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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孝萱:【瘗鹤铭】之谜

2024-07-21文化

焦山【瘗鹤铭】是中外瞩目的著名石刻,但它是什么时代的作品,尚无定论。今从鹤与文学、碑版署名、干支纪年、文章内容、书法风格五个方面,对流传的王羲之、陶弘景、隋人、颜真卿、顾况、皮日休、王瓒七说,进行审核,纠其讹误,补其阙漏,提出新说,请中外学者指正。

鹤与文学

在中国文学作品里,鹤的出现频率很高。【诗·小雅·鹤鸣】描写过鹤的叫声。班固【西都赋】、左思【吴都赋】都提到鹤。历代诗赋笔记小说以鹤为题材者,不胜枚举。

虽然谈鹤的文学作品多得可以汇集成一部书,但却找不到唐朝以前有瘗鹤刻铭的迹象。这是探讨【瘗鹤铭】时代无可回避的问题。然而自宋至清争辩【瘗鹤铭】时代的许多文章中,只有一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孙矿【书画跋跋】卷二上【碑刻·瘗鹤铭】云:「鹤死而瘗之铭之,此等好事,亦近唐人所为。」他从社会风俗的角度,探索【瘗鹤铭】的时代,很有见地。可惜他没有进行考证,尚不足以服人。

本来,墓碑铭、墓志铭都是施于真人实事的。富于创造性的古文大家韩愈才破了例。李观之砚,坠地而毁,埋于京师,韩愈为撰【瘗砚铭】,把为死人撰铭推广到物。在韩愈之前,虽有为器物撰铭的悠久传统,但把毁坏了的器物,视同死了的人,瘗之铭之,是没有前例的。中唐的李观、韩愈开风气之先。

韩文的影响很大。写过【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的晚唐皮日休,即是韩愈的崇拜者。皮日休瘗鹤撰铭的举动,与李观、韩愈之瘗砚撰铭,是一脉相承的。程嗣章【张力臣瘗鹤铭辨书后】云:「皮日休……诗集内有【悼鹤】诗,云:‘却向人间葬令威’,此瘗鹤之证也。又一诗,序云:‘华亭鹤闻之旧矣,及来吴中,以钱半干得一双,养之殆经岁,不幸为饮啄所误,经夕而卒,悼之不已,遂继以诗’。陆鲁望和云:‘更向芝田为刻铭’,……此撰铭之证也。」程嗣章主张皮日休书【瘗鹤铭】,论证欠精密,不能成立(详下)。但他提出皮日休有书瘗鹤撰铭的举动,比孙矿的推测,进了一步,应予肯定。

主张【瘗鹤铭】是王羲之书、陶弘景书的人,既未考虑东晋、南朝萧梁有无瘗鹤刻铭的风俗,更未考虑王、陶是否爱鹤。今案:【晋书·王羲之传】云:「性爱鹅」。李石【续博物志】卷上云:「陶隐居云:学道之士居山,宜养白犬、白鸡,可以辟邪。」把瘗鹤刻铭的举动,强加于爱鹅的王羲之,养白犬、白鸡的陶弘景,是难以自圆其说的。

碑版署名

书碑是苦事,唐以前,达官贵人不屑为之,大多出于书佐、小吏手笔。唐太宗重视书法,亲自书碑,并常敕名家书碑,书碑者不以为苦,反以为荣了。我们所看到的地上及出土的魏晋南北朝石刻,大多不署撰者、书者姓名。到了唐代,石刻上署撰者、书者姓名才逐渐形成潮流。【瘗鹤铭】当是这种风气下的产物。此【铭】的撰者、书者,顺应时代风气,不能不署名,却又不愿留下真姓名,所以用了别号。前人探索此【铭】的时代,不从由汉至唐石刻署不署名的历史现象中求答案,却在「华阳真逸」、「上皇山樵人逸少」两个别号上进行曲解和武断。

