之以气」想说的也许就是「听之以游」。听是听觉,也是听任。气是所游,也是所以游。【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气之游也。【大宗师】「伏犧氏得之,以袭气母」,气之所以游也。【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云将,气之游也;鸿蒙,气之所以游也。鸿蒙,浑沌也,元气也,气母也,黄帝之游于赤水之北而玄珠未失者也(未失则亦无所谓有得);云将问鸿蒙而复得其所以游之本,犹黄帝使象罔而复得其玄珠也。庖丁之解牛,亦以「游刃」之「游」得之。庖丁解牛是使物解体而后得其整全 (牛喻物也) ,亦犹黄帝之遗其玄珠而使象罔得之,或鸿蒙答云将之「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而后游之。失者,整全之失也,解者,整全之解也,而皆以游复之。解牛完成之时,即牛解体无存之际,而庖丁以此得刀之保全,「善刀而藏之」。解牛之时,刃游走于牛骨之间,人游舞于桑林之中 (「合于桑林之舞」) 。所谓解牛,实不见其解也,唯见其游也,见其舞也。游舞以解牛,是解物以合物,是解小体而化入大体。小体者,牛也,刀也,物也;大体者,游也,气也,道也。「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庖丁之志在游在化,在听之以气也。在此大化流行的桑林之舞中,所有事物,牛、刀、人、物都被带上一条道路,一条健动不息的道路,一条载歌载舞的物化之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 。

与黄帝使人寻珠相比,庖丁解牛不是要去获得什么,而恰恰是要去分解一件事物;颜回请赴卫国之乱也不是要去求取什么,而是要去分忧解难。在「分解」这一点上,庖丁解牛和颜回赴卫的寓言有着共同的出发点。庖丁解牛的结果是通过分解事物的行动而达到一个更大的整体,孔颜心斋的结果也是通过自我身心剖析的工夫而达道。两个故事都是通过破解小体以重建大体的寓言。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告子上】) ,其义可与相通也。从其大体则「浮游乎万物之祖」 (【庄子·山木】) ,「上下与天地同流」 (【孟子·尽心上】) ,本自固有而自觉其性,无得无失于万物之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而已。故【逍遥游】之斥鴳、蜩与学鸠虽能飞而不能游者,以其斤斤于能飞之得也。庖丁「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者,非有所得也,不失而已矣。故庖丁之游刃舞桑,犹黄帝之游乎赤水之北而未失其珠也;孔子教颜回之心斋听气,犹象罔之复性而复得其珠也。黄帝之珠,孔子之气,庖丁之牛,三者之要,皆在游以全性也。游之关键在逍遥 (或作「消摇」) 。解牛是消,消之即解之。遥是心斋,任物之悠然去远即遥。逍遥之域,北冥南海之间也,牛骨之间也,人间世之间也。唯游有间,唯间能游。唯逍之遥之能打开空间,唯打开空间而后能游。所以,无论鲲鹏之变,还是「以无厚入有间」的庖丁解牛,本质上都是一种「心斋」或心的工夫实践。

