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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猫腻

2024-04-08文化

果时间是一座可以精确计算,随意控制前后行进方向请让我们跟随穿越时间的画面的钟,从反方向开始移动,回到当初大东山的时空,去看那一袭被淋湿的黄袍,那看那一柄烈剑,去看剑锋所向的中年人,去看无数人,在雨中。

静止,然后秒针轻轻挣扎,弹动了一下,越过了第一个格子。

随着四顾剑的一并指,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地长剑,倏地一声飞了出去,绕着他地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刺庆帝地后背!

此时,叶流云已经来到了庆帝的身边,平直伸出他那双如金石一般的洁白双手。

剑已经刺破了空气,撕裂了大东山上或许有或许没有的浓厚元气,下一秒钟便似乎要刺入皇帝的后背。然而那一双洁白的甚至有些稚嫩的手,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轻轻向着那柄剑按了上去。

——大东山上宗师围杀庆帝之局,在这一刻终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叶流云出手,向着那把剑而不是皇帝!

最先接触到这把杀剑的,是叶流云的袖子,麻布织成的广袖,在这一刹那变得极其柔软,就像是无雨东山山腰间时常飘浮着的云朵,柔柔地层层裹叠在那把急速飞来的剑上。

云丝寸断,麻袖碎成蝴蝶在大东山顶上飞舞,而那把剑,却在这样温柔的厮缠中消耗了精魄,身上所携的寒意杀意,倏然间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把破铜烂铁,黯淡无光,十分卑微。

这把剑势来的太凶太厉。以至于叶流云在念出一偈之后,不得不出护住陛下安危,然则当他显示了自己的真实立场,却无法寻到最关键的那一点进行伏击,该如何应付接下来地局面?

叶流云白须被雨水打湿,而双眼却是认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没有因为剑身的黯淡而产生丝毫的轻视,更没有因为自己被迫提前出手,而不能伏杀四顾剑。有些许的不安。

他只是认真地看着这把剑,握着这把剑,似乎这把普通的剑身里,蕴藏着无数的鬼神,下一刻便会跑出来,将山顶上所有的人吞噬干净。

那双稳定如玉的手抱了一个虚圆,虎口相对化作一个圆环,而那柄哑然无光地天剑,就在这半空之中颓然凌空静止着。

他是大宗师。所以他才知道,四顾剑的剑意全数蕴在这一剑中,若自己此时再不出手,剑身便会全数刺入陛下的身体。

他于四海游走若干年,为的便是这一刻,然则,却被迫提前动了。四顾剑不是真的白痴,正如事后长公主所料想的那般,他与苦荷虽然没有想到叶流云会站在庆帝一方,但是这二位北齐东夷的大宗师。对于庆国人的阴险狡诈,有着最深刻的认识,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地。

那个戴着笠帽地矮小身体里,其实蕴藏着与历史名声截然不同的大宗师智慧,他只用了这一柄身外之剑。便破了庆帝的局,逼出了大东山上真正的杀着——叶流云!

就在叶流云像一轮明日般护在庆帝身前,双手抱圆,强行镇住凄厉一剑时,四顾剑的身体抖了起来,身上的麻衣就像是被电流袭过一般剧烈震动着,此时他的剑已凌空飞去,停驻在叶流云那双稳定的手掌之间,而随着他身体的震动,一股惊天的剑意。荡荡然刺透了他身上所穿地麻衣,直冲天际。

受此剑意感召,叶流云**双手所控的那柄剑,也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在空中嗡嗡作响,重放光彩。

此时大东山上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只是在这样的片断时光中,雨滴似乎在用一种奇慢的速度,细腻地感知着大地地吸引力。不再成丝成倾盆之势,而像是一粒一粒晶莹透明的珍珠。

就在重重珍珠玉帘之后。穿着麻衣的矮子以身为剑!势破天地,就这样须臾横纵十余丈,像一道电般杀到了叶流云的身前,伸手一摁,摁住了自己佩在身边数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的那把普通剑枝!

四顾剑的手掌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剑,剑上芒尖狂吐,如银蛇乱舞,气势逼人。

而就在层层雨帘像静止般被麻衣四顾剑生生撞破之时,叶流云的眼瞳里骤然间大放光芒,有如流云裹日,生生吸取了太阳中的能量,闷哼一声,拱成圆环无极的双掌,向内一合!

啪地一声脆响,空无一物的空气却像是坚硬的金属,片刻后被这双洁白的手生生压碎,合在了剑身之上!

对于大宗师来说,没有什么局,即便庆帝设了一个局,将叶流云隐藏到了最后,可依然让四顾剑简简单单一剑挑破了重重迷雾,而紧接着,四顾剑却利用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将自己的全部剑势,重新灌入到这把剑当中。

叶流云的身侧是庆帝,当此凌厉一剑,却是避也无法避,只有用云手硬抗,然而无上剑势与肉身相敌,叶流云的散手身法却无法尽情施展,四顾剑抢的便是这个先机!

大宗师之战,偶一动念,便天地变色,只需要一丝偏转,大势便已偏移!

四顾剑凄厉疯狂地叫了起来,一身狂戾地剑气全数涌进了手中的这把剑上,剑气涌入地速度是这样的快,以至于手掌握着的剑柄处竟倏然间变得高温起来,倏地一声蒸发了草绳上的所有水滴。

令人恐怖的金石磨擦声音响起,长剑在叶流云紧紧合着的双手间,往前突进了一寸!

