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子应该是中国农村常用的一种农具,用来把粮食中的杂物清除干净。而「筛月」这种文化现象,则带有深厚的农业文明的印记。所谓「筛月」,就是形容月光从花树枝叶间透过,这时候,人们看上去,就像是月光被筛子在筛一样。大文豪苏轼在他的名作【记承天寺夜游】中写到,「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筛月」现象,特别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东岳」泰山有一处景点,唤作「古松筛月」,一听就让人神往。泰山普照寺有两棵著名的古松,一棵叫六朝松,一棵叫一品大夫松。六朝松为六朝人所栽,树冠似棚,苍劲而潇洒。尤其在月光之下,如水似流的清光,透过松针射下,疏影横斜,银光撒地,别有一番幽韵,古人誉为「古松筛月」,列为泰山十景之一。
当然了,造成「筛月」现象的,也不光是树枝树叶,风吹云动,月光粼粼,也会造成「筛月」现象,诗人也称为「吟风筛月」,也叫「风筛」,也让人无比心动。
1. 月筛花影碎。人傍花窝睡,杨芳灿
恋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总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清代词人杨芳灿在【菩萨蛮】中写道:
玲珑窗掩桃花纸。蠀蛦甲弄三弦子。
绣被狄香熏。蟠蟠罨钿云。
月筛花影碎。人傍花窝睡。
恼是夜乌啼。花飞月又西。
月筛花影碎。人傍花窝睡
「玲珑窗掩桃花纸。蠀蛦甲弄三弦子」,「蠀蛦」,[ cī yí ]一种甲有文采的大龟。小巧玲珑的窗户,被画着桃花图案的窗纸遮掩着,而她在拨弄着像文采龟甲一样的三弦子,弦声飘逸。
这句中提到「桃花」,古人喜欢用「人面桃花」、「桃之夭夭」来形容女孩,这里当然也是有所指的。
「绣被狄香熏。蟠蟠罨钿云」,继续形容闺房和女孩,闺房里是绣被香熏,女孩戴了精美的玉钿,像盘绕曲折的云彩一样。
「月筛花影碎。人傍花窝睡」,洁白的月光,从鲜花的空隙中投射下来,像是被筛过一样;而微风徐来,花影凌乱,像是玉碎了一地。那美丽的人儿,像是依傍在花儿窝里睡觉一样。
美妙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恼是夜乌啼。花飞月又西」,让人懊恼的是,已经夜深了,到了月落乌啼的时刻;鲜花也总是那么短暂,又是花谢花飞的时候,而月儿又落到了西山了。
一句,「月筛花影碎。人傍花窝睡」,再也没有比这更加让一个男人心旷神怡的时刻。
2. 筛月牵诗兴,笼烟伴酒杯,李中
「花中四君子」之一的「竹」一直是文人歌颂的对象。人们首先是歌颂它的气节,比如王安石就写道,「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其次人们歌颂它的坚忍不拔,清代郑板桥就有,「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还有,人们会歌颂它的隐逸,比如王维就特别喜欢它,「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首南唐诗人李中的【庭竹】,则独辟蹊径,描写它的优美,它的飘逸:
偶自山僧院,移归傍砌栽。
好风终日起,幽鸟有时来。
筛月牵诗兴,笼烟伴酒杯。
南窗睡轻起,萧飒雨声回。
筛月牵诗兴,笼烟伴酒杯
「筛月牵诗兴,笼烟伴酒杯」,晚上,坐在庭竹下,月光粼粼,从庭竹的缝隙中洒下,像是被筛子筛过一样,把请光闪闪的钻石,留给了我们,牵引了我的诗兴。有时候,又是一笼青烟,笼罩在庭竹中,伴着诗人的酒杯。
「南窗睡轻起,萧飒雨声回」,有时候,我从南窗下睡醒,轻轻起来,就听到萧飒的雨声,打在庭竹上,飒飒作响。这又是一种风味,清代诗人郑板桥把这一句进一步发挥,写成了,「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筛月牵诗兴,笼烟伴酒杯。南窗睡轻起,萧飒雨声回」,晴朗的时候,庭竹下是「筛月」的心旷神怡之美;天阴的时候,庭竹下是一种「笼烟」的朦胧美;而雨天的时候,庭竹旁却是一种「萧飒」的节奏美。
每一种美,都让诗人回味无穷!