实际上,在庖丁解牛寓言里,骨节之间的间隙总在那里,并不会发生多大变化;刃之厚薄,即使反复磨刀,也不可能「无厚」到完全没有厚度。所以,真正能用功的地方,只能是心,或者说是心的无化,正如【人间世】中的孔子对颜回所言:「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或许只有等到【人间世】的「间」,【养生主】的「间」才得到完全的解说;只有等到孔子对颜回说的「心」与「气」,庖丁解牛的「无厚」与「有间」之义才开始了然。从【人间世】的「气」来看,【养生主】的「无厚」所说的也许是刃的间化、虚化、气化。在【人间世】的孔颜对话中,待物者是做心斋工夫的人,所待之物是动乱中的卫国;在【养生主】的庖丁解牛寓言中,待物者是刀,所待之物是牛。卫国总在那里,要改变的是颜回自己;牛骨之间总在那里,要改变是是庖丁自身。「以无厚入有间」并不只是在物理空间的意义上尽量减少刀刃的厚度、增加骨节的缝隙,而是要通过「官知止」的时间性踌躇让出骨节空间的「有间」,通过「神欲行」的时间性蓄势磨砺出刀刃空间的「无厚」,通过「因其固然」的游刃使「无厚」与「有间」相配合,使之形成时间与空间的舞蹈,或海德格尔所谓「时间-游戏-空间」 (Zeit-Spiel-Raum) 。表面上看来,「以无厚入有间」不过是两种空间的几何关系 (刀刃厚度与骨节宽度之间的关系) ,实际上却是两种时间性之间的音乐关系。这便是为什么在文惠君看来,庖丁解牛的动作「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庖丁叙说开始之前的「释刀对曰」是解牛音乐的序曲,解牛完成之际的「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是音乐的余绪。邵雍和方以智都曾注意此一踌躇。 「踌躇」不是缺乏决断的犹豫,而是充满决断可能性的等待。随时可以做出某种决断,但每一个决断的可能性目前还都只是轻柔的可能性,尚未成为坚硬的决断。觉知的触角触摸到现实的每一处最微细的边界,充满可能性的全部空间,但目前还只是「虚以待物」。这便是「踌躇」之为间性的觉知。「踌躇」犹【诗】之「踟蹰」,同一双声叠韵词的不同写法而已。 [ 韩诗即作「搔首踌躇」,参【诗三家义集疏】上册,第205页。] 【诗】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诗经·邶风·静女】) ,亦如庖丁之踌躇,皆「虚以待物」之时间-空间也。等待需要时间,而时间待出空间,所以【养生主】庖丁三年乃不见全牛、十九年若新发于硎,皆「以无厚入有间」之空间工夫的时间前提也;【人间世】颜回数月不茹荤,而孔子诫叶公子高「美成在久」,亦对待之融化于等待、空间之灭迹于时间也。

庖丁解牛的两个着眼点分别在刀和牛之上。前者是解牛的工具,后者是所解之物。但庖丁在这两个东西上面所下的工夫,却恰恰都是对这两个东西的无化。「无厚」是刀的无化,「有间」是牛的无化。当刀的质碍无化为「无厚」,牛的质碍无化为「有间」,游刃的舞蹈就可以自由进行。只不过,刀的无化不是象少年胡塞尔那样把刀磨到没有 (那样也无法解牛了) ,而是让刀成为一种「虚以待物」之气,让刀刃和解牛的「神」成为「听之以气」的耳朵。同样,牛的「有间」也不是「唯心地」把牛视为虚无 (那种唯心主义也太廉价,只值一碗鸡汤的价格) ,而是经历了「所见无非牛者」到「未尝见全牛」到「以神遇不以目视」的过程。如果说牛就是物的隐喻,那么,这个过程就是「物化」的过程。庄子的「物化」不是现代汉语中所谓人异化为物的意思,而是【人间世】孔颜心斋对话的最后谈到的「万物之化」。【齐物论】庄周梦蝶的最后,也说到「此之谓物化」。牛「物化」为「有间」,刀「无化」为「无厚」,而此二者之所以可能,则因为「以无厚入有间」的「舞化」。在游刃之舞中,刀与牛、人与物,都浑化在天地之间,逍遥乎鸿蒙之气,游而已矣,舞而已矣,这便是珠,这便是道,这便是原初的或复性的整全。

间性觉知与整全浑化

「未尝见全牛」意味着在下刀解牛之前,已经用眼睛把牛解开了,见到了牛体骨节之间的「有间」。不过,这个「有间」还是视觉的和分析的结果,尚不足以成为游刃舞蹈的场域。游刃的舞蹈只有在一个身心整体浑化的「有间」中才能自由发生。这个「有间」必须通过「以神遇不以目视」的基于身心整体触觉的间性觉知来超越视觉、超越分析,重新回到一种「全牛」的状态才能达到。这个重新返回的全牛不再是无间的全牛,而是有间的全牛;这个全牛中的有间不只是无化的结果,更是浑化的结果。