叶流云依然微低着头,双臂上的广袖早已化作了身周空中飞舞的蝴蝶,世上最稳定的那双手臂死死夹着那柄剑,片刻后,手上的皮肤……开始寸寸裂开,就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的患者。皮肤老去,边缘翘起,看上去就像是庆历五年地那场大旱中的土地,龟裂开来,异常恐怖神奇。

他的眼中全是宁然的目光,看着掌中的剑一寸一丝地向自己的身体靠近,却没有一丝情绪吐露,而只是吐了一个字。

「云!」

两只已经被

气激地皮肤寸裂的手臂,随着这一个字偈。猛然间来。比海水更深。比湖水更柔。比江南女子的眼波更温纯。是那天上地云。云中地丝丝偻偻。如牵挂一般。一偻一偻地系在了惊天一剑上。让那强大到了极点地剑势骤遇温柔。不得不在途中暂歇。

咔地一声,就在这短短地一秒间。天公极为凑趣地赏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被乌云遮盖。显得格外阴暗地山顶。

闪电。照亮了四顾剑笠帽下地脸庞。只见他双眼里全数盈满了如野兽一般地狂野气息!

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只是凄厉地尖啸着。啸声回荡在大东山上。不知道震昏了多少人。他是用剑地大宗师。他用地是四顾剑。顾前不顾后,一往无前!

剑势随着啸声全数涌了出去。逾发的暴戾不可阻挡。无穷无尽地杀意,暴戾的气息。尽在这一剑中。

这是四顾剑出世以来刺出地最强一剑,是他整个人地生命。精神,信念凝结成地一剑。剑势之凌厉暴戾。已有逆天之迹。在这片大陆上。以前从来没有人刺出这样地一剑。以后估计也没有。

没有人能够阻挡。即便是叶流云也不能!

局。往往是分不清局内人。局外人,谋局定胜地人们往往在事情结束地那一刻。才会悲哀地发现,自己算来算去。反将自己算了进去。误了朕及卿家性命!

事情地发展,永远和控局者最初的算计,会渐行渐远,如果知道此时时钟停滞地这一秒发生地一切。或许庆帝在最开始的时候,宁肯选择将虎卫收拢于山。以庆国两大宗师与苦荷四顾剑正面相敌。有五绣在旁,在百名虎卫于两败俱伤之后挥刀而斩,何至于会出现眼前地情况?

四顾剑在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完美地展现了一位大宗师地智慧与决断,只用了一剑,便逼出了叶流云。更完美地利用庆帝布下的局以及庆帝地生命,将叶流云逼入了绝境之中。

如果四顾剑不是在上东山登天梯之时,一剑斩尽百余虎卫,消耗了他部分心神,此时那惊天地一剑,或许早已经刺入了叶流云地小腹之中。

当然,如果不是用上百名庆国高手地鲜血去祭这把剑,去蕴积无穷地血腥杀意,四顾剑或许也使不出来如此绝情绝性,暴戾动天地一剑。

叶流云有三个方法可以应付这一剑。正如那个世界中三十六计地最后一计,当事态发展到了极端之时,最好地方法往往就是最简单地方法。

以这位庆国宗师地无上身法和流云散手,面对着四顾剑的惊天一剑,在最开始地时候,他可以选择后退逃离。以散手云海暂封剑锋一刹,只需要一刹,他便可以离开那道剑势笼罩地范围。

然而皇帝在他的身侧,如果他避开了,皇帝只怕会在这柄天剑下变成漫天肉屑。所以叶流云没有避,而此时,他已经……无法避。

一直沉默站在古庙门口的五竹,低着头,手掌不知何时,再次放到了腰畔的铁钎柄上。然而,此时地皇帝已经命在旦夕,他依然没有出手。

便在这一秒地最后那段细微时光里,叶流云古拙地面容上忽然闪现了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出现在这样地时刻,显得格外的怪异。

如流云般的双手,忽然间被山顶地风吹拂走了一部分,卷了起来,直扑四顾剑的面门!

流云未至。笠帽已然远远飞走,强风扑面。直喷四顾剑的五官!

既然挡不住这一剑,那为何要挡?叶流云选择了撤去一只手,散开一片云,去笼四顾剑地面门,这是低级武者也最擅长的围魏救赵,但此刻在这位大宗师的手中施展出来,竟显得那样的浑洒自如,去留随心。

正是天边一朵云,循着暴戾冲天的剑意,轻柔而快速地飘到了四顾剑地面门之上。

如果四顾剑不理这一记散手,长剑贯入叶流云腹中,以剑上蕴着的剑意杀气,瞬间便能将叶流云的五脏绞成碎片,即便叶流云侥幸活了下来,也再没有任何战力。

如果他要避开这一记散手,心念一动,全数涌入剑中的精神气魄,自然要出现一个缺口,一记并不完美徒有暴戾之气的剑术,如何能够刺大宗师于剑下?

叶流云在这一刻地选择很有智慧,甚至可以说很美妙,他知道自己的一记流云,根本无法重伤四顾剑,但却逼着四顾剑在这奇短的时间内做一个选择。

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四顾剑地重伤,因为他能清晰察觉到,四顾剑已经抢先晋入了一种绝杀的境界里,然而山顶还有五竹,还有姚太监,还有众人。

叶流云可以死,四顾剑却不能重伤,因为一个重伤后地四顾剑,不能确保自己能杀死庆国的皇帝,而这样的结果,绝对是四顾剑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那一记流云拂去,便等着四顾剑变剑。

但。

……

……

四顾剑没有变剑,他的瞳中依然闪耀着狂野的气息,整个人的黑色头发顺着山风狂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执剑的神魔,气息慑人,长剑依旧一往无前地向着叶流云压制过去。

而他的左手却空空一握,斜斜指向了左前方,根本没有去管扑面而来的那团流云。

世间地剑术有万千种,但握剑的手法却只有一种,四顾剑的左手此时便是一个最标准的握剑姿式——拇指与四指间圆成虚空,空无一物,却骤然间有了一抹极微弱的剑意,从虚无中透了出来!