3. 最好月筛花影,花月浸、香奇绝,吴潜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人们喜欢用「竹」的高洁形容友谊的高洁。唐代诗人李益就在【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中写道,「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宋代大词人秦观也在【满庭芳·碧水惊秋】中写道,「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而翠竹下的「月筛」,风月下的华影,则是人世间最美好友谊的见证。
而最美的场景,却是恋人间的。【西厢记】中,莺莺给张生写了一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拂墙花影动」,就是一种「筛月」现象。南宋词人吴潜在【霜天晓角·其一·和叶检阅仁叔韵】中写道:
倚花傍月。花底歌声彻。
最好月筛花影,花月浸、香奇绝。
双溪秋月洁。桂棹何时发。
客里明朝送客,多少事、且休说。
最好月筛花影,花月浸、香奇绝
我们在一起,「倚花傍月。花底歌声彻」,依偎在华影下,相傍在月光下。在鲜花树下,歌声响彻天地。
「最好月筛花影,花月浸、香奇绝」,我们一起度过了人世间最好的翠竹筛月光,春风拂花影;也度过了那花月相浸,花香奇绝的日子。「双溪秋月洁」,也一起看过了那双溪皎洁的秋月。
「桂棹何时发」,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又到了乘舟分别的时刻。「客里明朝送客,多少事、且休说」,我身在客中,却要在明天送客,这是怎样一个痛苦啊,又是多少痛啊!还是不要说了好!
4. 半帘淡月筛疏影,坐到深宵,张玉珍
女性诗人特别擅长写相思的诗词,比如大词人李清照就写道,「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们写得好,好就好在善于用景来衬托思念之苦,这里本来是「帘卷西风,黄花灿烂」的时候,这样的景色,要是两个人没有分别,在一起欣赏美景,就是人生最美的时刻,只可惜,现在只有思念,所以,诗人只能跟黄花比清瘦。这样的意境,清代词人张玉珍也是把它用到了极致,她在【采桑子·夜坐】中写道:
半帘淡月筛疏影,坐到深宵。
闷到深宵。烧尽闲窗烛几条。
燕山近日音书断,路也苕苕。
梦也苕苕。卜尽金钱倍寂寥。
半帘淡月筛疏影,坐到深宵
「半帘淡月筛疏影,坐到深宵」,这里是帘子筛月,半个帘子的淡月照射进来,稀稀疏疏的,月光被帘子筛过,倒影到地上也是稀疏的影子。这样的月光,本来是很空灵的,那么怡人,只可惜词人是独坐,只能独坐到深宵。「闷到深宵。烧尽闲窗烛几条」,无人说话,只能闷到深宵,看着闲窗,蜡烛都烧尽了几只。
「燕山近日音书断,路也苕苕。梦也苕苕」,「燕山」,指代京师。最近他在京师,口信也断了,书信也断了。两人之间,相隔路也迢迢,就连做梦也是相隔迢迢。这是多么让人绝望啊!
「窗帘筛月」,场景太美,以致女诗人们对此是恋恋不忘。同样是清代的女诗人,吴藻手下的风光也是绮丽无比,「又疏帘,半卷和月和烟,分不出、花影风筛翠袖」,疏帘半卷,轻雾寥寥,淡月被疏帘筛,竟然分辨不出来,哪些是花影,哪些是被风筛的月光,哪些又是人儿身上的翠袖!