仅由目视得的「有间」还只是牛之有间,而非我之有间。只有等到「以神遇不以目视」的重新整全化,才能把牛之有间内化为我的间性觉知,使我进入一个物我浑化、相与舞蹈的时间-游戏-空间。这是一个大间。我必须首先进入这样一个大间,并使自己与物共舞,然后,我的刀才有可能游刃于牛骨之间的小间,使小间成为大间浑化的一个部分,使空间成为时间舞蹈的一个部分。

解牛的困难,无非是空间质碍带来的困难,而庖丁的解决方式则是通过时间来化解空间的难题。如何用刀是庖丁解牛成功的关键,但其用刀之道恰在其不用:全部关于解牛的叙说始于「释刀」,终于「藏刀」,中间「动刀甚微」「提刀而立」,全无挥运之迹,也就是说,全无空间性的暴力对抗,只有时间性的以柔克刚。在这个意义上,也许无论庖丁解牛的「有间」之「间」,还是【人间世】的「间」,本质上都是时间之间对空间之间的化解。

间是离卦之象。所谓虚明,所谓洞然明觉,都是离卦之象。【易系辞传】「制器尚象」章所言十二件器物中,离卦及「取诸离」而作的网罟是第一件。 [ 【系辞下传】:「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为什么离卦和网罟位居制器尚象之首?也许因为渔猎是人类最初的生活方式?但渔猎何以可能?岂不是因为觉知事物以定位之并渔猎之,正是人类开始从事物中绽出的第一件事?所以,离卦的网罟首先是间性觉知的网罟,使事物显现并进入「人间」的网罟。故【说卦传】云:「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又云「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

在离卦网罟的「间之觉知」中,人方始与物照面,人方始与人相见,人类文明方始在间性中打开,透出曙光。这个曙光是时间性和整全浑化的,只不过当人通过时间的浑化而看到空间的界画之后,转而淡忘时间的生命经验,过度依赖空间的集置 (Gestell) ;淡忘「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中能上能下的「而」,转而定格于有形之物和无形之道的抽象对立,遗失了形与无形之间、道与器之间的那个间性。离卦之义,实存于此间性之中,存于时间给出空间的运化之中,存于「形而上者谓之道」与「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而上」「而下」之中。

「万物皆相见」的前提是间性的区分。间性的区分就是能相及、能物化的区分。我与人、我与物、人与人、物与物之间,既相区分,又相影响、映照、叠运、化合,齐而不齐,不齐之齐,是为间性之区分。【齐物论】结尾的「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已经预示了【养生主】间性的打开,而庄周梦蝶及蝶梦庄周则是二者的相见或间之觉性的层层打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是一层打开,「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是第二层打开,「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是三层打开。三层觉醒之间,犹有间焉,是为间之觉知的层层觉醒。

「养生主」之主竟何在乎?在乎间之觉知的整全浑化。「缘督以为经」:督之觉行于经之间,间之缘觉与经之浑化也;「官知止而神欲行」:官知止而让出间,神欲行则觉行其间,浑化其间,间之觉知与神之浑化也;「以无厚入有间」:刃之无厚,觉之微也,入乎有间则觉行其间也,「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则浑化其间也;乃至于开篇关于生之有涯与知之无涯的讨论,结尾嘎然而止的「指穷于为薪」寓言,皆可循此「间之觉知」打开一条理解的通道。

