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当天,太子拒婚了。
他跪在大殿中央,仍是卓姿,稽首拜向高位上的帝后,濯声徐言。
「赵家女儿已有属意,臣亦有心悦之人,此时若娶,是为不妥。母后好意,恕难从命。」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帝后面露讶色,相顾无言。连那被赐婚的赵家姑娘也怔了片刻。
而我在忙着咔嚓咔嚓啃蟹腿。
难得进宫一次,御厨手艺真不错。
我一旁的亲哥一边揉着惊掉的下巴吃瓜,一边恨声骂我就知道吃,没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天塌下来了有我没啃完的蟹腿子重要吗?没有!
旁人没我这般品蟹的好兴致。他们显然对太子的桃色韵事更感兴趣,两侧席上私语不绝。
皇后抬手示意,声音渐隐。
她凝眉看着太子, 沉吟片刻。
「我儿心悦者谁?」
太子起身,微微一笑,目光轻轻掠过席上,而后缓缓——
定在我的身上。
他清晰地一字一句道:「 礼部尚书 之女, 谢令仪。」
2.
我愉快剥蟹肉的手滞了片刻。
刚刚是不是有人喊我来着?
不是。太子心悦我这么重大的事情没人通知我一下吗?
我轻轻地放下蟹腿,轻轻地在我哥身上擦了擦手,轻轻地抬头,轻轻地对上太子的眼睛。
……轻轻地死了。
心脏,跳得好张狂。不知道是因为太子殿下眼睛太好看,还是因为他当堂点我名。
全体小眼睛向我看过来——
多荣幸啊我成为全场焦点了。
「谢令仪可在?」皇后明知故问。
我腾地站起来,把旁边坐着的我哥吓了一跳。
走路,叩首,一气呵成。我好像同手同脚了,但没关系,嘴巴它是分瓣的。
「臣女谢令仪。」
「抬头,让本宫和陛下瞧瞧。」
我有点担心嘴边没擦干净的油星子会不会被看了去,硬着头皮抬了头,努力露出一个七分甜美三分柔软的微笑。
我 催眠 自己。那不是油星子,是我引领风尚的水润嘟嘟唇。
皇后打量我片刻,莞尔道:「是个标致的好孩子。既是重懿自己选的,我看着也贴心,便定下你罢。太子说他心悦于你,我且问你,你可心悦太子?」
说不心悦会不心跳吧。
我下意识望了身旁之人一眼,他亦敛眸静望着我,竟让我生出几分恍惚。他是太子,又生得龙章凤姿,风度清绝,我应是用尽赞词雅言,并道能入 东宫 乃是臣女至幸。
但我忽地哑然了,只道出一句:「心悦。」
一片寂静。
帝后若有所思。太子若有所思。众人若有所思。
余光瞥见我爹和我哥有点躁动。我知道你们很急但是你们先别急,我先急。
良久,陛下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陛下说:「谢爱卿自持稳重,恪职忠实,教养出的女儿也极为出色,朕很喜欢。即着太子妃,与太子择日成婚吧。」
3.
半夜。我爹拉着我的手发疯。
他一边哭,一边指挥我哥给他上酒,一边扯着嗓子嚎:「啊!谢家祖坟冒了多少青烟竟能出太子妃啊?啊——」
好一个自持稳重的礼部尚书。
我冷漠地看着我娘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拧着我爹耳朵把他拖走,然后冷漠地转头和我哥对盯。
我哥:「你知道你的油爪印毁了我多么心爱的一件衣服吗?」
我:「你骂我,我要和太子殿下告状。」
我哥:「?」
我哥震惊:「但凡有人性的女人都不会说出这种话!」
我:「可我是释放天性的女人。」
我哥愤然离场。
人终于都走光了。
我惫懒地窝进椅子里,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
身边的侍女青桃贴心地给我递了杯热茶,笑着问我:「小姐要做太子妃了,怎么看起来不开心似的?」
要做太子妃了。
我回想宴席之上,他之目光澄澄,他之言语切切。可我回京不过期年,与太子几无照面。他的心悦,是真情流露,还是脱身之语?
青桃说:「小姐思虑太重。无论如何,您都是东宫未来的女主人。」
理是这么个理,话是这么个话,但是事儿不是这么个事。我欲说还休,欲言又止。
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青桃,明日去打听打听殿下之事。」
4.
我木然地听着青桃的汇报,人生忽然百花齐放起来。
是真的百花齐放。
我说:「青桃,我其实没那么想知道太子殿下出生时万丈莲花三岁吟诗五岁上马七岁时智对老臣名扬天下。」
青桃诺诺:「我以为小姐想了解殿下。」
我:「啊,好在下回和殿下聊他出生时的莲花真美吗。青桃,你想得好周到。」
第二天青桃终于转对了风向,就是刮的风有点妖。
青桃:「有人说太子殿下其实爱着赵家小姐,但是不忍她所嫁非爱,放手了。」
我:「啊。」
青桃:「有人说太子殿下其实有一位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和您很像,您是替身。」
我:「啊!」
青桃:「有人说太子殿下……殿下……殿下有断袖之癖,心爱之人是东宫的杜大人。您是明面上的幌子。」
我:「……啊?」
我回过味儿来了:「合着原是我不配?」
青桃沉默。
5.
昨日陛下道我父亲忠实,实在不假。他为人清直又没情商,为官十八年树敌一百零八好汉。
恨他的人数不胜数,报复的法子一想就招呼到我身上去了。听我爹说,大抵是我六七岁时,一伙贼人想绑了我出京,没成想路上两车相撞,绑匪俱死,只有我骨碌骨碌从被撞翻的马车里滚了出来。
我这一滚,就滚到了京郊最穷哈哈的小村子里,野着养了近十年。
一年前,我爹我娘我哥齐刷刷站在我跟前迎风流泪。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男默女泪的缺德事,开始怀疑是不是昨天偷掰的那根苞米是不是眼前这家人失散多年的至亲。
然后我哥哇一声痛哭流涕:「妹妹啊!」
哦,至亲是我。
山村野丫头突变尚书千金,京里不少小姐看不上我。幸好我也看不上她们,差点亏了。
欲戴珠翠必承其重。我悠悠地同青桃感叹:「还是怪我太优秀啊。」
青桃沉默。
6.
我本想着亲自去找太子谈一趟,但去时东宫接待的人告诉我,太子今早有事离京了。
我瞧着这位东宫来人面如冠玉,身姿不凡,忽然福临心至,大胆开口:「可是杜大人?」
他拱手相应:「东宫幕僚臣杜是也。」
果太子绯闻对象是也。
我直率地试探他:「杜大人,我有一事请教,殿下是不是需要补袖子啊?」
杜寒山:「啊?」
他手指明月向天发誓太子殿下真的不需要,其言辞恳切,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提问杜大人:未来太子妃问你太子是不是断袖,你作为太子的绯闻对象作何感想?
杜大人:汗流浃背了。
我无奈叹气,转头对青桃说:「打假。建议有司整肃风气,大街小巷不是法外之地!」
7.
太子殿下出城已经两日,我也在家蹲他两日。妈的,蹲不住了。
青桃看着我吭哧吭哧塞包袱,愣愣发问:「小姐要去哪儿?」
我:「 白云观 。」
8.
啪。
我把包袱往挽起道袍嗑瓜子的女人面前一扔。
女人一边吐瓜子壳,一边举着大蒲扇扇风:「啥阵仗?要常住?常住一会儿把地扫了哈,不会干活的不要。」
「师姐,来根签呗。」
她用瓜子壳砸我,懒懒翻个白眼。
「小兔崽子,要签滚隔壁秃驴庙里抽去。」
我嬉皮笑脸往她跟前凑:「那师姐帮我算一卦,看看我成亲对象靠谱撒?」
师姐愣了片刻,瞪着眼睛瞅我半天,猛地直起身子。
她低头拆开包裹真看见生辰八字,震惊道:「你要结婚了?」
我点头:「新郎不是你。」
师姐啧啧称奇,摸捞两下我的脑袋, 瓜子 磕得翻飞。
「展开讲讲你怎么骗的人家?」
我:「我当时正在吃蟹腿……」
我:「他提我名字的时候我还没吃完……」
我:「那一刻我真的很担心蟹腿上的油……」
我:「师姐,他说心悦我,保真吗?」
师姐冷笑:「你要嫁的是蟹腿?」
大师兄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揣着手,耷拉着眼皮子,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
「假非真真非假,无亦有有亦无。诸般在心,各人自知……」
师姐点评:「近来跟隔壁那帮秃驴混久了,越来越不爱说人话了。」
我虚心讨教:「师兄何意?」
大师兄睁了一半的眼睛看我:「阿琰,你吵到我睡觉了。」
于是在我师姐惊天动地的嘎笑声中,我愤然离场。
9.