虽然微弱,但如果要杀死左手空剑所向的那抹明黄身影,却是异常轻松。

叶流云攻四顾剑不得不救,而四顾剑……虚握剑柄,以剑意破空,反攻叶流云之不得不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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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殿前欢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道(请月票)

 山上。

为了保证这一剑的圆融暴戾相合,四顾剑已将自己的精神气魄全数灌注于内,若要应付叶流云递出的那一记流云,必然撤剑,若不撤剑,便只能攻敌之必救,只是他只能分出一丝心神,而场中五人,只有一丝心神便能杀的,就是庆国那位空有气势的皇帝陛下。

不得不说,从四顾剑出剑伊始,在整个的气势与智慧上,他始终压制住了叶流云。此刻,给了叶流云一个难题,一个惊奇。

……

……

然而让四顾剑惊奇愤怒不安无措的是……叶流云没有去理会四顾剑虚握的空剑,那团流云依然向着自己的脸上笼了过来。

而他虚握着的那把空剑,却在发出嗤的一声微弱动静后,刺破了湿漉漉的山顶石板,落在了空处。

那一抹明黄,那龙袍上黯淡的眼睛,就这样突兀奇崛地消失在空剑的前端。

……

……

东山之顶,四大宗师,一代君王,所有的一切看似漫长,其实只是发生在一秒钟以内,在这一秒的一面中,四顾剑用自己手中的剑,挑弄着叶流云的云,以空无之剑,刺向庆帝。而在这一秒的另一侧面中,则发生着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故事发生在这一秒钟的开幕处。

当四顾剑的剑飞掠至庆帝后背前一尺地前,皇帝已经黯叹一声,松开了一直握着洪公公的那只苍老的手,似乎不愿意让这位老人家,在人生的最后一战里不得尽兴。

其时,北齐国师苦荷的手。正而不舍地拂上了洪老太监地胸口,这一拂一摁。拇指食指略分。宛如清风拂山岗。轻柔自然至极。与周遭暴雨闪电之景。全不像似,然则风一拂过。山岗却无由大乱。

洪老太监静静地望着苦荷的脸,双手像一对龙鞭一般。扭曲着,变形着。攀上了苦荷地右臂。却没有阻住他地那一拂。

噗地一声闷响,洪老太监地胸口……全部碎裂开来,在苦荷通天道。自然清新里蕴着天地之威地一拂中。他的胸骨就像是娇脆地豆腐块一般。齐齐溃败,塌陷了下去!

鲜血从洪老太监的口鼻五官之中急速喷出,生命地力量随着胸骨的塌陷。鲜血地狂喷。真气地奔泄。而急速流失着。双苍老的眼睛里,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与嘲讽……还有杀意。

……

……

手掌传来如深渊般地空虚感觉。苦荷大师地眼瞳猛地缩了起来!

这位场间年纪最长地大宗师。北齐开国皇帝的亲叔叔。当年大魏朝惊才绝艳的苦修士。此生不知经历了多少往事,赴神庙求道,于天下论武。心性之沉稳自然,任何人都无法比拟。但今日四大宗师会东山,他必须将自己地得失心重新拾起,胜负心牵回双手之中。

这名隐于庆国若干年地老太监,先前身上所散发出来地霸道真气。浑然若四野燥风。其间隐昭示地境界。毫无疑问,已经是位地地道道的宗师,所以苦荷大师未曾留手。不敢留手。这依山依水地第二拂已经蕴上了他体内如深潭般不可探底地无上天一道真气。

大宗师之间地战斗,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一些令人瞠目结舌地变化,所以当苦荷的那一拂印上洪老太监的胸膛时,他并未有丝毫地喜悦之意。

因为第一拂已经被洪老太监用体内的霸道真气,生生弹了回来,虽然这种运气法门过于霸道,绝不可持久。可是苦荷认为,洪老太监一定有办法应付自己的第二拂。

但洪老太监居然没有挡住这一拂,胸口碎裂,这名老太监身上的霸道气息。在一瞬间内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即便洪老太监的胸口忽然变成了一块铁板。生出第二个脑袋来,或许苦荷都不会吃惊。

偏偏是这样地一幕,让苦荷感到了不可思议,那股沛然莫之能御地霸道真气去了哪里?大宗师终究是人而不是神,即便是以他和四顾剑地神妙修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瞬间内,将已经提至人间巅峰的气息,猛然全数散去。

就像一个充满了能量地球体,怎样能在须臾间全数泄掉?

任何能量地传递总是需要时间,而时间越短。这个过程的震荡程度便越恐怖。

不论是苦荷,四顾剑或是叶流云,如果此时像洪老太监一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数释放掉体内的所有真元,下一刻也不可避免地,迎来散体而亡的下场。

为什么?为什么洪老太监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什么他敢这样做?

苦荷的眼瞳缩了起来,一粒雨珠停留在他眼帘前半寸处。反射出那淡淡的幽黑光芒。

他下意识里察觉到一丝已经有些陌生地危险味道,那种已至死地的味道,漫长的生命旅程里。苦荷大师最后一次陷入如此心境中,还在庆历五年与那位瞎子的重逢。只是其时所感应到地危险,还不及此时!

当这些思绪像漫天雨点般刮过苦荷大师脑海中时,他的轻柔右手已经拍碎了洪四痒地胸骨,如热刀入黄油一般突破那具单瘦老苍的身躯,从他的后背里伸了出来,被震成五瓣的心脏。在宛若静止的雨珠帘下,以一种令人心悸地方式喷射着血箭。

洪四痒已经死了。没有人在心脏被捏碎后还可以活下来,他的身体着,不复四顾剑登山时那种天神般的霸道模样,而像一个可怜的儒,浑身是血,挂在苦荷的右手上。

洪四痒还没有死,虽然他地心脏已碎,生息已绝,然而他体内的经脉依然维系着临死前那一刻的状态,所有的真元拼命地向着天地间释放着,从他的经脉末端,散入周遭自然之中。就像是一个黑洞,虽是死寂。却凭借着某种神奇地规律,以自己的尸身经脉为桥梁。空无一片地散发着。吸取着。黯淡着。

包括他身体内地那只臂膀。

苦荷大师这一拂乃全力而出。体内丰沛地真气从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上渗透出去,随着洪四痒倒行逆施、以生命为代价地秘法。不停向外宣泄!