【养生主】开篇关于知识与生命、有涯与无涯的讨论,就已经预示了「间」的意义。知之无涯与生命之有涯,就是生命的时间之间与知识的空间之间的紧张关系。「以有涯随无涯」则「殆已」,而「以无厚入有间」则「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貌似一样的行动,为什么结果如此相反?因为「以有涯随无涯」是以有入无,而「以无厚入有间」则是以无入有。「以有涯随无涯」是「有」疲于奔命的追随和消逝于「无」,「以无厚入有间」则是「无」游刃有余的进入和舞蹈于「有」。「以有涯随无涯」虽是一种出于被动性的艰辛追随,但野心却很大,其欲望是以有消无,即以「求知欲」全面地占有知识,消除无知,消除间性。反过来,「以无厚入有间」虽出于主动的进入和游刃,但却是无欲之入、无心之游,是要尽量取消刀刃之有,以便融入有间之无,保持和强化对于间性的自觉。「以有涯随无涯」是被动驱使的主动欲求,「以无厚入有间」则是主动寻求的被动觉知。「以有涯随无涯」的被动性是被驱使的抑郁,表现为一种征服的躁狂,故无论主动还是被动,皆非自由;「以无厚入有间」的被动性则是主动培养出来的「虚以待物」的能力,不师心自用而能以物观物,所以无论其表现为主动还是被动,皆为自由。自由无往不适,不自由进退皆非。自由者自由地被动或者主动,不自由者不自由地主动或者被动。主动不一定自由,被动不一定不自由。自由者自由,不自由者不自由。

如果按庖丁解牛的方式来看知识问题,就不应以有涯之生追逐无涯之知,而是要「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庄子·大宗师】) 。「知之所不知」是内在于知中的不知,犹如内在于生命中的死亡。生命固有一死,否则无所谓生命不生命。生命之有涯不是要去克服的缺陷,反而是要去保养的方面,正如「知之所不知」不是知识的缺陷,而是要去保养的「恬」。保养生命之有涯,并不是「与死亡作斗争」以求长生不死,而是适其性、尽其天年而已;同样,保养「知之所不知」也不是「与无知作斗争」以追求全知全能,而是为了以知养恬、以恬养知而已 (参【庄子·缮性】) 。

保养生命之有涯是保养生命的间性,保养「知之所不知」也是保养知识的间性。生命的间性来自生命中固有的死亡,知识的间性来自知识中固有的无知。死亡并不是只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到来的事件 (death) ,而是伴随生命始终的持续过程 (dying) 。知是知之所知,不知也是知之所不知。正如孔子所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论语·为政】) ,又如「未知生,焉知死」 (【论语·先进】) ,是真正的知生已经包含知死。内在于生命本身中的持续死亡过程,使生命成为有间的生命;内在于知识本身中的无知,使知识成为有间的知识。这就像太极图的阴阳鱼所示,黑鱼因其有白眼而能追白鱼之尾,白鱼因其有黑眼而能与黑鱼游戏,黑白鱼皆因其自身中内在的对方而成为有间之鱼、能游之鱼。黑白鱼相与游戏、相反相成,正如「知与恬交相养」的相间浑化 (【庄子·缮性】,恬即无知) ,亦如「以生为脊,以死为尻……知死生存亡之一体」的浑然相间、「两忘而化」 (【庄子·大宗师】) 。否则,就是【大宗师】里的子来之妻,「环泣」而「怛化」,或如【则阳】所谓「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

庖刀之刃与养生之主

【养生主】为什么以一个解牛杀生的寓言来讲养生的道理?因为【养生主】之义不只在养生,且在养生之主。「主」字字义,在于灯盏器形上的那一点火焰, [ 【说文】:「主,灯中火主也。」] 而此火焰的焕发光亮恰恰意味着灯油物质的逐渐消亡。此义至【养生主】篇尾已揭之无余:「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方以智【养生主总炮】云:「养生、杀生相反,谁能解之?其惟见全者乎!」 [ 方以智【药地炮庄】,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7年,第218-219页。] 见全,则见薪尽之死、火传之生,其实一也;见 全,则秦失吊老子而见「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亦莫非一也;见全,则庖丁游刃于已发皆中节之和,藏刀于未发之中,故十九年解牛数千而未尝杀也。一非顽一而能自我间之(此「间」读去声,犹「离间」之「间」),能自我间之则一而二也,独而全也。全者,有间之一也;一者,见独之全也。