大师兄盯着我离开的背影,忽而恍然一拍脑袋,慢悠悠道:「哎呀,我就说有什么事忘了告诉她了。」
10.
白云观是天下第一道观,亦是我曾居之地。京中几乎无人知晓,我曾是白云观的弟子。
我是在常去浣衣的那条河边遇见师父的。
她站在我身旁,低头看了我一眼,淡然开口:「你可愿做我弟子,随我离开?」
我眨了眨眼,看着她沉静的面容,问道:「为何是我?」
虽然我是村里最美丽动人聪明伶俐活泼开朗的小女孩,但我除了美丽动人聪明伶俐活泼开朗之外一无是处啊。
她说:「你与我有缘,与我白云观亦有缘。缘起此处,我应天缘。」
于是我跟着她来到了白云观。在白云观的第三年,养大我的于阿娘病倒,我便又回了村中照顾她。一年后于阿娘仍是撒手人寰,而我的亲生父母也寻到了我。
白云观,竟是有如此之久,不曾回来看看了。
感恩我的师兄师姐仍旧保留了我的小院儿。
我熟门熟路地穿过道观,热情洋溢地推开院门,仰天畅怀:「我谢——」
我谢令仪回来啦。
话卡嗓子眼了。
我愣在原地。
院子里桌旁端坐的人回头望向我,目绰含曙,笑意明瑟。
太子,李重懿。
他声音听着颇为轻快,温声唤道。
「谢令仪。」
我下意识回嘴:「殿下认错了,我不是谢令仪,我是谢令仪的妹妹谢大花。」
李重懿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倒是从未听说,尚书家中竟有这样一位女儿。」
我:「啊,殿下现在知道了。殿下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呢。」
李重懿很是配合地露出一个「竟是如此」的表情,故作欣喜:「懿瞧着大花姑娘有缘,不如让我那叫李小牛的弟弟同大花姑娘善结姻缘吧!」
我:「?」
乡村爱情主人公出现了!
他失笑,顿然起身走到我身边,缓缓伸出手。
一只玲珑莹润的粉玉簪,赫然静静地躺在他的掌间。
「令仪姑娘将入东宫,大花姑娘与小牛有缘。但重懿只想见见阿琰道长,赴我未竟的约。」
我抗议道:「听起来你哪个都没亏。」
李重懿低声笑起来。我抬头,猝然撞入他的目光中。
秋时疏疏碎阳,如作金花。而李重懿的眼神那样虔真,映入这秋色波光,眸中片蕊点金琳琅。
他是认真的。
我故意问道:「宫宴之上,殿下不曾与阿琰道长重逢吗?」
他笑答:「一见即识,故人难忘。」
11.
同李重懿初见时,是个春天。
春日负喧,初桃可爱,柳梳吹拂,篦风柔柔。实在是大好的日子,我叼着从厨房里顺出的 桂花糕 ,三窜两窜爬上了树,惬意眯眼。
平时若是师姐在的话,我是万万不敢如此嚣张的。她看见了一定会用手指杵着我脑袋骂,吃这么多,恁不要牙啦?爬这么高,恁不要命啦?
我说师姐你折断我自由的翅膀,我要在观里自由地飞翔。师姐会说,再敢上树枝子,我给你揍成观里红屁股的猴。
但是今天师姐不在家,我来称大王。
……但是人还是不能太得意忘形。
我在怀里摸索偷偷藏进去的糕点,动作太大,树枝刺啦刺啦一通晃,吓得我手一软——
啊啊啊啊啊啊啊糕点掉下去了!
我心碎地伸手想捞,没捞着。可怜这糕点如此小就要承受与我骨肉分离之痛!我们之间注定错过吗!
我作悲痛状:「阿糕——!」
糕点啪叽一声掉在地上,碎成泥了。我认命地叹气,扯下来一根树枝跳回地上,支着木棍子乱戳。
身后忽然循入笑声。
我迅速收了树枝回头看。
来人衣冠齐楚,端的是 桂林 一枝,淡色的衣服像浸染过柳色的风,徐徐晃动。
我苦着脸道:「公子可否当做没看见过我?」
他似是想说话。我眼疾手快地往他怀里拍了几块米糖,颇为低眉顺眼。
「今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当作报酬,公子来道观想做什么,报我名字通通八折!本人驱鬼炼丹上房揭瓦一条龙服务,但凡您有需要,包您满意!」
眼前之人怔了怔,收了我的糖尝了一块,而后郑重回礼:「受人之礼,行应做之事。小道长请放心,今日之事我定守口如瓶。」
我险些喜极而泣:「不外传不乱传什么都好说!」
于是便见公子微微一笑,声如玉屑,正气凛然。
「七折。」
「糖能再来两块吗?」
我:「?」
我咬牙:「行。」
12.
他说他叫穆子懿,来道观一为抄经修行替长者祈福,二为家中变迁暂无居所特来借助,三为有事与观主相商。我告诉他师父和师姐外出云游,师兄不理俗世,他的第三件事我恐是做不了主。
其余之事,都答应了他。
那时候天下不算太平,曾经的成王多次找上道观来。我知道穆子懿不简单,但也懒得多问。
没成想穆子懿蹬鼻子上脸,笑着歪头问我:「我也能喊你阿琰吗?」
我冲他吹个口哨:「不讲价,一句阿懿换一句阿琰。」
穆子懿深吸一口气。
我心中警铃大作。
穆子懿:「阿琰阿琰阿琰阿琰阿琰。」
我:「?」
于是我俩对喊一夜,嗓子冒烟。第二天师兄眼睛难得全睁开了,大惊:「你二人为何?」
我哑着嗓子说:「真女人不讲价不服输,说好一句就是一句。」
穆子懿哑着嗓子说:「阿琰道长,我们……」
我下意识接回:「阿懿。」
穆子懿:「……停火吧。」
师兄:「可敬可泣,善哉。」
13.
而后穆子懿便长留观中。白云观人少猴子多,生活很无聊。穆子懿无趣时便喜欢找我聊天。
我秉着好客道观欢迎你的精神,三日内带他体验白云观立体游,包括但不限于在抹布上用泥巴画符,偷隔壁寺庙的菜,到后山上做法祈雨,半夜在祖师爷的坟边捉鬼。
给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点香时,我蓦地想起来似乎遗漏了什么,惊呼:「阿懿这几日你的道经是不是没抄!」
穆子懿云淡风轻地拭去墓石上的灰尘。
「自然是抄了。」
我:「?」
我俩天天在外面野,这小子打那儿偷来的时间背着我偷偷卷?
我:「我带你畅玩大美道观,你竟然毁我整个世界。」
穆子懿笑了:「何出此言?」
我:「我课业一点没做,你竟全无表示吗?」
为表歉意,穆子懿带我对月小酌,细品风雅——他对月小酌,细品风雅。我对月抠手,细品人世呕哑嘲哳。
我抓头:「兔子里面到底几笼鸡?」
他舞剑:「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我咬手:「为什么这个山头不宜放羊?」
他吹笛:「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我啃笔:「这篇策论表达了什么思想主题?」
他纵饮:「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
他真吵!