苦荷地眼瞳亮了起来,不是明悟。而是感应,他眼瞳前不及一寸处地那粒雨珠还在空中悬浮。他已经明白。自己中了一个计,这大东山本身就是一个局。

洪四痒不是大宗师,他先前在山顶释放出来的霸气是借地。境界也是借地。正因为不是自身地所有

才能如此不惜身体精魄地全力释放出来。才显得格像是人类应该有的程度。

洪四痒早存了必死之心。

有人想用他的死,来吸取自己少许真气,而自己最后这依山依水的一拂,已经将真元渡了出去,自己的身躯命元保护,已经出现了缺口。

那个人就是要利用这个缺口。

那个人就是将境界神妙无比,通过洪四痒展现出来的人。

不及感知剑痴与流云处的变化,苦荷大师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就如同一泓秋月。全无先兆地出现在一池碧水之中。

他最疼爱的女徒海棠,拥有世上最干净最明亮地一双眼眸,但如果和苦荷此时的眼眸比起来,就像是萤火与皎月般。

苦荷是世上对周遭环境感应最细腻的人,是心性最柔和但也是最坚强的人,这一点从很多年前的神庙之行。便可以察知一二。

当发现洪老太监是一个陷井时,他的反应便随之而做了出来,变机之快,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或许只是百分之一弹指,他应该比设局者所想像的反应,就快了这么一些,但很可能就是致命的时间差。

苦荷的眼睛明若皎月,洁若孤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呼吸间。竟似要将整座东山之顶的空气全部吸进去!老者地胸膛忽然高高的涨了起来,整个都像是挺高了两寸!

随着这一呼吸,他体内的天一道无上真气,从自己的右臂处也开始呼吸了起来,循着天地间自然地一呼一吸,轻松脱离了洪四痒尸身上散离气息的牵引,开始用最快的速度往自己地经脉内回转,如此快的转折,也只有天一道的清静法门。才能施展的如此自然。

时间和静止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以肌肉控制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而像水银和光线一般在人体内流转的真气,却隐约能突破时间的限制,完成自己的任务。

真气回流一震,洪老太监瘦弱的身躯化作了漫天血雾,却未及散去。

没有人注意到,苦荷大师垂在身畔的左手很自然地屈起了一指,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作了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这片大陆地手式,随着这个手式一发,漫天凝结雨珠再次一顿,大东山顶那些混在风雨,浸在古庙残间的淡淡气息,以一种奇快的速度向他的身体内灌入!

这些被那个奇怪手式招唤来的气息很淡弱,但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一根柴,一滴水,却都是宗师之间拼斗的珍贵存在。

这个手式究竟是什么?居然能从空荡荡的空气庙檐间吸入真气?

法术,在大海遥远那边法师们修行的法术!

却出现在了苦荷大师地手中!

在大雨淋漓的大东山上,北齐国师苦荷,终于使出了自己最大地压箱法宝,使出了平时没有什么帮助,但在此刻,却能助自己加速回复真元的手段。

这个法宝在他与五竹对战时,也未曾用过,但此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施展了出来。

因为在洪老太监死亡的瞬间,在那一团血雾还没有来得及散去的一瞬间,一只手,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血雾里伸了出来!

这个场景显得异常诡魅,一只白玉般稳定的手,从血腥无比的雾团里伸出,就像是九幽之下探出来,要搜刮人间一世生灵的神手!

在感应到这只手的瞬间,苦荷眼中的光芒愈发地明亮。他第一刻地反应很正常,这只手应该是叶流云的,只有叶流云的手,才会如此稳定,如此神妙。

然而苦荷不惧,因为体内的天一道真气早已回复入了自己的身躯,用神奇法术召来的淡淡天地元气,也从三万六千处毛孔里渗入了自己的经脉,自己体内真气已经充沛到了顶点。一震一荡已然到了人类所能容纳的极点。

如果对方是想用洪老太监的死亡造成自己势中地缺口,那么苦荷奇快的反应和那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法术手式,完美地弥补了这个缺口。

甚至……过于完美了一些。

那只洁白的手忽然隐去了皮肤上的光芒,却显得更加可怕,在如此高速的境界中却是一丝不颤,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稳定与力度,奇快无比地穿掠过那团血雾,点了下去。

在掠行的过程中,那只手松了四指。食指却微微翘了起来,柔软而又刚毅的指尖,啪地一声点碎苦荷大师眼帘前一寸处的那滴雨珠,然后轻轻落在了在了他的两眉之间。

如要在他的眉心点上一粒通红的痣。

那滴雨珠被一指点破,化作了一个空心的小水圆,周边泛着美丽的涟渏,缓缓扩张。

而苦荷的眉心上并没有出现一粒红痣,反而却是更加亮了起来,似乎苦荷此时黯淡下去的眼眸里的亮色,全数送到了眉心间。

苦荷大师用自己精修数十载地天一道无上真气与用法术召来的天地元气。凝于眉心之间,硬抗了这美丽的一指!

那根微翘的,稳定的食指,并没有与眉心间凝结的精纯真气硬抗,而是用一种缓慢而温柔地方式,向里面灌注。没有暴戾之气,没有绝杀之意,并无天然气息,有的只是人世间最堂堂正正的规则。

王道!

指尖再下,嗖的一声迅疾点出,直刺苦荷胸口膻中,虽只是一指间的动作,却隐约让人感觉到有龙行虎步之象,一指便有帝王万世之尊!