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十【瘗鹤铭】说:「或云华阳真逸是顾况道号。」又说:「疑前后有人同斯号者也。」赵明诚在【金石录】卷三十【跋尾·瘗鹤铭】说:「题华阳真逸撰,真逸未详其为何代人。欧阳公【集古录】云,华阳真逸是顾况道号。余遍检唐史及况文集,皆无此号,惟况撰【湖州刺史厅记】自称华阳山人尔,不知欧公何所据也。」欧阳修的猜测被赵明诚驳倒了。

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下【跋瘗鹤铭后】说:「弘景自称华阳隐居,今曰真逸者,岂其别号欤?」蔡绦【西清诗话】进一步说:「余读【道藏·陶隐居外传】,号华阳真人,晚号华阳真逸。」今案:文物出版社影印【道藏】第五册,有【华阳陶隐居内传】三卷,「薛萝孺子贾嵩撰」。卷上有一段话:「仲尼云,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未见其人。我今日义达无复其方,请从求志之业,乃自称华阳隐居。」贾嵩又引:「【本起录】云:絓人间书疏皆以此号代名。」【本起录】是陶弘景「犹子」陶翊撰,所言可信,与史传碑志亦同。蔡绦把「内传」误为「华阳真人」,又捏造了一个别号「华阳真逸」。由于【道藏】是一部大书,不是人人都能阅览的,蔡绦所谓「华阳真逸」即陶弘景的谬论,曾蒙蔽了许多人,今予以彻底拆穿。

古人别号中带华阳地名者,如华阳子、华阳生、华阳君、华阳樵人、华阳散人、华阳道人、华阳居士、华阳老人、华阳处士、华阳逸者、华阳洞叟、华阳山外人等,不胜枚举。「华阳真逸」是一个完整的别号,怎能丢掉「真逸」,只用「华阳」去牵强附会呢!

「上皇山樵人逸少」也是一个完整的别号。王羲之、皮日休都字逸少,但都无「上皇山樵人」之称。丢掉「上皇山樵人」,只用「逸少」进行猜测,当然是徒劳的。上皇山在那里?前人或云在会稽,或云即降真山,或云在镇江,但都举不出王羲之、陶弘景、皮日休自称「上皇山樵人」的证据。

【瘗鹤铭】的署名是:「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人逸少书」,「夅山征士、丹杨外仙尉、江阴真宰立石」。分明是五个人。主张陶弘景书【瘗鹤铭】的吴东发,继承陶弘景号「华阳真逸」的谬说,但「华阳真逸撰」不等于陶弘景书,(郝经【陵川集】卷二十【瘗鹤铭辨】云:「矧于铭中书华阳真逸撰,不书其并书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竟然把几个别号一齐加在陶弘景头上。他在【瘗鹤铭考】中说:「……‘征君’、‘外仙尉’皆隐居其寓其衔,‘上皇’、‘降真’皆自寓其栖隐之地,而‘丹阳’则纪其故乡也。」这样就把撰者「华阳真逸」、书者「上皇山樵人逸少」、立石者「山征士、丹杨外仙尉」(除「江阴真宰」外)都曲解为陶弘景一个人,是猜测【瘗鹤铭】署名之谜的最武断者。但吴东发无法解释陶弘景为什么要在【瘗鹤铭】石刻中用四个别号这一特殊现象,按照惯例,署「华阳真人撰并书」不就行了吗?

翁方纲主张陶弘景书【瘗鹤铭】的意见虽不可取,但他在【瘗鹤铭考补】中还有一段话:「以理论之,则华阳真逸、上皇山樵、江阴真宰、丹阳外仙尉之类,皆无姓名可考。自以阙疑为是。」这段话是清醒的。

干支纪年

【瘗鹤铭】序云:「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探索此【铭】的时代,应将壬辰、甲午两个干支,与王羲之等人的行踪,进行对照,是否符合?