我怒了,转头要抢他手里的玉斗。穆子懿开怀望我,笑声沓然而至,反将玉杯主动放入我手中。
琼杯入手,盛此月色,冰凉如雪。
我却是一愣。
他自来到观中,虽与我玩闹,亦是一副心思深重的模样,从未见他竟能如此尽兴。
我伸手拽他袖子:「看我痛苦,你高兴成这样?」
穆子懿摇头,一双眼睛沾醉噙笑,无端生出几分深情。月光乱乱,酒气添香没夜中,又入风中轻扰,尽数醉我。
他说:「阿琰,你想下山看花灯吗?」
我轻轻捻住他被风拨乱的几缕垂发。
「醉得不轻,别带我栽进山沟子里。」
14.
顾兔清辉素,星桥泛涟波。十里灯火,千家欢歌。笑语声动,一夜玉光暗香舞。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原来今是佳节。我许久不曾下山,才知道今日竟是花灯节。
我扯着他的袖子问:「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穆子懿诚恳点头。
「馋花灯节的糖葫芦许久,吃不到不行。」
他变戏法似的忽然拿出一串糖葫芦。我娴熟地伸手去够:「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感谢田螺小伙的辛勤劳动……」
穆子懿把糖葫芦拿远了。
「我可是只买了一串。」
我点头:「多么伟大的谦让精神,我会记住你的牺牲的。」
穆子懿还要说什么,我趁着他不注意,捞下来他胳膊就是一口。圆滚滚的红果上迅速多了一串牙印子。
我得意看着他。
穆子懿谴责我:「糖葫芦土匪。」
我指他藏在背后的另一串:「糖葫芦小偷。」
这场硝烟最后以带了牙印的那串糖葫芦归我告终。
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只爱穿梭山林做一只灵活的猴。
穆子懿抱着一堆东西跟在后面,幽幽锐评:「山猴子进城了。」
我看什么都有够新奇,上窜集市东,下窜集市西,左窜集市南,右窜集市北。大手一挥,通通穆子懿付款。
东市买花灯,西市买花糕,南市买泥人,北市买——
穆子懿看着一群吱吱嘎嘎叫的小鸡,干脆地拒绝了:「这个不能买!」
他说要去买面具,我指着老虎面具大放厥词:「这个帅,威武,像我。」
穆子懿笑了:「不对,这个才是。」
他举起美猴王的面具朝我示意,作势要往我脸上带。
我横眉:「放肆!敢对斗战胜佛不敬!」
话音未落,陡然声烈,萧鼓沸腾。
我们转头看去。火树银花绽了满空,如星雨吹落。
是打铁花。
琥珀凝画檐,灯花灼灼,流辉滴落。
我高兴地抓紧穆子懿的手,仰头看他。
声音好大,我得扯着嗓子喊:「阿懿——你快看,像不像流星!」
他摇头表示听不见。
我把他拽下来,又喊了一次。
「像不像流星——!是流星就要许愿啊!」
穆子懿在我耳边,轻声道:「许愿,要放花灯啊。」
15.
行至河旁,如织画舫,月波粼粼,波澜不惊。
穆子懿拿来我方才买的一盏花灯,磨砚点墨,笔覆花灯藤纸,行书酣畅,游云惊龙,泼墨银钩。
我偷偷摸摸地伸头想看他写了什么,被他一脆栗敲了回来。
穆子懿:「看了就不灵了。」
我:「说不定被我看了才灵。灯不在多,有我则灵!白云观道长,品质有保障。」
穆子懿遮着纸死活不肯让我看。
我以牙还牙,一路跑到江边的树底下悄悄写。
穆子懿:「?」
他果然没忍住:「你写了什么?」
我振振有词:「看了就不灵了!」
穆子懿试图以帮我放花灯为借口偷看,被我义正言辞地拒绝。
他冷笑:「我知道你写了什么。」
我冷笑:「我也知道你写了什么。」
我俩对视一眼,同时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写的是:愿世间太平清明,愿所爱顺遂无忧,愿他平安喜乐。
我猜,他写的一定和我相似。
风也徐徐,衣袂缠乱。我们并肩站在桃树下,看着一江的花灯,悠悠荡荡地向远流去。
花灯映江心,跃金照沉影。风惠含香,千里花满江廊。
好风景,我盼岁长。
16.
他折下一枝春桃,别在我发间。粉玉潋滟,流光溢彩。
穆子懿笑着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说:「君以桃花为簪赠我,我却无物相赠。」
穆子懿说:「此礼太薄,懿愧不敢受。」
「但我有一物非赠不可,你不能不要。」
我摸了摸那株桃花,弯眉一粲。
「送之前,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惊讶转眸。
我笑着看他。
小样。你那点小秘密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无奈失笑,随即豪不犹豫道:「李重懿。」
似是怕我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
「李重懿。」
怪我孤陋寡闻,是时从未听说当朝太子便名李重懿,只是高站位多层次立体化地夸赞他的名字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
很喜欢李重懿的一句话:「啊?」
我:「我想约你明日此时此处。李重懿,我也有一物想赠与你。」
李重懿:「为何不是今天?」
我坦然:「因为我还没做完呢。」
他无语凝噎,应了。
但第二天,我没见到他。
接下来的两年间,我也没再见过他。
17.
师姐咂摸着瞅了我半天。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阿琰,你到底怎么了?」
我神色如常:「没事啊。」
师姐环顾我撕了一地的花瓣,又瞥一眼我被花汁儿染得血红的手爪子。
一树的桃花快被我揪秃了。撕一瓣我恨声骂一句,撕一瓣我恨声骂一句。撕花瓣的时候大师兄正好路过,合掌对着我说罪过罪过。
我说:「又不怪你。」
大师兄:「罪过。怨气如此,我道心不宁。修行不到位啊。」
滚吧。
我现在怨气大得能把师兄当成路过的狗踹一脚。
师姐:「真没事啊?」
我得体微笑:「真的没事。」
她憋了半天,把话噎进去了。
她转头看我师兄:「我不在时发生什么了?」
大师兄双目半翕:「道法自然,天行有常。吾知矣,吾不知矣。」
师姐沉默。
她叹息一声:「我是不爱管你们年轻人的破事儿了。阿琰,于阿娘病倒了,她想见见你。」
我霍然站起:「阿娘病了?是什么病?严重吗?」
村子里的人,最怕的就是生病。因为那病,是穷病。
师姐沉默。她只是拍了拍我的头。
「去吧,好好陪她。」
于阿娘于我养恩深重。我下山回村,离开了白云观,伴她身旁。此去经年,也不曾回到观中。
两年中有多少个七日?我同穆子懿的缘分仅有七日,而我也再未向他人提起这七日。
我与师兄师姐没有断了联系。后来师姐给我去信,说有一伙神经病看着不像好人,老来打听我的去向,被她一概骂了回去。我当作笑谈,付之一读,便不再在意。
18.
回京后我有一阵子热衷于尝遍京城小吃,日日拉着春桃上街,从东头逛到西头再从西头逛到东头。以至于街边的大娘有一个算一个,没事干就拉着我唠嗑。
无他,唯眼熟尔。
今天宠幸街东头王大福家的美味叫花鸡。
我:「老板,调料可劲撒啊!」
老板:「女娃子说啥了?」
我:「老板,调料——」
一对车队便在此时大张旗鼓地路过,宝马雕车,极有排场。老板还是没听见,掏了掏耳朵,大喊:「少加调料是吧?」
我:「不是,加大料。」
车队渐行渐远,甩下一道壮丽的滚滚尘痕。
我叹道:「青桃,咱家什么时候能展现这样的实力啊。」
青桃:「小姐,老爷贪不了那么多啊。」
青桃沿着那车队的辙痕探头张望,啊了一声:「这是太子殿下的行仗。」
我:「太子殿下刚回京啊?」
青桃:「听说是从附近道观回来的,说是为太后娘娘抄来许多祈福的道经。」
我怔然。
「太子名讳为何?」
青桃:「好像是……李重懿?」
青桃看我神色,小心翼翼试探道:「小姐认识太子殿下吗?」
我:「不认识。就是听名字感觉他人还怪好的嘞。」
才怪。
一个叫李重懿的人能好到哪去,今天他能叫李重懿,明天他就能叫陈世美,可怕得很。一个叫李重懿的人能好到哪去,这就是我的善恶观,阿弥陀佛!