苦荷此时已经收回了右手,满脸凝重大拇指一挺。妙到毫巅地迎上了那根食指,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

食指再下,直刺苦荷中腹。

苦荷垂下眼帘,麻衣微挥,平指为掌,他的右掌就如同涓涓细流随着山势而流,自然无比地垂下,于腹前挡住那一指。

这一切都进行的是如此理所当然。

然而苦荷的身体却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他的右掌掌心处一抹红斑。像是被烧红地烙铁,嗤嗤作响。

那只稳定的手只出了三指。这三指不是杀伐,不是摧毁,不是抵抗,而是……给予,堂堂正正,全无偷袭之意,帝王心术气度,尽在这三指之中,王道之气展露无余。

天上再次响起一道闪电。

苦荷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颓然无力地掠向远方,掠向大东山石径旁的那棵大树之下,他盘膝而坐,叹息了一声。

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地时候就错了,而最致命地错生在三指之前——他在察觉洪四痒乃局眼之后。反应的速度太快了一些,应对的法门太充分了,将自己地境界提升地过于完美。

那一刻地苦荷大师,便像是一座参耸入云的大树,伸展到了人间的最高处,就像是一湖秋水。已成浩浩荡荡之势。

而那个人只出了三指,便足足灌注了大概他体内一半的真气进入了苦荷地体内。

以王道之势,灌入霸道之气,而在如此短地时间内承受这一切地苦荷大师,就像是那参耸入云地大树,被再次压上了一棵巨树,就像是天公忽然再次倾倒了半湖秋水,入那面满湖之中。

水满则溢,湖堤溃败。

树干也喀喇一声从中折断。

大宗师地心境实势与凡人相较,已然近神。苦荷更是号称世间最接近神地人,然而大宗师们终究有自己地弱点。

他们的弱点便是自己地肉身,体内经脉终究有极限。**的承担能力,终究也有极限。

苦荷被那三指灌注入地真气。强行突破了极限。体内地经脉与**。受到了不可挽回地伤害。

盘坐于树下,感受着身体皮肤传来膨胀感觉的苦荷大师。心头还有一丝大疑惑——那个人,那只手地主人。为什么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喷吐出如此多地真气。这完全是人体经脉不能承受地速度。

然而一切……应该已经结束了。

在洪四痒化为一团血雾地时候,四顾剑左手虚握的空剑正斜斜地刺了出去。然而却刺了个空。他攻叶流云之不得不救。叶流云却根本未救。

那团流云已经覆上了四顾剑地面门。

四顾剑愤怒地颤抖了起来。凄厉地狂叫着。一低头。右手手腕一扭。剑势向着叶流云地腹部压了过去。

他左手地虚剑落空。紧接着一低头。暴戾而又圆融地剑势终于出现了一丝薄弱处。只是他不得不避。因为他知道事情有变,而自己必须活下来。

四顾剑活了下来。他地半边脸颊被叶流云地一记散手拍地骨肉尽碎。

叶流云也活了下来。他冷漠着低头。左手一握。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剑。只让这柄进入了自己腹中一寸。

事情并没有完。

叶流云一记散手去势未绝。潇潇洒洒地劈了下来。噗地一声击中四顾剑地肩膀。五指如龙爪一般,从云中猛地探将出来。指尖深入骨肉!

而四顾剑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楚。左手抽回。啪的一声以击打在自己地手腕上。

长剑再入叶流云腹中一寸……然后,剑尖猛耀光芒,被强大地剑势摧地片片碎裂,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花朵!

这是一记恐怖地剑,虽然在途中遇着了诸多意想不到地问题。可依然在最后。凭恃着一开始时。所抰就地狂戾意味。成功地重伤了叶流云。

而此时那团血雾散了开去。

一个明黄地身影从那团血雾后出现,似乎隐寓着每一位帝王必将用无数人地鲜血,才能铺就自己不世之基业。

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叶流云和四顾剑地身间。一拳击了出去。

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技巧,只是这样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地击了出去。

但世上绝对没有人能够打出这样简单清楚地一拳。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却让人根本无法去避。甚至……无心去避!

先是嘶地声音响起。身体受到了强大的真气冲击,被叶流云龙爪抠住的四顾剑右臂。就这样断裂开来!

紧接着是一声如古庙铜钟般的闷响。四顾剑地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到了极点地神情,看着面前地明黄身影。整个人地身体被横横地击了出去!

带着那抹表情,四顾剑断臂而飞。直接撞破了东山庆庙的木门。强大的冲势,接连冲烂了古庙里地无数建筑。就像是一块大碌石。碾碎了他身体所接触到地一切。最后撞到了古庙最深处小祠堂里的那口大钟。发出了嗡的一声。

在古庙地正对面,石径旁的大树下,一身麻衣地苦荷面带惘然地看着这一幕,盘膝而坐,就像是被这记钟声所引,体内有什么事物忽然爆炸,整个人地身体忽然暴涨一刻,紧接着缩小,鲜血从他地眼中耳中渗了出来。

苦荷身后的那株大树轰然倒塌。碎成粉碎,他身周方圆五尺内地青石,全数被他体内暴泄出来地真气,挤压成扭成的立体切面,或狰狞或悲哀地翘着尖角,迎接着天公最后降落地雨滴。

古旧庆庙里的建筑大部分已成废壁。油彩所涂地上古神话已经成了粉粉地往事,布满青苔地水池缺了一个大口,里面所盛接地雨水流了出来,混着土石,变得混浊不堪。几只被声势吓呆了地白鹤,怯懦地缩在池子后方,一道黄布被震落在地,覆盖着凄惨通道尽头,躺在地上地四顾剑身体,只听着黄布下四顾剑用极微弱地声音。凄厉地嚎骂着什么,只是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被他头顶的钟声全数掩盖了下去。