5. 云淡帘筛月华,商政叔
一般来说,诗词中的冬景都是悲壮的,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样悲壮。元代戏曲家白朴在【天净沙·冬】中是这样的,「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同样的元代戏曲家关汉卿在【大德歌·冬景】开头是这样写的,「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金代词人商政叔的这首【越调天净沙】,却是与众不同,他写出了冬的空灵:
雪飞柳絮梨花,梅开玉蕊琼葩。
云淡帘筛月华。
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
云淡帘筛月华。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
「雪飞柳絮梨花,梅开玉蕊琼葩」,大雪纷飞,有时候像柳絮,有时候又像梨花。恰恰在这个时候,梅花开了,那花蕊如玉,那花苞就像琼玉一样。
「云淡帘筛月华」,最让人心旷神怡的时候,是雪后天晴,天高云淡,窗帘细筛了那洁白的月光。「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月光玲珑,值得把它画下来,更加怡人的是,那一枝梅花的瘦影,倒影在窗纱上。
就算是在冬天无比寒冷,那「云淡帘筛月华」,也是让人无比心旷神怡的,这也成了冬天为数不多的空灵场景。
6. 月筛竹影影筛月,风弄花香香弄风,吕洞宾
在文学史上,除了传统文人对诗词的贡献,还有两种职业贡献了大量的诗人和词人,这就是佛教和道教。单独比较佛道,佛教诗人可以说是群星璀璨,而道教却是词人众多,但写得好的少,质量上远不如佛教。道教诗人中,才华最好的要数南宗老祖白玉蟾,其次要数唐代的吕洞宾。吕洞宾的这首【吕祖留题紫霄宫壁诗】,就写得很特别:
宫近东城城近宫,松遮宝殿殿遮松。
月筛竹影影筛月,风弄花香香弄风。
鹤伴孤猿猿伴鹤,钟偕暮鼓鼓偕钟。
去上紫霄霄上去,通玄妙道道玄通。
月筛竹影影筛月,风弄花香香弄风
这首诗里,所有的句子都使用了「顶针」的手法,又使用了「回文」的手法,读起来就特别有趣。
「宫近东城城近宫,松遮宝殿殿遮松」,紫霄宫在靠近东城的地方,这使得城市离紫霄宫也很近。远远望去,高大的青松遮住了紫霄宝殿,从殿里看去,宝殿又遮住了殿外的青松。
「月筛竹影影筛月,风弄花香香弄风」,这句是这首诗的神来之笔,也是点睛之笔。月光从翠竹的空隙中洒下来,筛过了竹影;而竹影倒影在地上,间或着月光,又像是竹影筛过月光一样。清风舞弄着花香,而花香飘散在清风离,又像是在捉弄着清风。
一句,「月筛竹影影筛月,风弄花香香弄风」,不知道是月在筛竹影,还是竹在筛月;也不知道是风在捉弄花香,还是花香在捉弄风。反正就是心旷神怡,反正就是空灵。
7. 良夜月筛影,清晨风扫坛,周必大
古人爱竹,竹子四季常青,与明月是良伴。古人也爱月,更爱竹林里的筛月。这首宋代诗人周必大的【王才臣(子俊)求园中六诗杨秘监谢尚书皆赋(甲寅)·其四·竹亭】,表达了诗人对竹林的喜爱之情,也表达了诗人对滥砍滥伐的反对:
良夜月筛影,清晨风扫坛。
自合侯千户,何须斩万竿。
良夜月筛影,清晨风扫坛
「良夜月筛影,清晨风扫坛」,「良夜」,月圆的美好之夜。这个美好的夜晚,月光透过竹篱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月光随风而动,像是被竹子形成的筛子筛过一样。而到了清晨,微风吹过竹林,扫过坛子,清新而自然。
「自合侯千户,何须斩万竿」,作为合格的侯爵,拥有千户之封,何必再去砍伐成千上万的竹竿呢?
一句,「良夜月筛影」,月是古人永恒的高洁象征,「月筛」可以和很多其他象征一起使用。比如,北宋诗僧子淳就在【颂古一○一首·其三十】中写道,「月筛松影高低树」,这里是「月筛」和松一起合用。
松象征了高洁,竹象征了气节,都适合和月结合起来使用,它们有相同的绮丽景色,那就是「月筛」。
8. 斜月被风筛。玉人来不来,濮文绮
这是一首女词人写给丈夫的情诗,词人手段的高超,堪比易安居士,甚至比易安居士有过而无不及。我们来看清代女词人濮文绮的这首【菩萨蛮·寄外】:
秋虫替补寒更漏。兰闺忆别多时候。
相见自无因。谁怜两处人。
闲情花外等。立瘦黄花影。
斜月被风筛。玉人来不来。
斜月被风筛。玉人来不来
「秋虫替补寒更漏。兰闺忆别多时候」,秋天野外的虫子叫声此起彼伏,似乎连更漏声都寒冷起来了。我现在的兰闺里回忆我们的离别,已经很久了。「相见自无因。谁怜两处人」,想要相见,却没有理由。但谁又能可怜可怜我们分离两处的人儿呢?
「闲情花外等。立瘦黄花影」,我现在只有闲情,在菊花外默默等待什么。看着那瘦瘦的黄花的影子,我何尝不也是一样清瘦?
「斜月被风筛。玉人来不来」,明月渐渐倾斜了,风吹云动,月光粼粼,像是被筛子筛过一样。在这个绮丽、迤逦、空灵的夜晚,我一个人,一直在想,玉郎啊,你到底能不能来啊!
这首词,写得好的地方特别多,「谁怜两处人」,真是我见犹怜。「立瘦黄花影」,堪比易安居士的「人比黄花瘦」。更加让人心旷神怡的是「斜月被风筛。玉人来不来」,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