我接过老板手里热腾腾的小吃,转头看向青桃:「这是最后一家了吧?明儿开始咱非必要就不出门了哈。」
青桃:「那明天赵小姐的生辰宴还去吗?」
我:「不去,就说你家小姐冬眠了。」
青桃抬头看了看硕大的太阳。
青桃沉默。
19.
我是胆小鬼。我不敢赌,不敢赌他七日亦有真情,不敢赌他纵青云之上,回身时目中有我。
20.
李重懿现在低眉顺目的样子可真稀罕。
21.
今已入秋。
雀啼云轻,风振金叶。
李重懿道:「当年成王封地出了事,事急从权,又颇为隐秘,不曾同旁人提起。我当时走得匆忙,连口信也忘了留。后来几番寻你,也未想到尚书回京的女儿是你。」
所以师姐说的那个神经病真是他。
我从他的手中拿过簪子,问道:「后来殿下见我,是何想法?」
「不胜欣忭,却又情怯。」
我说:「那殿下还敢当众言说心悦于我?不怕我翻脸不认人吗?」
李重懿道:「你若于我无情,便不会刻意避我。你若恨我,便不会将心悦一词徘徊许久。」
他顿了顿,旋即展笑:「何况,我是个大胆的人。」
我无言良久,低低嗔怪。
「都怪你。」
李重懿顺着我的话温声附和:「怪我。」
见我不说话,李重懿作出一派寞寞模样,垂眼失落道:「我的错,以致不得阿琰青眼。阿琰可是厌弃我了?」
我:「太子殿下,我们有点暧昧了。你这样我的夫君蟹腿会误会的。」
李重懿近身,动作轻柔地挽起我的头发,接过那只灿若桃花的簪子并入我的发髻中。
他笑道:「来东宫吧。各味蟹腿秀色可餐,任君挑选。」
我拉长语调:「太子好气量——」
李重懿:「阿琰若是能原谅我,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
我说:「等我一下。」
这次来白云观,本就是找这个东西的。我钻进屋子里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只绣好的水鸭子……不是,水鸳鸯的香囊。
当年我潜心钻研女红,特意问来他的名字,在角落里绣下重懿二字。
他妈的他就不能叫个简单点的名字吗?
我熬鹰一夜眼睛快瞎了。
虽然这个香囊做工简约针脚狂放,但是自有一种抽象潇洒之美!
我捏着香囊递到李重懿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大有一种你敢嫌弃我谢大花我今日跟你没完的气势。
李重懿没嫌弃,他只是笑了。
他说他天生爱笑。
他笑得好大声,我有点恨他了。
李重懿:「好活泼的小猴子,我定日日带在身上……」
我:「你能不能滚啊?」
我恨恨地吊在他肩上,扭曲,磨牙,发出尖锐爆鸣声!
李重懿笑得弯腰,笑得无比畅怀。他半俯下身子任我闹他,长臂一弯,稳稳揽我入怀。
22.
有一句话,我本想长封在香囊中,由它随着院子的故旧被风吹散了去。
可是风也轻轻,它吹不去的,便都教它更清晰。
我踮脚搂上他的脖颈。
我说:「我心悦你。」
23.
我:「所以你出生时候的莲花好看吗?」
李重懿:「?」
24.
下山时我是和李重懿牵着手走出来的。
师姐大呼小叫,师兄见怪不怪。
我对着手指头跟师姐细细叙述了那年那月她不在山上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姐听完,唯余沉默。
师姐:「你俩都不长嘴的吗?」
我指自己的嘴:「这儿呢。」
我目光移向李重懿,他非常配合地把头偏过来,眨着眼睛无辜看我。
我指了指他的嘴:「他的在这儿呢。」
师姐让我们滚。
师姐还说,她要和师兄好好算算瞒报的账。
25.
谢邀,刚下花轿,人在和太子殿下大婚。
没人告诉我结婚起得比鸡还早。我支着垂珠覆冠的脑袋昏昏欲睡,困得不知天昏地暗。
青桃小声喊我:「小姐……」
我嗯嗯两声敷衍道:「我再睡会……」
没成想手心一滑,我没撑住,肩颈猛地就要往前一栽。
我吓得心凉半截,顿然清醒。
没栽下去。
有人用手托住了我的脸颊。
来人指尖微凉,掌心却带着暖意,隐约萦绕着极浅淡的酒气。
我埋进他的掌间,作势要咬他。
李重懿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没躲。
「有小猴子咬人了。」
「说谁小猴子呢?」
眼前簌簌一响。
豁然而亮,目入鸾红。
恰如流火的红在他身上明亮起来,衬得他的眼神更为璨然。李重懿掀起盖头,就那样笑着看我。
他捏了一下我的脸,语气轻懒:「怎么,只许你咬我,却不许我说你?」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李重懿的眼神里也沾染几分醉意,写尽缱绻,亦醉了我。
我扯着他往下拽了拽。
李重懿任着我俯下身来,两手撑在我的身后。
我笑着说道:「殿下请闭眼。若是睁了眼,妾可是会生气的。」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李重懿一个劲儿地闷闷低笑。
我垫了他一脚,这人才终于消停,闭上了眼。
李重懿道:「太子妃有何事吩咐?」
我端起一旁的合卺酒放在他的手中,又将我的那杯递到他的唇边,哄着他就这个姿势与我饮下。
「殿下,尝尝这是什么?」
这个姿势饮酒并不方便,故而李重懿喝得很慢。他面不改色地将杯中玉醴饮尽,方才开口:「酒。」
我扔掉酌杯,吻了上去。
玉质坠地清响。
唇依含酥,堪做吕字。
我轻声说:「那这个呢?」
李重懿缓缓睁眼,仍是垂着眼帘,目光旖旎,低声一笑。
「你。」
他搂住我,深深吻上。
红烛影动春帘,一晌贪欢。谁怜哦吟团月微晃,情难道尽花满堂。
一夜生香。
26.
第二天起床。腰酸背痛,精神不振,好像身体被掏空。
李重懿:「是不是累到了?」
是肾透支了。
我幽幽悲愤:「你这吸人精气的男妖,不知道建国以后不准成精吗?」
男妖装可怜了。
李重懿哑着嗓子轻声道:「幸道长怜我。」
男妖勾引我了。
李重懿起身凑近,轻啄在我的唇上。
男妖收买我了。
李重懿在我耳边蛊惑:「新来的厨子做了肘子,吃不吃?」
一套连招我竟毫无招架之力。
我艰难地翻了个身,勾着他的下巴,眼中三分高冷三分漫不经心三分嘲讽一分不屑。
「很好,男人,你的小花招勾引到我了。」
27.
李重懿自打婚后就变得非常黏人。一开始我疑心他是有意补回来我们王不见王的日子,后来我疑心他是想要我死。
我:「我要回娘家看看。」
李重懿:「我跟你去。」
我:「我要回道观抓猴。」
李重懿:「我跟你去。」
我:「我要如厕。」
李重懿:「我跟你去。」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重懿沉默半晌,垂眼失望道。
「我不跟你去了。」
你不要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啊你是真的打算和我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叹气。
「你当太子能请婚假吗?咱俩找个地方游山玩水吧。」
接着李重懿在我震惊的目光下,从书架后面拖出一张巨大的舆图摆在了我面前。
那张舆图上甚至密密麻麻做了标记,哪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太子哥甚至在旁边批注:此地方颇有意思,以后带她见见世面。
李重懿指着这张图,笑意盈盈地看我:「此江山如画,赠你正好。」
所以太子真的可以休婚假。
我俩为了到底去哪争论了一晚上,从江南说到塞北又从大漠说到雪山,不知不觉间用嘴巴已经游遍全国东西南北。到最后李重懿坚持拍板了一个地方——我长大的小村子。
太子殿下自找苦吃的精神令人感动。
我:「我真是不知道你那些攻略做了有什么用。」
李重懿随口道:「勾引。」
我:「?」
行。
你成功了。
28.