何谓「养生主」之「主」?庖丁之「刀」与「刃」的微妙关系可能蕴含了某种提示。「刃」只在「刀」上加了一点,以便指示刃在刀上的部位。然而,这个部位究竟在哪里呢?自然是在薄的那一边:厚的一边是刀背,薄的一边是刀刃。然而,当我们去到薄的一边,又在哪里能发现它呢?从厚的一边到薄的一边,从刀背到刀刃,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在这个连续过程中,没有一处是刀刃。恰恰是到这个连续过程中断的地方,也就是说,在刀之为刀断然终止而「无厚」为虚空的地方,才碰到一种叫做刀刃的东西。这个东西有,但只在有快要变成没有的时候才有。这个东西并非没有,但它几乎不比无多一点存在。这个东西存在于有无之间、刀与非刀之间、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生与死之间,知与无知之间,几乎就是「象罔」之义的一个具体征象。黄帝使象罔乃得玄珠,正如庖丁游刃乃得解牛。

在庖丁解牛的自述里,刀似乎只是用来放下 (「释刀对曰」「提刀而立」) 和收藏 (「善刀而藏之」) 的,而挥舞游动的只是刃:「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刃当然是无法脱离刀而被独立挥运的,正如灯焰不能脱离灯台而闪耀,心神不能离开身体而独明。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的区分不可能,也不意味着其区分不重要。「刀」「刃」之别非常微妙,易被忽略,而在庖丁解牛的叙说里却很可能是至关重要之点。真正的要点总是容易被读者忽略的东西,但其实又是特别显而易见的简单事实。在庖丁解牛的叙述中,唯一一次说到刀的挥动也只是「动刀甚微」,而且即就此处文本,也有作「动力甚微」的版本, [ 「动刀甚微」,【道藏】成玄英疏本作「动力甚微」,更无动刀之意,与笔者此处的分析更合。更多相关分析,请参拙文【藏刀与藏天下】,见收拙著【道学导论(外篇)】] 刀并不在此出现。刀一旦闪亮登场,刃就会受伤,如「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都是刀的大动作和刃的大灾难。庖丁叙此两者,皆言刀而不言刃,以其挥刀而已,非游刃也,故不入道;而接下来讲到庖丁自己,则是「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则恰恰又是回到刃这个关注点。可以说刀的系列和刃的系列,构成了庖丁解牛叙说的两个范式。挥刀以伤刃,俗庖之害道也;游刃所以忘刀,庖丁之技进于道也。

刃诚然属于刀的一个部分,但却是刀中最接近非刀的部分,也就是说,是刀中最不属于刀的部分。刀刃是刀之为刀的本质部分 (无刃不成刀) ,但却是刀中最远离刀、差一点就不再是刀的部分。神与形、心与身、养生主与养生、无知之知与有知之知,都是这样的关系。庖丁解牛要养的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刃;「养生主」要养的与其说是「生」,不如说是生之「主」。「主」上一点与「刃」上一点,有一种本质的关联。【说文】:「主,灯中火主也。」灯盏是一个确定的器物,其形如「王」 (最上一横弯曲如凵,如灯盏盛油之形,下面的「土」是底座) 。但这个确定的器物之形却不是灯之为灯的本质。灯的本质在于灯盏上面那一点,即灯光之焰。那一点并不是灯盏之形中固有的部分,而是灯形之外的部分。在字形上,「主」上一点也并不与下面的盏形相连。但灯之为灯的本质,却取决于那个不属于灯盏之形的光焰。所以,如果说庖丁之刀是养生之生,那么庖刀之刃就是养生主之主。此「主」非生,却能生生,犹如火焰非盏而能使灯成为灯。此「主」于庖丁解牛寓言中见诸无厚之刃,于【养生主】末章「指穷于为薪」则见诸不尽之火,而其义早已潜藏于「刃」「主」二字之点中。由此二字之点,可得养生之主;得养生之主,方可进乎文惠君之悟,非仅「得养生」而已矣。「得养生」只是文惠君之得,因为他关心的是技。庖丁本人所言则事关养生之主,是道也,进乎技矣。此间之别,大类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关心「何以利吾国」,而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一说文惠君即梁惠王,则庄孟之间,同异微矣。