嗡嗡的钟声,响彻整座大东山顶。

海畔的飓风,来的快也去的快,就如这人世间的无常,帝王们的喜怒,先前还是暴雨狂风大作,此时却倏然间风消雨停。天上乌云骤然散开一道口子,露出云后瓷蓝温柔地天色。一抹天光就那样清清透透地洒了下去,落在东山悬崖边的那个明黄身影身上,将他脸照地清清楚楚。

庆帝满脸苍白站在原地,四肢都在颤抖,他体内的霸道真气有一半灌注到了苦荷的地内,最后一记王道之拳挤压出了他最后的精神,此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天光淡然,这位天下最强大地君主,被雨水淋湿了龙袍,头发也乱了,有气无力地搭拉在额头上,眼眸内的平静里却蕴藏着无数不知意味的情绪。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

第六卷殿前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如瀑入海,如山临日

 大海之滨,东山之上,庆历七年不知是第几场飓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这场飓风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会给已经有些小旱之迹的庆国广阔土地带去难得的雨水,并且极为温柔地没有造成太大的灾害。

而此时山顶上的古庙旧檐,被这场风暴袭过后,已经变成了一地残垣,满地瓦砾,泥石**飞,看上去惨不忍睹。雨水先进行了一场冲刷,又迅即向着山下流去,在玉石一般的绝壁上,形成了一截一截的洁白瀑布。

瀑布里偶有一丝极淡的血红之sè,山顶上反倒是渐渐干净,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留下来——这样的场景究竟是天威造成,还是宗师们惊天动地一战所造成?

其实,就是天威。大东山顶部的苍穹已经渐渐露出真容,那些厚厚的乌云被劲风吹拂,以一种肉眼可以观察到的速度,快速向着西方的内陆上空行去,一片明湛湛的天光重新降临在山顶,降临在悬崖边那位天下最强者的身上。

他是天下最强大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姓名,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强国庆国的皇帝陛下,他是当年带领大军,三次北伐,生生将大魏朝打的分崩离析,完全改变了天下疆域图形状的一代名将,他是将帝王心术运用的最为彻底,最能隐忍,最坚韧的yīn谋家。

仅仅是这三种身份,就足以称他为天下第一人,更何况今rì的大东山围杀之局到最后,揭示了他最后一个身份。

天下四大宗师里最神秘的那位,传闻中一直枯守庆宫而不出的老怪物,当年四顾剑单剑入京都,却被皇宫所释霸道之势生生生逼退,从而以侧面证实他存在的大宗师。

正是庆国的皇帝陛下。

这就是皇帝最后的底牌。范闲曾经百思不得其解,陛下的强大自信和天然流露的气度,究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很多人都在猜测皇帝陛下的底牌,范闲在最后的刹那猜到了叶家,却永远也无法猜到这张翻过来的底牌上竟赫然写着「宗师」二字。

洪四庠只是个幌子,是皇宫里从后方伸出来的旗杆,于黑夜的暗风中轻轻招摇,吸引了所有智者的目光。毫无疑问,这位老太监亦是当世强者,不然在悬空庙上也不能够单掌拍死那名胡人刺客,只是畸余之人,终究难致天道顶峰。

为了一举狙杀苦荷与四顾剑,这幕大戏,庆帝与洪公公苦心孤诣,谨小慎微,足足演了二十年!

此时的洪老太监已经光荣地完成了二十年来的使命,化作了满天的血雾,被暴雨一冲,被清风一洗,入白瀑布坠东海,入林间湿润空气,而润大地,他的生命jīng魄血肉,都化入了庆国美丽的江山之中,再也无法分开。

看着那位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场间侥幸活下来的人们,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震惊之中,所有人的嗓子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毫无疑问,今天大东山绝顶上所展现的真相,是自二十年前那位叶姓小姐突然死亡之后,最惊心动魄,激荡天下的消息。

古庙废墟里传来的嗡嗡钟声渐渐微弱,渐趋平息。

已经碎成无数树皮残屑的大树根旁,一身麻衣尽碎的北齐国师苦荷,眼眸里透着清湛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悬崖边的庆国皇帝。他体内那股暴戾的霸道真气终于随着钟声的停止,平息了下来,然而他清楚,自己的五脏六腑,十三环经脉已经被这股真气侵伐成一片混沌。

即便是神庙也救不了自己。

明白了现实,便马上接受现实,身为大宗师的尊严与心境,令苦荷大师的面容十分平静,他看着庆帝,轻轻叹了一口气,两眼已将这件事情看的通通透透,所有的人都败了,败在对方二十年的隐忍伪装之上。

这是一个极其可怕而且可敬的对手,能够隐忍这么久,而没有让任何人嗅到风声,这比庆帝本身是位大宗师的震惊真相,还要令苦荷感到敬佩。

在这一刻,苦荷不禁想起了离开上京前,与太后和皇帝的数番对话,其时自己那位孙儿便有些不祥之兆,然而苦荷依然飘然而来,因为他与四顾剑做了充分的准备。

可是这二位大宗师就是没有预料到,皇帝的……出手!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xìng命……」苦荷轻叹一声,脸上浮起一片知天命的笑容,不自禁地轻声吐出范闲那孩子在书中记下的一句话,若以坚韧隐忍而论,这世上万千人中,无一人心xìng能比庆帝更为强大,败给这样的对手,虽替家园齐国感到丝丝担忧,但苦荷大师却没有什么悔意。

就在皇帝出手的一瞬间,手掌握紧铁钎,旋即放下,如是者三次的五竹,终于完全松开了铁钎,将两只手负到了身后。黑sè的布在他的脸上迎着东山风雨飘着,宗师战时,山顶上所有的人们都跪伏在地,用身体的颤抖表示自己的敬畏,只有他冷漠甚至有些木讷地站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苦荷坐于树,四顾剑响于钟,五竹微微侧头,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依然止不住多了一丝牵扯。

皇帝是大宗师的事实,必将给整个天下带去震惊,然而五竹依然只是偏了偏头,隔着那层黑布静静地看着皇帝,就像看着一个很古怪的事物,并没有把他当成天上的太阳来看待。

这一瞬间,五竹似乎想起来了一些什么,但似乎马上又忘记,他的眉头极其难得地皱了皱,记起了陈萍萍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在悬空庙刺杀之后,陈萍萍曾经笑着说,准备让五竹看一出戏,结果没有看到。

什么戏?皇帝变身大宗师的戏?看来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辛,终究还是被皇帝最亲近的老跛子猜出了些许,但他为什么要让五竹开这场戏?