我哥问我他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没有啊。」
我哥:「那你为什么要回村?」
我哥:「孤立我?」
我哥:「衣服给你随便按油手印你能不能不要抛弃谢家?」
我:「?」
我:「我他妈只是去过个二人世界。」
我曾长大的地方,确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穷村子罢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重懿想去那里。
但是我还真的有点想它了。虽然它很穷。
我哥最终接受了我其实是和太子殿下秘密查访民情的说法。
一下子高大上起来了。
我哥:「咱爹以为你觉得咱家不好打算回去,偷偷哭了一晚上。」
我:「咱妈呢?」
我哥:「咱妈骂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我欣慰。这家还是有正常人的。
29.
我也没想到,真成了查访民情了。
李重懿第二天顶着硕大的黑眼圈,打着飘来见我。
我:「哟,殿下,昨晚上哪偷鸡去了啊?」
李重懿沉着脸冷冷道:「御书房。」
我:「?」
我幸灾乐祸:「你得罪陛下了?」
李重懿:「他听说我要去碧水村,要求我回京时提交一百份当地民情调研报告。」
李重懿:「我觉得他异想天开,故而据理力争一夜。他同意我只用上交五十份。」
李重懿:「剩下五十份,是你的。」
我:「?」
我震惊:「我得罪你了?」
一人一半你当这是什么夫妻共同财产吗?
李重懿背手摇头,笑得郁气顿开清风明月和光同尘山川失色。
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妈的,狗比。
30.
碧水村。
咱村十里八方第一模范村的嘞。
我和李重懿住的是于阿娘留下的屋子。大概是李重懿差人收拾过,屋子里不像空置已久,很是干净。
一室一厅田景房,附赠露天豪华土夯子宽敞卫浴,即刻拎包入住!
李重懿不着绮绣宝饰,蒉踵苎衣,悠悠然然坐在窗边。
我窝进他怀里,抱膝微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语气轻佻。
「瞧这一身细皮嫩肉的,不想在这儿吃苦就好好伺候我,小爷疼你。」
李重懿轻笑,趁机偏头在我耳尖上亲了一下。
「懿但凭姑娘吩咐。」
31.
太子有令,不敢不从。
难得太子殿下上山下乡一次。我必尽地主之谊,让李重懿宾至如归,给他一点入乡随俗的小小震撼。
入村第一课,先学掰苞米。
李重懿带着草笠,挽起袖子,一板一眼地跟着我学。
烈日高悬,灼人炎炎。
我捡了根草叼着,用手扇着风,眯眼看他动手。
「手腕压一压……你这么不是掰苞米是苞米掰你……」
「擒住它的杆!我说三二一你就掰——」
「三二一——!」
活像打仗。
太子殿下大概是头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事,抬头看向我的目光里都带了几分无措。
我嘎嘎乱笑,惊起一滩麻雀。
李重懿闷头跟玉米棒子斗争了一会儿,动作一顿。我探头,发现他手上被草叶划了道口子,呲呲往外冒血珠。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此时也印上了土色的纹路。他的手可能这辈子都没沾过这么多泥。
李重懿凝视那小小的血珠片刻,忽而一笑。
「这和籍田时的五推五反,不太一样。」
我随口接道:「籍田的金锄头拿不动嘛。」
李重懿细细抚过方才划破他的草叶,不说话了。
32.
太子殿下显然学习能力过人,在短短几天内熟练掌握了逮蛐蛐、抓青蛙、掰苞米、锯木头等实用小技能。在我声明他再往家里带第五只蛐蛐他就跟着蛐蛐一起滚出去叫后,李重懿无师自通地做了一只纸鸢给我赔罪。
我犹豫:「你不会做了一只蛐蛐吧?」
李重懿把纸鸢递给我,遗憾道:「让你失望了。」
好一只风流倜傥浓眉大眼的燕子。
乌身圆眼的燕子讨喜地看着我。我叭地一声亲在燕子上,又在李重懿假装碎掉前叭地一声亲在他脸颊上。
他立刻安静地灿烂起来,从背后环着我,牵着我的手把纸鸢放飞。
我:「再高点再高点!」
李重懿听话地把纸鸢放高。
我:「低一点低一点。」
李重懿又把纸鸢放低。
天上的燕子一舒一卷,悠悠浮远。
心纸作鸢飞,燕有归来时。
李重懿眉眼沾愉,将纸鸢的细线一圈一圈缠上我的小指,和声道:「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我顿了顿,转头看他:「你真这么想?」
李重懿的目光循着纸鸢的影子放远。天日高霁,霏霏蔼蔼,纸鸢几乎看不见了。
他不紧不慢道:「京城楼高,少有人见过天高云阔。鸢飞戾天,偶尔难免想要望峰息心。」
李重懿一点一点收了线,指尖轻蹭过渐淡的伤口,将燕子放入我的怀中,轻声笑了笑。
「长居于此虽无法忍耐,可若是碧水村共商一处,让他们来讨个清闲,享享野趣,金锄头也是会吐银子的。」
我沉默。
这小子。
放个纸鸢竟然让他找到脱贫致富之路了。
我说:「初时人们不解其法,只怕届时不尽人意。」
李重懿沉吟颔首:「阿琰作何想法?」
我:「好说,到时就在这里开个庄子,就取名农家乐。搞个你的雕像放在门口,写上太子殿下到此一游。再挂个横幅写上,天下第一农家乐,太子玩了都说好。」
「殿下,你说好不好?」
李重懿:「?」
给她一个机会,她能缔造商业帝国。五星太子李重懿曾说过,谢令仪乃是营销鬼才,即使是他也自愧不如!
李重懿深吸一口气,眼神幽幽。
「真是,好极了。」
33.
李重懿最近迷上了木工,时常整些小玩意放在家里,这会儿又不知道猫去哪鼓捣了。
我闲来无事,一个人在村里头到处溜达,遛着着遛就逛逛悠悠地晃到了玉米地旁。
没走两步,脚边忽地一硌。
我低头一瞧,几颗圆润的鹅蛋赫然搁在窝里。
鹅蛋。
多么圆溜溜光滑滑的鹅蛋。
我恶向胆边生,迅速伸出罪恶的手。
最极致的美味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我找出火折子点着火,在旁边堆了个土坑把蛋放进去,半蹲下来烤蛋。
蛋香在火舌上跳动,慢慢弥漫开来。我惬意闭眼,深吸一口气——
睁眼。
「嘎嘎——」
一只又圆又白的大鹅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黑豆眼睛炯炯有神。
它瞪我,我瞪它。
我们大眼对小眼。
大鹅嘎嘎叫着扭头看向万土丛中一点白,眼神里似乎带了点人性化的迷茫。
我毫不犹豫地抄起鹅蛋,转身就跑。
「嘎!」
大鹅反应过来,猛地腾起,扇着翅膀创向我。
「嘎嘎嘎嘎——!」
「啊啊啊啊——!」
「嘎嘎嘎嘎——!」
它追它逃我们都插翅难飞。
不是这鹅他妈的会飞啊它叨我脑袋!
我提着裙裳慌不择路闪身钻进玉米地里。衣服有点长,跑起来走一步绊一脚,硬是甩不掉这只紧追不舍的扑棱鹅子。
李重懿宛如天籁的声音蓦然降临了。
「阿琰——?」
谁懂啊,今年在玉米地里遇到了心软的神。
「李重懿!」
我一手护着鹅蛋一手和大鹅虚空搏击,转头就朝着李重懿的方向奔去。
远远看到他拨开玉米棒子朝我张望,然后目光擦着玉米穗的边和我发顶擦肩而过——李重懿,你最好是目中无人。
我踮脚喊他:「李重懿!李重懿!」
愤怒的鹅:「嘎嘎!嘎嘎!」
李重懿目光寻到我,怔了怔,随即反应极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弹弓,从地上捞了把石头。
我:「?」
合着你去做弹弓了?
