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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黄学派与现代「龙学」的诞生

2023-12-11文化

作者:李平(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章黄学派是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影响最大的学术流派之一,其开山宗主章太炎,被誉为清学正统派的殿军;黄侃则为章氏大弟子,并最得其师推崇,被赐名为「天王」;而范文澜在北大求学时,追踪黄侃,诵习师说,被认为颇堪传授「衣钵」。章太炎、黄侃、范文澜三代嫡传的国学大师,在20世纪初,曾前赴后继,共讲【文心】,协力「雕龙」,不仅成就了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而且直接促成了现代「龙学」的诞生。

章太炎在日本东京讲授【文心雕龙】

1903年,章太炎因【苏报】案被捕,1906年出狱后,即东适日本,在东京主【民报】笔政,并开办「国学讲习会」,为青年讲学,受业者达数百人。在章氏1908年开始的有系统、多序列的讲学活动中,就有【文心雕龙】的专门讲授。钱玄同1909年3月和4月日记,记载了章氏在日本讲授【文心雕龙】的大致情况,并说明讲授地点就在【民报】社章氏寓所,黄侃也曾参与听讲。进入21世纪,又发现尘埋于上海图书馆的章门弟子记录章氏讲授【文心雕龙】稿本两种,其中还附有一张教学进度表,注明讲授的次第、篇目和日期,每周一次,五周而毕其事。

章太炎在日本讲授【文心雕龙】,拉开了现代「龙学」的序幕,意义非凡。首先,章氏旅日期间,涉猎西籍,以新知附益旧学,致力于传统学术的现代改造。所办「国学讲习会」,亦发布【章程】,将科目分为预科、本科;预科讲文法、作文、历史,本科讲文史学、制度学、宋明理学、内典学。这与早期北大文科的体制和科目颇相近,已具有现代学制的特点。其次,章氏选择讲授【文心雕龙】,也有因应时代需求的因素。近代以来,中西文化交流逐渐频繁,受西方思潮的影响,国内学界客观精神大行,科学主义日盛,成体系的要求开始抬头。于是,【文心雕龙】特受青睐,成为传统与现代联结的桥梁。因为人们发现这部书具有客观理性精神,重标准模式,有规模体系,即使用西方文学理论的标准来衡量也毫不逊色。这就引起了有识之士的高度重视,其中最引人注目者就是章太炎。再次,章太炎讲授【文心雕龙】的具体内容,亦颇有契合时代潮流和现代精神之处。如认为「【宗经】一篇,殆彦和救弊之言欤」,强调文学要关注时代,发挥针砭现实的作用。而解释【辨骚】「楚人之多才乎」,则与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等人一样,从文学与地理的关系入手,颇显时代风尚。至于讲解【诸子】时所言,「【论语】【孝经】,亦子书之类也。后人尊孔过甚,乃妄入经类」,则洋溢着对传统经学的反叛意识,深契现代精神。

清儒不喜聚徒讲学,章氏在日本的讲学活动,无疑具有开风气的意义。而其所讲【文心雕龙】,虽然尚有可待完善、提升之处,但毕竟促进了传统「龙学」的现代转换,使现代「龙学」雏形初现。

黄侃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

1914年,黄侃受聘担任北大教授,并在校讲授【文心雕龙】,名声大震,以致他在课堂吟诵的声音,被学生称为「黄调」并模仿,晚上响彻校园。听他讲【文心雕龙】的学生,除了国文系的,还有哲学系的;除了文科的,还有法科的;甚至还有只在家看其讲义,而成为私淑弟子,最终走上治学之路的。黄侃在北大执教时间一共五年,若以讲授【文心雕龙】为线索,以北大文科课程体系改革为界限,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1914—1916年)主要在「词章学」课堂上,以【文心雕龙】为诠释文本,主讲【神思】以下创作论部分,并编撰二十余篇【文心雕龙札记】作为授课讲义;后期(1917—1919年)主要在「中国文学概论」课堂上,主讲「文之枢纽」的总论部分,同样撰写了相关篇目的【札记】作为讲义。

黄侃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既继承了太炎师的某些传统,又有明显的发展提升。继承方面,黄侃明显效法太炎师讲解文本时采用的总评、解句加简单校注的方法,编写其授课讲义【札记】,且保持其师校注简洁,不做烦琐考证的风格。发展方面,首先针对其师的泛文学观,提出「文辞封略,本可弛张」的观点,即推而广之,则文无所不包,不限于文饰、句读与否;缩小而言,有句读者皆为文,不论文饰与否;至于文章,则尚韵语偶词、修饰润色、敷文摛采,故阮元所言,「良有不可废者」。这就将其师的泛文学观和阮元的纯文学观综合起来,宏通圆润,可以解释各种层次的「文」。不过,在黄侃看来,【文心雕龙】所论,重在有韵文饰之文,所谓「彦和泛论文章,而【神思】篇已下之文,乃专有所属,非泛为著之竹帛者而言,亦不能遍通于经传诸子」(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这正符合了20世纪初文学独立和专门化的潮流。