五竹开始思考。他有很多话想问皇帝,可是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千头万絮,总是抽不出那一丝来。而且此时的大东山,并未真正平静,苦荷和四顾剑虽遭重创,可毕竟他们没有死,以皇帝的xìng情,既然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自然不会留下任何遗漏。

所以五竹中断了思考,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他这一步,让场间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害怕和惊恐,这位一身黑衣的神秘人物虽然没人知道是谁,但先前几位大宗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他也是一位宗级师的绝代高手,在此刻状况下,如果他暴起出手,只怕四大宗师包括皇帝在内,都会倒在血泊之中。

但五竹并没有出手,他只是静静看着皇帝。

真正有动静的,却是古庙深处,废墟尽头,遮盖住四顾剑的那道黄布,那道黄布忽然间动了起来,似乎有人正试图在黄布下站起来!

断了一臂,身受王道一拳崩体,难道四顾剑还能站起来?难道大宗师的身体真的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

皇帝的眼睛眯了眯,望向了那处,所有人都随着陛下的眼光望向了那处,苦荷也不例外,然而这位国师只是微涩地笑了笑。

黄布被人用力撕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青人从布下钻了出来,他一面咳喇着,一面将黄布撕成布条。他的脸上一片坚毅沉着,虽然满布着鲜血,却没有一丝惊慌,虽然不停咳嗽,但没有中断手中的动作。

大东山顶这么多双眼睛望着他,尤其是还有远远超出尘世凡畴的强大人物盯着他,可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低着头动作。他不是四顾剑,他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王十三郎。

十三郎认定一件事情便会去做,而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会怎么看,别人会怎么阻止。所以他身为剑庐弟子,却应范闲之命,在山门处力抗叛军,他被叶流云一手击飞数十丈,却依然奋勇地爬到了山顶。

他准备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然而却看见了自己的恩师被人砍断了右臂,击倒在地。

于是他站了出来,撕开黄sè的布条,将断臂重伤后的师尊背到了背上,用那些布条紧紧地绑在身上,右手啪的一声砍断一根倒地的细梁,握在了手上,走出古旧庙宇的门口,面对着山顶上的所有人。

四顾剑伏在徒儿的身上,他的胸腹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凄惨的大洞,鲜血淋漓,落在了王十三郎的身上,紧接着滴落在地。

他的脸上是一抹凄厉的笑容,笑容里却是无比快慰,因为他在自己最疼爱的徒儿身上。

浑身是血的王十三郎背着浑身是血的师父,黄sè的布条瞬即被染成鲜红之sè,他的手中握着细细的梁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之sè,只是狠狠地盯着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

意思很简单,他要背四顾剑下山,谁要来拦?

在后世的说书人嘴里,大东山上这一场惊动天下,波及后世的围杀之局,充满了太多的诡变,杀伐,参与此事的人们都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物,所以说将起来是格外的兴奋激动,每每连说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

然而这三天三夜里所讲的,基本上只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在这一秒钟内,庆帝暴然出手,叶流云重伤,苦荷与四顾剑已无生路。

所有的说书人都遗忘了一个相对而言的小角sè,那就是王十三郎,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东山之局结尾时的真相,二来是当时的十三郎与这几位大宗师比起来,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角sè。

虽然庆帝损耗了极大的jīng气真元,然而以大宗师的境界,如果此时要杀王十三郎,只是举手之劳。

可王十三郎这个小角sè依然不惧,愣愣狠狠地盯着庆帝的双眼,手里紧握着细梁,似乎下一刻,他就要用自己随地拾起的木棒,给庆帝一记闷棍。

腹部一片大创的叶流云,盘膝坐在庆帝身旁不远处运功疗伤,看着这一幕,不由唇角露出一丝赞叹意味十足的微笑,叹道:「好一个年轻人。」

残树之旁盘膝而坐的苦荷苦涩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明研起来,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门下真正的关门弟子,那位天xìng合自然的海棠朵朵,微笑赞叹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这个道理。」

庆帝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半晌后微微笑了笑。然后他轻轻向旁边挪了一步,给背着四顾剑的王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以帝王之尊,以宗师之位,竟然给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

奄奄一息的四顾剑很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唇里渗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声音里狂戾之意依然还在:「我这徒弟怎么样?」

「师傅,不要说话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的师尊大人,他并没有在庆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让路之后,马上选择下山,而是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庆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样东西,他拣的是如此自然,就像今rì光芒万丈的庆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拣起的是四顾剑断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剑。

王十三郎背着四顾剑,一手拿着一只断臂和一把剑,一手用细梁当成平rì里惯用的青幡,就这样消失在了大东山的石径上。

片刻后,隐隐传来四顾剑狂歌当哭的嚎声,和一片狂戾的悲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皇帝可以杀死十三郎而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与安之间的关系。四顾剑哭笑相和,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垂死的宗师,在最后一刻也要看看庆国的皇帝,究竟会不会犯下什么错。

皇帝没有犯错,他没有必要因为提前消灭东夷城的将来,而让自己与庆国的将来离心。王十三郎的坚毅心境虽令他有些动容,但他依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的自信,狂妄的自信,而这种自信在今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顾剑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会带去怎样的伤害,即便四顾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一个断臂伤重卧床的大宗师,又算什么?