男人至死是少年。
他凝神沉气,骤然搭弓发力——
把弹弓射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小小的石子霎时破空,打在鹅的脖子上,一击毙命。
李重懿松手,身上利劲一卸,抬眼看向我。
「李重懿!看这个!」
我朝他小跑过去,颇为得意地捧出刚刚烤好的鹅蛋。
这是鹅口拔牙保留下来的完好鹅蛋,没一点破损不说,手艺绝对得天独厚。
李重懿揽过我的肩,转着圈儿看了半天,又把我跑乱的头发理好,屈指敲了敲我怀里的鹅蛋,笑道:「就是为了这个和鹅打架?」
我反驳:「是它单方面殴打我。」
李重懿点头:「嗯,还输了。」
我横他一眼,低头瞧了瞧那只大鹅英勇的遗体,双手合十,默念。
李重懿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我:「杀生罪过,良心难安。我超度它一下。」
李重懿长哦一声:「道长真是慈悲啊。」
过奖。
平平无奇隔壁寺庙间谍罢了。
34.
李重懿为了避免我受到良心的谴责,好心替我把大鹅炖了,一劳永逸。
他人真好。
35.
隔天村东的王大娘来给我们送果子了。
王大娘热心,又和我去世的于阿娘亲近,过去很是照拂我。平日若是有点什么瓜果蔬菜,或是自己腌的野味酱料,总记得捎我一份。
王大娘一边把果篮子递给我,一边小声絮叨。
「我刚刚从老张家过来的。他家那个嫁出去的姑娘今天回来啦,说是刚一回家就病倒喽!我去看了看,哎呀,那姑娘病得,瞧着可怜哟……」
我回想了一下,呀了一声:「张家姐姐?这么严重,那我得去看望看望。」
李重懿听见声音,走过来接了我手里的果子,又给我披了件衣服,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手。
「今天太晚了。想去等着明天再去吧。」
王大妈跟着应声:「你家小郎君说的是呀,这会子天黑不好走,赶明儿再去吧!」
李重懿的耳尖不易察觉地覆上一层薄红,眼中噙着笑意和王大娘道谢。
我摸着下巴琢磨。
这时候要是他长个尾巴,能打着旋带他上天。
眼瞅着李重懿和王大娘越聊越忘乎所以,马上就要从我小时候偷玉米被鸡啄转向到昨天被鹅叨,我当机立断把人推进屋里,结束对话。
李重懿意犹未尽。
我环上他的腰,伸手掐住他的脸,面色不善。
「小郎君,还要我教你什么不该说吗?」
李重懿低头亲在我的眼睛上,捡了颗果子喂到我口中,指腹轻蹭,散漫一笑。
「还请姑娘指教。」
窗外清光澹澹,似雪尘瀑落,皆浮入我目中。
淋雪帘前,入户渐隐,轻云蔽月。
36.
王大娘第二天又来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给李重懿的弹弓上雕花,好让这个朴实无华的弹弓变成彰显身份的皇家御用至尊弹弓。窗外忽地响起一阵叩叩声。
李重懿坐在窗边翻着书卷,闻声推开窗子。
「王大娘?」我顺声看去,「您怎么来啦?进来坐坐?」
王大娘叹道:「不啦。阿琰啊,不要去张家啦。张家闺女病得太重,连着带回的孩子和老张一起病倒了!他家病气太重,你刚刚成亲,不合适去。」
我愣了愣,心下生疑。
「什么病走得这样快?」
王大娘道:「刘药罐子说是感了风寒。这天就容易着凉,风又大。我看顶得张家的女娃娃咳个不停不呢。」
刘药罐子早年落了病,医不好自己,倒是常替乡亲们医个头疼脑热的。
李重懿问了一句:「可还有其他症状?仅是咳嗽吗?」
王大娘:「其余的,我瞧着和寻常风寒大差不差。」
她又热心叮嘱我们两句,便转身回家了。
李重懿手里的书页来回翻了两翻,目光却都没挪腾一下,不知道有什么心事。我搬了个凳子坐到他旁边,伸头一看。
【大鹅的产后护理】
我:「?」
李重懿见我过来,用手背贴贴我的额头,又探了探我的脖颈。
我:「半天看不进去一个字,是担心我也染病?」
他承认道:「是。阿琰,过两日便回京吧。只怕谢尚书他们也想你想得紧。」
37.
我们没能回京。
第二日王大娘就病倒了。
不仅是王大娘。好似夜里忽然来了一阵极烈的风,压倒了一片小麦。村里的人病了小半,听人说,最早病下的张姐姐病得销了人形,每日倚在床头咳血。
刘药罐子又改了说法,瘟疫。
我和李重懿沉默对坐着。
好些时日不曾出门了,屋子里的米缸隐约有了见底的趋势。
「不能回京。」
我看着李重懿,声音干涩。
「殿下,我们不能回京。我们不能把瘟疫带到京城去,万中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李重懿冷静道:「我知道。」
他抬眼,看向我的眼睛,轻声说。
「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38.
眼下还没有人死,但谁都怕自己是倒霉的第一个。好多家已经交不出粮食,天黑时的风里隐隐荡着哭声。
李重懿去找了村长。
村长家无人染病。
我和李重懿带着昨天临时缝的面罩,猛地一瞧实在不像好人。
村长小心翼翼打开门,打眼一看,吓了一大跳。
村长:「啊!……啊,是,是阿琰你们啊。有什么事吗?」
李重懿缓缓作揖行礼,郑重道:「小王东宫,来谒相商碧水村瘟疫一事。」
村长呆了呆,看向我,又指了指李重懿,神色震惊。
我道:「这是阿琰的夫君,也是太子殿下。因为怕扰了乡亲,事先还没和您说……」
村长猛地一抖,喊了一声千岁就要下跪,被李重懿一把拦住,扶了起来。
李重懿道:「无需多礼。小王随阿琰来此,也算做是碧水村人。事态急迫,免不得多来打扰。」
村长忙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一定照做!」
李重懿温和一笑,但语气不容置噱:「孤希望大小事宜尽听阿琰与孤调动安排。此间种种,也要有劳村长从中斡旋了。」
39.
我在道观里学了三年,虽然道浅,但也学来几分。白云观中,我主要跟着师兄研究道家医法,没事不是炼丹就是制药。
大师兄能掐会算,不知道他是不是早算好了这一天,何时何地曾有大疫又如何解决,他都一一耐心教给过我。
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李重懿和我商论一晚,最终决定以他身份收齐人心,稳下大局,运筹调度。至于如何行事,如何破局,全听我做主。
我一封信去给道观,一封信去给谢府。李重懿给陛下上了一道密奏,悔痛之词陈重恳切,并言道我们在碧水村一事应暂时不与前朝相知。
至于里面有几分真的反省就不知了。
当晚我便见识了由一只烟花弹引发的东宫府卫。
行动之迅速令人咋舌。
李重懿隔着牌坊让他们去查当地官吏,顺道送出消息。
李重懿冷眉:「张氏病重如此,可见病根在她出嫁的村子里就有了。两村情况糟糕至此,竟全然不见官府行事。」
我道:「司空见惯之事。殿下要不要赌,是京里来人快还是县里来人快?」
李重懿抬头望了望领命离去的东宫府卫,轻嗤一声。
「刀快。」
40.
李重懿太子的身份在村里传开了。
村民都说,有阿琰和太子殿下在,碧水村会没事的。
大家都很配合,跟着我腾换房屋,隔离开来已经染疫的和还没染疫的村民。
我找到刘药罐子,跟着他熬了一天一夜的汤药。一部分分给村民,一部分洒到屋子里。
只是这药见效甚微,起不到作用。
刘药罐子熬得眼睛通红,哎呦哎呦地直叫唤。我把李重懿叫来给他打下手,自己紧着琢磨怎么跳大神……
不是,是请瘟神送瘟鬼。
村里人大都信这个。
但我不干坑蒙拐骗好多年,痛失专业能力。
为了不太丢脸,我三更半夜在玉米地旁边,赶出一副道士行头,开始奏乐开始舞。
正跳到兴头上,忽然身旁传来幽幽一句。
「影似鬼魅,难以入眼。」
我吓得回身就是一巴掌。
「鬼啊!!」
41.