与此观点相一致,黄侃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的重点,也放在下篇「剖情析采」的创作论部分。他认为【文心雕龙】下篇特别重要,而且必须详加疏解,才能领悟其中的精妙奥义;其「手自编校」的【札记】,也只收录【神思】以下创作论二十篇。作为当时的听课者,范文澜在其【文心雕龙讲疏·自序】中说:「曩岁游京师,从蕲州黄季刚先生治词章之学。黄先生授以【文心雕龙札记】二十余篇,精义妙旨,启发无遗。」后期在「中国文学概论」的课目下,黄侃又主要讲授了【文心雕龙】上篇「文之枢纽」的总论部分。值得注意的是,「文学概论」是北大文科课程体系改革时,从日本引入的西洋化的课程名目,当时的文学门还是首次开设这门新课。黄侃尝试在一门新潮的「舶来」课程中,讲授传统诗文评的经典之作,致力找到两者的契合点和共通处,并出色地完成了教学任务,为现代「龙学」的创建立下了汗马功劳。

范文澜在天津北京讲授【文心雕龙】

1922年,范文澜到天津南开大学任教。受其师黄侃的影响,范文澜在南开开设的课程「文论名著」中,主要讲授【文心雕龙】,课本为其所著【文心雕龙讲疏】。【讲疏】是范文澜第一部学术著作,其中充满了黄侃【札记】的痕迹,两者之间的继承性一目了然。该书不仅体例上以「黄札」为准,内容上也「于黄氏之说,唯恐或遗」。他对「黄札」的大量引用,一方面说明其「龙学」研究渊源有自,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对老师的充分尊重。除了继承性,【讲疏】对【札记】的发展也有目共睹。范文澜明确说:「【文心】五十篇,而先生授我者仅半,殆反三之微意也。」(【文心雕龙讲疏·自序】)他要在传承师说的基础上,补足「黄札」缺略的另一半内容,并在文体上将「札记」推进为「讲疏」。「五四」前后,学者常以「讲疏」的形式,阐释古代学术经典的微言大义,以满足时代的需要,这是古典新义背景下的一个潮流。范氏在书中常常联系现实,既放眼世界又关注当下,使这部古典讲疏之作,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色。

1927年底,范文澜回到母校北大任教,并在辅仁大学等校兼课。在北大「中国古代文学批评」课上,他接续讲授【文心雕龙】。在北京诸高校讲授【文心雕龙】的同时,范文澜也开始在【讲疏】的基础上,为【文心雕龙】另作新注。1929—1931年,文化学社出版了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在文化学社本出版之后,范氏又对其进行修订,1936年开明书店出版了新的【文心雕龙注】,这也是他本人修订的最后定本。从此「范注」与「黄札」各自独立,花开两朵,成为两部既相关更有别的现代「龙学」经典。

20世纪以来的学术研究与清代的学术研究有着基本的不同,那就是在利用新材料、新方法的基础上提出新观点。就新材料而言,「范注」充分利用了当时刚出现的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日僧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宋本【太平御览】和铃木虎雄的【黄叔琳本〈文心雕龙〉校勘记】等新材料,为其【文心雕龙】校注增色颇多。就新方法来说,「范注」在借鉴「黄札」三结合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形成了自身独特的「以注为论」的新方法。凭借新材料和新方法,「范注」又提出了许多新观点。如首倡【文心雕龙】主导思想是儒学古文经派,最先提出【文心雕龙】写作方法受到释书的影响等。而对【文心雕龙】全书结构体系的揭示,则是「范注」又一重大贡献。

章、黄、范合力开创现代「龙学」

学界通常认为,黄侃将【文心雕龙】搬上北大课堂是现代「龙学」诞生的标志。这种看法并不错,但完整、严格地说,20世纪初,现代「龙学」的诞生,是由章太炎发其端,黄侃扬其波,范文澜殿其后的结果,或者说是章黄学派一脉相承的三代学人(章、黄、范)前后配合、鼎力相助的结果。不过,从现代「龙学」诞生的过程来看,章太炎、黄侃和范文澜三个角色的作用和特色又各不相同。

作为开山宗师,章太炎在日本讲授【文心雕龙】的作用和意义在于「开」——开疆辟土,创立门户。他凭借深厚的国学根底和敏锐的学术眼光,认识到【文心雕龙】在现代学术研究中的巨大价值,可以借此开出一片新的学术天地,故而披挂上阵,登坛开讲。然而,从现存的记录稿本来看,则多为发凡起例,始立规摹,以待后人填采。

黄侃犹如一员征战沙场、冲锋陷阵的大将,重在「破」,即致力突破古典「龙学」的旧范式和集大成者——清代黄叔琳的【文心雕龙辑注】,并与当时执掌北大教坛的桐城派「阐道翼教」思想相抗衡。故而他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不重校注而以篇章题旨的意蕴阐释为主,思想上标举刘勰的自然观,内容上突出【文心】的创作论,且「札记」随写随发,并不在意篇目的完整和体例的规范。

真正成为【文心雕龙】校注新范式的是「范注」,因为范文澜重在「立」,以「黄注」为底本而补苴超越之,取「黄札」之长处又丰富发展之,在前贤与新锐的基础上「参古定法」,在时代与现实的感召下「望今制奇」,从而确立了【文心雕龙】研究的新范式。首先,「范注」开创了新式校注体例,采用全录原文,以数系注,校注并施的方式。其次,「范注」将乾嘉实证学风与「五四」科学精神相对接,综合利用前人及同时代人的研究成果,不仅著成考订详赡的注本,而且使其注本具有鲜明的现代性,故远超「黄注」。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11日 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