晋咸和七年壬辰(332年)

晋咸和九年甲午(334年)

黄伯思【东观余论·跋瘗鹤铭后】云:「王逸少以晋惠帝大安二年癸亥岁生,年五十九,至穆帝升平五年辛酉岁卒。则成帝咸和九年甲午岁,逸少方年三十二。至永和七年辛亥岁,年四十九,始去会稽而闲居,则不应三十二年已自称真逸也。又未官于朝及闲居时,不在华阳,以是考之,此铭决非右军也审矣。」今案:王羲之的生卒年,有几种不同的推算。推算生于西晋大安二年为最早,生于东晋大兴四年为最晚。黄伯思是按照王羲之最早的生年推算,如按照最晚的生年,则「甲午岁」瘗鹤之年为咸和九年,王羲之才十四岁(虚龄),决无书写【瘗鹤铭】之理。黄伯思判断王羲之「未官于朝及闲居时,不在华阳」,是正确的。王羲之「不在华阳(茅山)」,更不在焦山,决无书【瘗鹤铭】之事。

主张【瘗鹤铭】是王羲之所书的郝经,在【瘗鹤铭辨】中反对黄伯思:「是大不然。其铭之年月,作文之年月也,非书之年月也。鹤瘗文成之岁,则甲午岁也,书之之岁,焉知非永和之末、升平之初乎?」他假设作文在前,书写在后,拉开距离,以自圆其说,是徒劳的。因为:【瘗鹤铭】中有王羲之卒后的事(详下),难道是王羲之鬼魂写的吗?

梁天监十一年壬辰(512年)

梁天监十三年甲午(514年)

【东观余论·跋瘗鹤铭后】又云:「壬辰者,梁天监十一年也。甲午者,十三年也。按隐居天监七年东游海岳,权驻会稽。永嘉十一年始还茅山。十四年乙未岁,其弟子周子良仙去,为之作传。即十一、十三年正在华阳矣。」黄伯思此考,似是而非。茅山非焦山。如陶弘景是鹤的主人,为什么不把鹤留在茅山喂养,而让鹤死于焦山,将鹤葬于焦山呢?

吴东发感到黄伯思说法有漏洞,他企图弥补这个漏洞,在【瘗鹤铭考】中说:「按隐居【许长史旧馆坛碑阴记】梁天监七年往永嘉。十年涉海。十一年夏还木溜屿。其年十月有敕迎还旧山。十三年正月至茅山。是年岁在甲午。则所谓‘甲午化于朱方’者,乃自会稽奉敕还茅山时也。于时适过焦山,因瘗鹤镌铭于此,不然何不瘗于华阳而于焦山耶?」暂且不说吴东发所谓【碑阴记】是否可靠,据【道藏·华阳陶隐居内传】卷中:「会上使司徒慧明迎还旧岭。道中书敕相望,仍欲先生至都下。先生至晋陵,辞以疾,乃还华阳。」可见陶弘景的路线是会稽——晋陵——茅山,未经焦山。吴东发弄巧成拙,他自以为弥补了陶弘景将鹤「不瘗于华阳而于焦山」之漏洞,却暴露了陶弘景由会稽还茅山的路线与【瘗鹤铭】内容之不可调和,可谓欲盖弥彰。

蔡襄说【瘗鹤铭】「当是隋代书」。隋起开皇元年辛丑(581年),终义宁二年戊寅(618),无壬辰、甲午两个干支。蔡襄说不能成立。

唐天宝十一载壬辰(752年)

唐天宝十三载甲午(754年)

据殷亮【颜鲁公行状】、令狐峘【颜鲁公神道碑铭】、留元刚【颜鲁公年谱】、华沅【颜鲁公官阶考】、黄本骥【颜鲁公年谱】等,颜真卿天宝十一载为武部员外郎,十二十三载为平原太守,与焦山如风马牛不相及。

唐元和七年壬辰(812年)

唐元和九年甲午(814年)

董逌【广川书跋】卷六【书黄学士瘗鹤铭后】云:「顾况卒于贞元末,当元和七年为壬辰,九年为甲午,良不及也。上推壬辰岁为天宝十一载,况当儿稚,其号华阳乎?」今案:【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卷四上、【唐诗纪事】卷二十八、【唐才子传】卷三均云顾况至德二载进士及第,当天宝十一、十三载时,正准备应试,与【瘗鹤铭】求仙思想不合。顾况卒于贞元末或元和初,董逌云元和七、九年「良不及也」,是。