大师兄顶着巴掌印,在屋子里打坐。
我心虚搓手。
「师兄来得挺早啊。」
「不早。」他漠然道,「是巧。」
我狡辩道:「哈哈,谁知道你怎么把脸往我手上凑呢?」
大师兄闭上眼睛,不愿看我。
「白云观收你来信,你师姐本想下山来此,被我拦住了。」
「明日请神送鬼,同我一起。仔细跟好了。」
我连声称是。
碧水村离着京城不算太远,因而几波人来得都很快。
谢府送来不少粮药,据说是我爹怒掏小金库忍痛自费买的,牺牲极大。
我娘叮嘱我的信写了快要有一本书那么厚。
我哥委委屈屈的几封信夹在里头,说是本来想跟我一同并肩作战帮扶我,结果被我娘和我爹男女混合双打了一顿,让他别来扯后腿。
东宫人照旧来无影去无踪。
陛下身边的总管亲自来此,盯着我瞧了半晌,才缓缓对我传陛下口谕。
「谢氏女,行事须谨慎,太子若有半分差错,朕唯你谢氏是问。」
他又转过去,对着李重懿面无表情继续道。
「逆子,回来收拾你。不可莽撞。」
总管浅叹一口气:「陛下说,你二人是有想法,但谓之迂狂,目以浮躁,实乃书生狂妄。且好自为之,京中尚有宗室子。」
我二人小鸡啄米般点头称是。
42.
陛下给我们带来了几位太医。
幸好都是医术精湛,心怀仁义之人。几位太医和我们合作愉快,很快就投入到药方的研制和日常的医护工作中。
我和李重懿每天都要去被隔离的地方看看。
王大娘病得不算重,见了我还能坐起来拉着我念叨。
「好孩子啊,好孩子,真是辛苦你们了……」
「哎……你们放心,我老婆子不懂事,但是你们说啥我肯定做啥,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末了,她一边掩着嘴咳嗽,一边对李重懿道:「太子殿下真俊啊,配我们阿琰刚刚好!」
我得意:「配我刚刚好!」
李重懿也笑:「配你刚刚好。」
张家姐姐病得最早,也病得最重。我去看她时,瞧见她手中绢子染出的血花,心中一颤。
她枯坐在那里,一身素衣,清减得像深秋飘落的白叶,好像马上会被风吹散去。
「张姐姐……」
张姐姐见来人是我,强撑着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
「是阿琰呀。」
她想伸手,却想起自己的病,又收了回去。
或者说,她本也抬不起手。
我的喉间忽然一酸,瓮声瓮气地问她:「张姐姐,怎么会染上这样的病……」
她弯着腰,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子,才低低哑声开口。
「那位道长说是吃了不干净的水。」
「我们那个村,都是用一条河里的水。」
张姐姐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大片大片地浸湿了整个脸颊。
「阿琰……是报应啊。那河里不知淹死了多少孩子,是那些孩子恨上我们了啊。」
「田税年前不知怎的多出那么多,收成不好,又催得紧,家里真是没有余粮了。孩子养不起,就淹死在河里。」
「如果不得已,我们又怎么忍心……」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薄极了。
「病,病是穷病呀……」
我走前,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到我的身上,柔柔的。
「阿琰,你要好好的。好好地过日子啊。」
43.
回去后,李重懿无言许久。
他说他要出去走走。
夜里更深露重。
等了许久,李重懿还是没回来。
我燃着灯,推门一看,发现李重懿就坐在门口出神。
我坐到他身边。
风起拂衣,飘然不知归处。
夜深无月。零散的几颗星星缀在空中,光影寂寞。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李重懿忽而开口。
「阿琰。旁人说我贤德,我当真贤德吗?」
他默然,呵笑一声,似是轻嘲自己。
「或者说,我当真能做一个贤太子,乃至于……」
做一个贤明君主吗?
李重懿像是讲给我听,又更像是讲给自己听。
「我十二时入东宫,学圣人言,备储君事。」
「先生训我,以孔孟之诲,曰仁曰义,曰苍生曰社稷。我本以为我是懂的,可现在倒是不懂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远远地,延伸到远处广阔的田地里去。
在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想了想,缓缓道。
「殿下,天下必有可怜之事,可怜之人。」
「但殿下可以让天下可怜之事无多,可怜之人更少。」
「医者行医,纵使救不了天下人。可能救一个人,两个人,都当竭力行之,躬之。」
「医者有仁心。君者应有何心?殿下若是有惑,不妨……便问问自己的心。」
李重懿听着我说,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看向我。
他的眼睛中映入星子末光,在夜里粼粼微动。
李重懿笑道:「也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站起来,微微倾身,将我拉起。
「阿琰,我们回家吧。」
44.
子时传来消息,张家姐姐没抗住,去了。
张家托人送来几只绒花,是张姐姐亲手做的。桃粉杏黄,惹人可爱。
来人将绒花递给我时,捎了一句张姐姐的口信。
「阿琰,这花本是想贺你大婚的,没成想这时才送出去。阿琰,你可千万不要嫌弃呀……」
按照定下的规矩,死者的尸体都要到焚坑烧干净。
张母拦着不让别人碰她。她一个人守着张姐姐坐在坑边,沉默着,只是流泪。
村长差人请我看看情况。
我们到时,村长正苦口婆心地劝着。
「孩子已经去了,没有办法是不是?咱定下这规矩为啥你也知道。秀翠姐,咱不能让旁人也没了孩子是不是?」
张母茫然地抬头看我们,嘴唇颤抖着,忽地嚎啕大哭。
「——芸儿她还年轻啊——她怎么忍心抛下三岁的娃和我呀!我这把老骨头……我这老骨头还没死成,她怎么就……好好的孩子,怎么连入土为安都不成啊……」
空空的荒地上回荡着她悲切的哭声,只有风含混地应着她。
李重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走过去。
张家姐姐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还是那么恬静,那么恬静地睡着,好似再不会惧怕任何苦痛了。
我取出一只蓝色绒花,戴在她的发间。
「她和我说过,她最喜欢的就是蓝色的绒花。」
「张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好好戴着最漂亮的花朵啊。」
张母呆呆地看着那朵蓝色的绒花,哭哑了声,低低啜泣。
一旁沉默的张叔苍老地站起身,走过来,推了推张母的肩。
「起来吧,别在阿琰和殿下面前丢了人。」
他凝视着张姐姐,寞然转过身去,叹也似地说:「烧吧。」
火光冷冷地燃起,刹那间吞噬大片大片的土地,吐出冰凉的焰色。
在风中,被撕扯着摇摇晃晃。
我被火光晃了神,想起那天张姐姐笑着看我,轻轻地说着话。再一回神,她的笑容便消失在了风里。
月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和李重懿慢慢地往回走。
「我小时候不喜欢跟同我一样大的小孩玩,都是张家姐姐带着我到处玩的。」
「她的花绳翻得特别好,手又巧,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梨涡。」
「张姐姐总是夸我聪明。她说阿琰啊,你以后一定是咱们碧水村最有出息的姑娘。」
我说着说着,眼圈一红,便带了哭腔。
「李重懿,张家姐姐不在了。」
我压着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以后没人会带我翻花绳了。」
李重懿停下了。
他动作很温柔地把我拉进怀里,替我擦掉眼泪。
我原是咬着牙不肯哭出声音,只是抖着肩膀流眼泪。李重懿顿了顿,摸了摸我的头发,也轻声道。
「阿琰,哭出来吧。」
「她会喜欢那朵绒花的。」
他极有耐心地反复说着这两句。我埋在他肩上,终于放声大哭,泣不成声。
长夜漫漫,长夜漫漫。
漫漫何其多,漫漫何其多。
45.
