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九林
☄ 真正的文化复兴,应该是去伪存真,破除粉饰与曲解,将被「圣人」「君子」污染了的历史文化,做一番净化,使之能够与现代文明实现接榫、发生共鸣。
李耳之「无为」,本意是劝统治者别折腾,而非鼓吹民众逆来顺受与世无争。 然后有朋友问:
既然如此,「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这句话,又该怎么理解?
这句话出自王夫之。字面含义是:上面的统治者施行申韩之术,下面的民众就会信奉佛老之道,因为申韩之术以汲取和控制为要义;而佛老之道恰以逆来顺受与世无争为主旨。王夫之还说,「佛老之于申韩,犹鼙鼓之相应也」,意即 佛老之术与申韩之道,是秦制残暴统治的一体两面。
王夫之是在【读通鉴论.梁武帝卷十七】中说这段见解的。梁武帝左手崇佛,右手崇道,同时大行申韩之术,对民众极尽搜刮汲取之能事,正是「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的典型案例。
其实,笔者对李耳「无为而治」本意的认知,与王夫之对「佛老」的批判,二者并不矛盾。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必须了解:
王夫之等人所批判的秦制政权,有一种 「词汇夺舍」 天性。它们会抢夺人类文明艰辛孕育出的所有的美好词汇,对其进行污染,然后用于自我粉饰。这种词汇污染的最终目的,是让人忘却这些美好词汇的原始含义,并使坚持词汇原义的少数者,遭到多数人的否定、敌对乃至仇视。
李耳劝「圣人」不要折腾,结果被后世「圣人」曲解为向民众鼓吹与世无争,正是一例典型的「词汇夺舍」。
与之相似者,还有孔子的主张「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这个词,见于【论语.颜渊】,是孔子最核心的政治理念。当时,颜渊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如此回答: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大意是:「克己复礼」就是「仁」。一旦做到了「克己复礼」,天下人都会称许你是「仁」者。「为仁」这件事,要靠自己,不能靠别人。
略言之, 在孔子眼里,「克己复礼」是「仁」的核心内容。
那什么是「克己复礼」呢?
字面意思并不复杂:「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的冲动、克制自己的欲望;「复礼」就是重新肯定「礼」,回到「按礼行事」的轨道。
「礼」又是什么呢?
鲁哀公向孔子问礼时,孔子把这个问题解释得很清楚。孔子说:
「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
大意是:民众要在这世界上生活,「礼」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没有「礼」,就没有办法祭祀天地鬼神;没有「礼」,就没有办法确立君臣、上下、长幼之位;没有「礼」,就没有办法界定男女、父子、兄弟、婚姻、朋友等关系的亲疏。
孔子还跟鲁哀公讲,从前的「君子」(也就是统治者,近似李耳口中的「圣人」),都是尊礼而行的。具体说来就是:君子统治百姓 (这是权利) ,同时也要「以其所能教百姓」,要在丧葬、祭祀、宗族等问题上帮助百姓 (这是义务) ;君子享受百姓的供奉 (这是权力) ,同时也必须不穿不华丽的衣服、不住高大的宫殿、不乘雕琢的车辆、不用镂刻的器皿、不吃两种味道的菜肴 (这是义务) 。总而言之,从前的君子是与民同利,而不是与民争利。
很明显,孔子的「礼」,是一整套关于权利与义务的制度规范——在孔子的时代,尚无「权利」与「义务」这样的词汇,但他意识到了「权力」与「义务」的存在。
鲁哀公接着问孔子对如今的「君子」们的看法。孔子的回答尖锐而直接:
「今之君子,好实无厌,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尽,午其众以伐有道;求得当欲,不以其所。……今之君子莫为礼也。」
大意是:现在的这些统治者,乐衷于敛财而不知满足,荒淫无道而不知疲倦,施政荒唐懈怠,为人骄傲简慢。将民众榨取得干干净净,还强奸民意去讨伐有道之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可以说是全然不择手段。这些人,全都不能按礼行事。
也就是说,孔子的「克己复礼」,首当其冲是针对统治者而言的。所谓「克己」,首先是统治者的「克己」 ——统治者必须克制自己的私欲、克制自己的所谓雄心大略,克制自己的所谓雄心壮志。 所谓「复礼」,也首先是统治者的「复礼」 ——统治者不能只是一味地行使手中的权力与民争利,向民众榨取,却丝毫不履行自己对民众应负的义务。
孔子呼吁了一辈子「仁政」。所谓仁政,就是「克己复礼」,就是政府要克制自己搜刮的欲望,做到权利与义务的平衡。
明了孔子之「礼」的本质是权利和义务,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说礼有着「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的作用。
以「辨君臣」为例。孔子说过: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这句话的大意是:君王与臣子之间不是主仆关系,君王有指挥臣子为自己工作的权利,但同时也有义务满足臣子在物质(比如俸禄)与精神(比如奖赏)方面的需求,这样才算是于礼相合。 君王履行了自己的义务,臣子才会响应君王在权利方面的需求,尽心尽力做好君王交代的工作(这是「忠」的本意)。
附带一提,「礼不下庶人」一语出自【礼记】,并不是孔子的话。孔子对鲁哀公说的很明白,「民之所由生,礼为大」——「礼」,也就是权利与义务的平衡,是民众赖以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最重要的事情。这种认知,明显和「礼与庶人无关」(当然了,「礼不下庶人」一语如何解释,也存在很多分歧)这种话无法兼容。
孔子是没有力量的知识分子。而秦制君王们孜孜以求的只是权利的扩张,对义务的履行从来不感兴趣。
所以,与李耳的「无为而治」一样,孔子的「克己复礼」一词,也遭到了秦制政权的「词汇夺舍」,从要求秦制君王克制自己的欲望、要求秦制君王履行义务与民同利(孔子认为民众也该依礼而行,但他批判的首要目标仍是「君子」,也就是秦制君王) ,变成了要求民众克制自己的欲望,要求民众遵循秦制政权制定的「三从四德」之类的条条框框 (同样名曰「礼」) 行事。
可惜的是,这类「词汇夺舍」很少被时代察觉。时代盛行的,是一种畸形的文化复兴,即致力于搜集资料,努力证成「XX文明有几千年的悠久历史」。这是一种统治术,是「圣人」与「君子」感兴趣的套路。
真正的文化复兴,应该是去伪存真,破除粉饰与曲解,将被「圣人」「君子」污染了的历史文化,做一番净化,使之能够与现代文明实现接榫、发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