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书张处士瘗鹤铭辨后】云:「证为顾逋翁书。盖逋翁故宅虽在海盐之横山,而学道句曲,遂移居于此。」今案:皇甫湜【顾况诗集序】云:「为江南郡丞累岁,脱縻无复北意,起屋于茅山。」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叙历代能画人名·唐朝下·顾况】云:「贞元五年贬饶州司户,居茅山,以寿终。」顾况居茅山是贞元后,非天宝十一、十三载,朱彝尊不考顾况居茅山之时代,已误,更何况茅山非焦山。

唐咸通十三年壬辰(872年)

唐乾符元年甲午(874年)

程嗣章【张力臣瘗鹤铭辨书后】云:「袭美为唐懿宗咸通八年进士,崔璞守苏,辟为军事判官。自叙以九年从北固至姑苏,咸通十三年壬辰,僖宗乾符元年甲午,袭美正在吴中。其年相合。」此考不确。皮日休【破山龙堂记】云:「咸通十三年二月十九日,襄阳皮日休记。」【河桥赋】序云:「咸通癸巳岁,日休游河桥。」可见皮日休咸通十三年在常熟,十四年已北上。【新唐书·艺文志三·皮氏鹿门家钞九十卷】注:「皮日休,字袭美,咸通太常博士。」(【唐诗纪事】卷六十四同)【河桥赋】即咸通十四年皮日休入京为太常博士「游河桥」时作。乾符元年皮日休不在吴中,何能有焦山瘗鹤刻铭之事?

文章内容

【瘗鹤铭】如是王羲之所书,就应是东晋人所撰,从文章内容进行鉴定,是必要的。李之仪【姑溪题跋】卷一【跋瘗鹤铭】云:「世以为右军书,或谓其语不类晋人,然卒不能辨也。」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六云:「世传以为王逸少书,然其语不类晋人,是可疑也。」刘昌诗【芦浦笔记】卷六【瘗鹤铭】云:「今考【铭】引雷门故事,按【临海记】:昔有晨飞鹤入会稽雷门鼓中,于是鼓声闻洛阳,孙斫鼓,鹤乃飞去。恩起兵攻会稽,杀逸少之子凝之,盖在安帝隆安三年,斫鼓必此时岂复有羲之谁肯遽取以为引证哉?然则非晋人文,不辨可知矣。」刘昌诗未考王羲之卒年,发言微误。孙恩杀王凝之时,王羲之已卒,【瘗鹤铭】「雷门去鼓」的典故,决不会出现在王羲之的笔下。

陶弘景是道教茅山宗的创立者,被尊为「百代之名师」,他自称「身有仙相」,十分自信。而【瘗鹤铭】序云「天其未遂吾翔寥廓邪?奚夺之遽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修道之人的口吻。两人身份不合。【南史·隐逸传下·陶弘景】记载陶弘景的政治地位:「武帝既早与之游,及即位后,恩礼愈笃,书问不绝,冠盖相望。……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山中宰相。二宫及王公贵要参侯相继,赠遗未尝脱时。」萧纶【隐居贞白先生陶君碑】描述陶弘景的隐居生活:「养志山阿,多历年所。摄生既善,冥祥亦降。猛兽不据,魑魅莫逢。亭无荆棘,远同阙里。阶吐神泉,径动疏勒。于是羽人徘徊,仙客上下,鸾凤游集,芝英丰润。」这样一个声势显赫、养尊处优的地上活神仙,死了一只仙鹤,算什么呀!何能对前途丧失信心,竟然悲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邪」呢?