「刃」是「刀」上加一点,但这个点并不是像「雨」字中间的点一样象形真实存在的雨点,而是指示一个无法象形的东西。刃之所以无法象形,是因为刃几乎就没有形,或者说它只是形与未形之间的临界。所以,「刀」上一点与其说是对「刃」之部位的静态指示,还不如说是从有到无的动作指示。这个动作便是「无厚」的「无之」过程。较多「有」的一边是刀背,越来越趋向「无」的一边是刀刃。刃在薄的一边,或者说,在更接近「无」的一边,这便是「刃」中一点的「无厚」之义。只有从此出发,以无厚入有间,才能把【养生主】开头的有涯无涯和结尾的「指穷于为薪」连接起来,成为一条道路,以及把中间的庖丁解牛、公文轩见右师、泽雉、秦失吊老聃等寓言都连接起来,使之成为一只可解的全牛。

回照【养生主】的开头,如果按「以无厚入有间」的思路来求知,则首先应该纳入的恰恰是无知,让无知成为首要的知。心是身之刃,故无厚即无心,犹「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知是心之刃,故无知乃有心之无厚。无心之气、无厚之心、无知之知,乃是自知无知的、时刻朝向无知开放的心灵。如此,则心常有间,心常有闲(閒)。「间」作为能感之气,虚以待物之气,乃使觉知成为可能。

无厚之刃是以周围的空来包裹自身之有,这是坎卦之象 (坎两阴夹一阳,中有外空) ;有间之节是以周围的有来撑开自身之无,这是离卦之象 (离两阳夹一阴,中空外有) 。所以,「以无厚入有间」即以坎入离,以水济火。水火既济,则「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火水未济,则「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在庖丁的叙述中,上面两个句子紧紧连接在一起,犹如在【易经】的末尾,既济未济两个卦连在一起, [ 【庄子·养生主】:「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原文以未济在前,既济在后,因为这是庖丁叙述解牛过程的话,必须先难后获。但「已解」只不过是下一次解牛动作的开始,所以我的引用反以既济在先,未济在后,准【易】之序也。实际上,这两句话由「虽然」带起,已经是在「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的总结性叙述之后的补充说明,即已经是在既济之后的未济开端,所以,引用时的颠倒正是对其本质秩序的回复。] 或如自然的万物生长之中,以及在人类日常生活中,水与火从来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相反而相成。而水火坎离之化蕴含着生命的初机,「养生主」之所以养生,于斯可见矣。

反过来,「以有涯随无涯」则是以火入水,必将自灭心神之火,而无济于水。知如无涯之水,我生如一炬火光,与其「以有涯随无涯」,不如「莫若以明」。「莫若以明」就是以无厚之意,观有间之疏明,以及发生于其中的大化流行,而不是妄图以我之爝火烛照天地之大。【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大雅·旱麓】),以明之至也。王船山解之云:「鸢飞戾天,观化于天之下也;鱼跃于渊,观化于渊之上也。上下定位,化亘其中而不可为之畛域。故天其函乎!地其兴乎!大有之载,‘积中不败’者,一气之纯乎!故【中庸】曰:‘言其上下察也。’自渊而上,无不在焉;自天而下,无不在焉」(【诗广传·论旱麓】)。「上下」者,天地之间也;「在焉」者,在其间也,在其间而川流也,敦化也,万物之各在其间、各行其道而不相悖也。此天地之大间也,大道也,而解牛、心斋之所共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