当然,这依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开路,因为以他的xìng情,对于所有的敌人,都应该在最好的时机内率先铲除,范闲也不是他考虑的真正原因。

皇帝没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四顾剑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飘走的,北齐的国师飘然而去,去自己的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后几rì的煎熬。天下四大宗师,经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势力间的大势对比,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庆国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从今以后再也不复存在。

直到苦荷也离开了大东山顶,五竹才缓缓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脚,收回了自己无声无息的威胁。

在这等时刻,还敢威胁庆国皇帝的,整个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庆帝平静温和看着他,开口说道:「老五,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当着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称呼对方老五,很自然地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五竹缓缓低头,半晌后说道:「我不喜欢。」

是的,这位瞎子宗师在大东山顶养伤一年多,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话变得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也开始拥有了一些普通人应该拥有的情绪,比如喜欢,比如不喜欢。

只是他的情绪表现的比较极端,和他此时脸上的冷漠并不相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你什么一统江山的霸业,管你什么花了二十年营造的惊天大局,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爷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五竹抬起头来,隔着黑布看着皇帝,说道:「你现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时rì没有称呼范闲为少爷了。

庆帝面sè平静,并没能一丝恼怒,他知道老五当年和叶轻眉在东夷城的时候,和四顾剑有些旧谊,至于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还在苦荷门下。

不过那两位大宗师已经废了,马上便要死亡,庆帝并不担心什么,平静看着五竹说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片刻后抬起头说道:「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但没有记起来,那个人是你。」

那个人自然是当年曾经练过上下两卷无名功诀的人,在范闲小的时候,五竹便曾经对他说过,只是却不记得是谁曾经练成,今rì他才想起,原来是庆国的皇帝。

五竹脸上的黑布显得格外挺直:「再见。」

最后这句再见,五竹是对着盘膝疗伤的叶流云所说,说完这句话,他一手握着腰畔的铁钎,平静地走向了石阶,开始下山。他没有和皇帝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对身后这座住了一年多的古旧庙宇表示告别,便再次消失在石阶上。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山顶上只有皇帝一个人站着,今rì苦荷与四顾剑必死无疑,多年大计得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便要以此发端,然而皇帝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悦的神采,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迎接着天穹上的rì头与微湿的海风,显得有些孤独落寞。

人在高处不胜寒,如今的天下再也难以找到与他并肩的人,无论是谁,在这一瞬间,都会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然而这样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

山顶上活下来的人很多,随同祭天的官员竟还有大部分活着,庆庙的祭祀也活下来了一大半,宗师战虽然玄妙无比,但却异常强大地控制在一个完美的范畴之内,除了最后的那一记王拳,和那些被碾碎的庙宇。

直至此时,山顶上的众人才从震惊中摆脱出来,虽然以他们的目力根本无法看清楚,刚才的那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四顾剑的剑眼看着要刺入陛下的身体,紧接着却是四顾剑的身体像块废石一样被击了出去。

但他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实,皇帝陛下胜了,而且胜的异常彻底,什么yīn谋诡计,在陛下的实力面前,都显得那样弱不禁风,庆国的将来,必将如同此时山顶上空的红rì那般,永不沉没。

他们的脸上带着泪水,带着狂喜,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万岁声中,皇帝陛下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对第一个站起身来的姚太监轻声说道:「通知山下,开始……动手。」

「通知院长,开始发动。」

「是。」

「秘旨发往燕京,令梅执礼暂摄政事,西大营压往宋境,令大将史飞持先前诏书密至沧州征北营,接受征北军。」

「是。」

「通知薛清,着择能吏若干,赴泺州……告诉他,朕会在侯咏志的府上等他。」

「是。」

皇帝完全没有被今rì的大胜冲昏头脑,而是冷静地发布着一道一道的命令,给陈萍萍的消息必须是最早的,而征北军必须控制住,至于东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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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太监一面低头应着,一面心头发寒,围困大东山这般险恶的事情,如果东山路不知情是绝然说不过去,只怕侯总督早已经与长公主有所勾结。

看来庆国开国以来第一个横死的总督,便要落在侯咏志身上,而整个东山路只怕要被陛下从上到下血洗一遍,难怪陛下要让薛清不远千里,从江南派去良吏。

极其沉稳而有条理地布置下这一切,庆帝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然后走到了叶流云的身前,极为恭谨地躬身一拜:「辛苦流云世叔。」

不等叶流云回礼,他已经直起了身子,望着场间早已经被洗刷干净的地面发怔,洪四庠便是死在了那里,却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不少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洪公公当得起庆帝一礼。

场间一片狼狈,然则内廷准备的事物颇多,姚太监领着那些双腿犹在发软的官员,从未倒的厢房内搬出一些物事,开始抄写,开始印玺,陛下行玺已经被小范大人带走了,但陛下的随身印章还在,既然是密旨,随身印章自然更为有效。

大雨初洗后,东山迎rì青,几只白鸽咕咕叫着飞离了山顶,在碧蓝的天空里掠了几圈,便向着庆国的四面八方飞去。只是它们带去的并不是洪水退去后的消息,也不是和平的意旨,而强大君王意志的传递。

大东山平平的山顶,一直平静到此刻,却忽然间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没有震起任何沙石,却震起了些许水花。整座山顶中间一片地带,竟赫然往下沉了三尺之地,宛如天神落锤击实一般!

大宗师之战的真正效果,直到此刻,才显露出它的可怕与恐怖,实势相交,挤压而成的真元渗入天地间,竟横生生地与大自然做了一次冲撞,改变了大地的形状。

皇帝没有去看那个大坑,只是抬着头,看着那些白鸽在天上飞舞,渐飞渐远,一脸平静,无比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