皮日休虽有瘗鹤撰铭之事,仔细推敲,仍于【瘗鹤铭】内容不合。皮日休【华亭鹤闻之旧矣,及来吴中,以钱半干得一只,养之殆经岁,不幸为饮啄所误,经夕而卒,悼之不已,遂继以诗,南阳润卿博士、浙东德师侍御、毗陵魏不琢处士、东吴陆鲁望秀才及厚于予者,悉寄之,请垂见和】首句云:「池上低摧病不行」。从诗题、诗句看出:一、皮日休的鹤,是在「吴中」、「池上」喂养,与华阳真逸的鹤,在焦山大自然中喂养,不合。二、皮日休的鹤,「养之殆经岁」经死,与华阳真逸的鹤,「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不合。三、皮日休对友人、入仕者称官衔(「博士」、「侍御」),未仕者称「处士」、「秀才」,与华阳真逸对友人,皆称「真侣」,不合。陆龟蒙【和袭美先辈悼鹤】诗有句云:「但掩丛毛穿古堞。」翁方纲【瘗鹤铭考补】指出:「则当日袭美所葬之鹤,乃依城隅葬之耳,非在焦山崖下江流乱石之间,亦可知矣。」是。但必须补充:咸通十四年皮日休已北上,他葬鹤是咸通十三年以前之事。

【瘗鹤铭】虽非皮日休之作,而时代断限大致可定。因为序与铭皆无骈俪之习,应在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取得胜利之后。

书法风格

从宋至清,否定【瘗鹤铭】为王羲之、陶弘景、顾况所书者,如董逌【广川书跋·书黄学士瘗鹤铭后】云:「然逸少,逋翁其书可见,不与此类。……或曰【茅山碑】前一行,贞白自书,与今铭甚异,则不得为陶隐居所书。」陈继儒【泥古录】卷四云:「黄伯思以【瘗鹤铭】为陶隐居书,……谓以【朱阳帖】参之绝类,则余所不许。」杨宾【铁函斋书跋】卷三【梁陶弘景上清真人许长史旧馆壇记碑】云:「陶隐居书,见诸记载者,有【黄庭外景经】、【大洞真经隐诀】、【画版帖】、【入山帖】、【旧馆壇记】五种,而皆未之见。缘前人多称【瘗鹤铭】是隐居笔,遂以隐居书皆【铭】一例。今观此帖,中规中矩,沉着方严,全从【劝进】、【受禅】等碑脱胎,似与【瘗鹤铭】别以结法。」

黄庭坚主张【瘗鹤铭】是王羲之所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八【题瘗鹤铭后】云:「右军曾戏为龙爪书,今不复见。余观【瘗鹤铭】势若飞动,岂其遗法耶?」所谓「龙爪书」,黄庭坚没有见过,毫无根据,显然不能成立。鉴赏家认为,黄庭坚「大书酷仿【鹤铭】」,深得其变化之妙。如章法的对称、平衡、韵律的振颤、凝重,用笔的长横、长撇、长捺,都是从【瘗鹤铭】发展起来的。可见他主张此【铭】是王羲之所书,是为了表明自己的书法渊源,抬高自己的书法地位。郝经佩服黄庭坚,在【瘗鹤铭辨】中提出【瘗鹤铭】「甚多【兰亭】笔法」的观点。任何人将【兰亭序】与【瘗鹤铭】对比一下,都能看出是两种书体。黄庭坚以人所未见的「龙爪书」立论,是狡猾的,而郝经以人人可见的【兰亭序】立论,是愚蠢的。

认为【瘗鹤铭】类似唐人书法者最多,其中又分为三派。

一、似颜真卿。如欧阳修【集古录跋尾·瘗鹤铭】云:「按【润州图经】以为王羲之书,字亦奇特,然不类羲之笔法,而类颜鲁公,不知何人书也。」黄庭坚既主张【瘗鹤铭】是王羲之所书,又认为欧阳修的意见正确。其【题瘗鹤铭后】云:「欧阳公以鲁公书【宋文贞碑】的【瘗鹤】法,详观其笔意,审如公说。」郝经既主张【瘗鹤铭】是王羲之所书,又认为:「其准绳意匠,后世唯颜鲁公书【中兴颂】、【宋文贞公碑】为近之。」主张【瘗鹤铭】是陶弘景所书的翁方纲,其【山谷说大字无过瘗鹤铭辨】也说:「故或者遂以是铭为颜鲁公书,何者?为其中壮笔有近于【宋广平碑】也。」包世臣【艺舟双楫】既认为「可证【鹤铭】为隐居书」,又认为「杭州定庵藏宋拓【八关斋】七十二字,一见疑为【鹤铭】,始知古人【鹤铭】似颜书说有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卷四【余论】则云:「鲁公书如【宋开府碑】之高浑绝俗,【八关斋】之气体雍容,昔人以为似【瘗鹤铭】者,诚为绝作。」今案:二王书体是魏、晋式清谈的产物。初唐,从宫廷到社会,都摹仿王字。到颜真卿才「变法出新意」。应是【瘗鹤铭】的书折仿颜体,而非颜真卿仿【瘗鹤铭】。

二、中、晚唐人书。如安世凤【墨林快事】卷四【瘗鹤铭】云:「以为右军者,非。为隐居者,亦非。盖晋、梁二世字形尚古,今谛玩皆唐人笔意,明之乎非二公也。……必唐中、晚之人无疑。」孙矿【书画题跋·瘗鹤铭】云:「此铭佳处,惟在字画飞动。然笔势太纵,隋以前恐无此法,应是李北海以后笔。顾况虽无据,然唐人善书者多,如王士则【成德军】等碑笔法,与此略相似,大约唐人所书耳。」判断力最差的是郝经,他看到【瘗鹤铭】与「张嘉贞【北岳碑】……极形似」,而没有能像安世凤、孙矿那样,判断为唐人书。

三、疑王瓒。如赵明诚【金石录·跋尾·冬日陪群公泛舟诗】云:「在润州【瘗鹤铭】傍,其字画正同,盖一人所书也。」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书·答巩仲至】云:「焦山【瘗鹤铭】下有【冬日泛舟诗】一篇,句法既高,字体亦胜,与铭文意象,大略相似,必是一手。」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上【记与刘无言论书】云:「予又云:焦山【鹤铭】,俗传王逸少书,非也。……然此山有唐王瓒一诗刻,字画全类此铭,不知即瓒书,抑瓒学铭中字而书此诗也。刘曰:尝亲至彼观疑即瓒书也。」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六云:「余尝以穷冬至山中,观铭之侧近,复有唐王瓒刻诗一篇,字画差小于【鹤铭】,而笔势八法,乃与【鹤铭】极相类,意其是瓒所书也。因模一本以归,以示知书者,亦以为然。」今案:以上四家意见,还不能肯定【瘗鹤铭】是王瓒所书,因为:王瓒诗刻署名为「谪丹阳功曹掾王瓒」,而【瘗鹤铭】署「上皇山樵人逸少书」。如皆出于王瓒手笔,为什么一署官职姓名,而另一署别号,对姓名讳莫如深呢?又,据【旧唐书·地理志三】【新唐书·地理志五】,天宝元年曲阿县改名丹阳县。从王瓒官衔看出刻诗是天宝后之事,至于后到那一年,有待考证。董逌云「诗在贞观中已刻铭后」,大误。黄伯思认为王瓒学【瘗鹤铭】,可取。

综合以上,【瘗鹤铭】的产生,应在受李观、韩愈瘗砚铭之影响而出现了皮日休瘗鹤撰铭之后,应在颜真卿新体书法风行之后,应在古文运动取得胜利之后。具体时间为唐乾符元年(或五代吴国大和六年)。撰者、书者、立石者是几个普通的修道之人,没有留下真实姓名。

蔡绦【西清诗话】云:「丹阳焦山断崖有【瘗鹤铭】,……自晋迄唐,论书者未尝及之。」董逌【广川书跋】卷六【书瘗鹤铭后】云:「余尝怪唐人尚书学,而此名字特奇伟,宜世赏爱,而卒不见传于人。自张怀瓘、张爱宾、徐浩论书,备有古今字法,亦不见录。」又【书黄学士瘗鹤铭后】云:「或疑梁以书传逮六百年,不应如新刻于石。」他们的怀疑,也给我们以启迪:焦山【瘗鹤铭】唐末才产生,所以东晋、萧梁、隋、唐人未提到它。经过五代乱世,到北宋才大显。北宋距唐末不远,所以石刻如新。

原载【中国书画】2008年第1期,来源:【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