封村近一月,余下的粮药捉襟见肘,朝廷拨下的赈济终于姗姗来迟。
押解的小吏正跟村长交付。李重懿在一旁清点查验,看了看账簿,眉头一蹙。
他抬头盯向小吏,冷声道:「上报的济粮和药材是这个数?」
村长意识到什么,瞪眼道:「这人命关天的事,小孙,你可是咱村出来的,可不能糊弄咱啊!」
小孙沉默片刻,眼神躲闪。
「粮肯定是够的……爷啊,这东西是太子殿下调度差送的,报上去多少哪是我们能妄议的……」
他哀求似地看着村长:「我能给县太爷办事不容易。阿伯,您别为难我。」
李重懿愕然。
村长下意识地朝他看去,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进去。
李重懿道:「你在刘县令的手下当差?」
小孙点头。
李重懿微微眯了眯眼,突然脸色一沉,语气不悦道:「放肆。刘县令是出了名的清正爱民,你行不耻之事不说,竟还想抹黑于他,是何居心?」
小孙的脸白了几分,愣了片刻,僵硬地要跪下磕头。
李重懿按住了他的肩膀。
「站着说话。」
小孙哭颤着连声道:「小人没有,小人真的没有!小人万万不敢啊!小人家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是万万不敢抹黑县令的啊!」
他哆哆嗦嗦地看向村长。村长于心不忍,附和了两句:「小孙是个好孩子,做不出这种事的啊。」
李重懿闭了闭眼,扶着小孙的肩让他站直,缓缓收回手。
「不用担心你的老母妻儿,我会照拂他们。回去吧。」
小孙看了李重懿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垂着眼睛,不管不顾地跪下重重一磕,颤抖着问:「敢问……敢问贵人是……?」
李重懿看了他一眼。
「赵太博长子,赵同光。」
46.
我燃起油灯,听着李重懿复述几日前的事,叹了一口气。
「殿下胡说八道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简直像是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的狗。
李重懿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东宫送来的书信,漫不经心道:「既然他把算盘打到我身上,那我便陪他好好看看这账。」
我探身看了两眼,认出来大抵是当地一部分的黄册内容和税收项目,心下诧异。
「他竟大胆到在这上面做手脚?」
李重懿摇头。
「不止。他的野心大得很,心也够狠。」
李重懿说话时眉间压着隐约的火气,眼神冷下来。
「在白云观时便是因为成王封地有一支异教生事,又是烧了成王府,又是扬言清君侧。」
「陛下当时有意削藩,想来成王不是不知。」
我忽然想到一事。
「成王多次找上道观,清我师父为他卜吉占凶。只是师父不曾答应过他。」
李重懿挑出书信中的一封递与我看。我细细读来,只觉惊心。
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地方豪绅,竟具都有与成王交往甚密者。他们如蚂蟥吸血,附着在诸多小县小村上,恣添名目,钻营暴敛。
其中,刘县令赫然在列。
李重懿又道:「那批赈济确实是以我的名义,可下至地方,中间关键,东宫鞭长莫及。」
报上去的粮食和拉来的粮食并不对数。
多出的去了哪里?
隔着荧荧烛光,我看着李重懿低垂着眼睛,在脸颊上落下一片的小小的阴影,心下忽悬。
我低声道:「成王太贪心。他想要钱,想要权,什么都想要。」
今日碧水村有李重懿在此,是不幸之万幸。
若是他不在呢?
成王要走的,会是多少人的命?
命如草芥,可轻可贱。命非草芥,负此黄土,不可轻贱。
李重懿收了书信,淡淡道。
「懿谋此两年,该结束了。」
47.
我和师兄终于试出来了药方。
最重要的那味药味苦回甘,是村里人寻常能见到的草药,很容易熬制。
我坚持把药炼成丸。师兄说驴拉都拉不出我这么像的。
我一把把药怼进他嘴里。
药见效很快。除了师兄抱着盂盆吐了许久,眼看着那些病重的村民都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师兄再三检查了我和李重懿的情况,确认我们生龙活虎后,便急着赶我们走。
连轴转让本就不清醒的师兄雪上加霜。他闭着眼睛问我:「何如?」
我:「上可擒龙,下可捉虎。」
我:「……师兄?」
师兄惊醒,朦朦胧胧地睁眼,哦了一声。
「那快滚罢,不要碍事。这儿用不着你们了。」
他说他还要留下来,带着人到其他村子里看看情况。
李重懿按下了碧水村已经转好的消息。陛下派来的人早已经将情况秘密上报,催着我们回京。
我们对外宣称是为国祈福,前去祭祖。若是再不回去,只怕要被人以为是与祖宗们一同飞升了。
李重懿本打算让我先回,他要去成王封地收网。
现在夫妻本是同林鸟,谁也别想走得了。
成王递来拜帖,邀请赵大公子赵同光赏脸一叙。
李重懿没给他脸,以自己恐有染疫之虞担心惊扰成王为由拒了。
不想成王竟然极为坚持,言道只要还没染疫就无妨,言语间隐隐有威胁之意。
大有赵同光不同意,他便纠缠到死的气势。
李重懿把成王的来信一把丢进火里。
我听着新奇:「他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百毒不侵?」
李重懿嗤笑:「他是等不及了。」
我问他:「你打算去吗?」
李重懿:「还未想好。成王不认识赵同光,却认得我。赵同光也不成。他此时在祭祖回路上,来不及赶过去……」
「我去。」
李重懿怔了怔。
我又重复一遍:「我替你去,以赵同光的身份。」
「我可扮上男装。从前师姐看我调皮,喜欢把我当男孩打扮示人。我不会露馅儿的。」
「殿下打点好那个小孙,便不会有问题。」
成王许久不曾来京,连我和李重懿的大婚也没有到场,决计认不出我。
我慷慨激昂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李重懿问我:「真的要去?」
我点头:「是。」
「懿亦在成王封地,可作照顾。经此久别,阿琰,千万珍重。」
李重懿笑着看向我,目中颜色温存,惟余信任。
48.
成王是今上的兄弟。
二人面容有所相似。但陛下笑起来是威严慈爱的,依然公明之君。
成王的脸在笑,可从里到外都是假的。
他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两圈,拍了拍我的肩道:「久闻太傅公子才名,今日幸得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服了。
这个增高垫怎么垫的,硌得我生疼。
我:「成王殿下谬赞,都是增高垫垫的。」
成王:「?」
我急忙改口:「同光的意思是,虚传之名,不足为信。同光愚拙,难堪此名。」
成王大笑:「贤弟风趣,又如此谦虚,实乃妙人啊!」
都跟我称兄道弟了。
别蹭。
我假惺惺地笑了笑。
眼见成王亲亲热热地就要跟我勾肩搭背,我立马就是一个后撤低头弯腰丝滑小连招,负手行礼。
男孩子出门在外也要注意安全。
我道:「不知成王殿下相邀,是为何事?」
成王眸光微闪,笑了笑,要我坐下。他满上酒,推到我面前,似无意道。
「赵公子在村中时可有遇到什么事?」
我谨慎回道:「事情诸多,不知成王殿下所指。」
他拍了拍手。
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
是小孙。
他顺从地低垂着眉眼,恭敬站在一旁,缩了缩脖子。
我隐隐约约瞧见他脖子上有一道伤疤。
成王笑道:「贤弟可认得他?」
我瞥过一眼,在成王的眼神下端起酒,浅呷一口。
「见过,似乎是个刘县令手下的当差的小吏。」
成王又看向小孙,仍是挂着一副假模假式的微笑。
「你可认得这位大人?」
小孙回话:「回成王殿下。大人是赵太博之子,小人不敢忘。」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酒,又看了他一眼。
一抬头,成王意味深长地盯着我。
「忘记问了,贤弟去碧水村所谓何事啊?」
我顺口扯谎:「同光本是到碧水村探望一隐居的挚友,散心消愁。不想他……在瘟疫中去了,竟连尸骨也不曾……」
话说到一半,却是真实地如鲠在喉,口涩舌拙,不得再言了。
我沉默下来。
成王跟着叹了一口气,抬手挥退小孙。
「本王听说,贤弟似乎与东宫有了嫌隙?散心消愁之事可是此事?」
早说了不要随便听小道消息,你们不听,现在好了,被李重懿那狗比骗得团团转了吧?李重懿跟赵同光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你还搁这儿似有嫌隙呢。
我猛一拍桌,作义愤填膺状。
「家妹贤淑端庄,一心悦慕东宫。他竟为了一乡野村姑伤透我妹妹的心,当众拒婚,置我赵家颜面于何地!」
假的。赵小姐已经与心上人议婚了,李重懿亲自备的礼。
我又作痛心疾首状。
「碧水村大疫,他竟然趁此中饱私囊,害我挚友早亡,冒天下之大不韪,置黎民百姓于何地!」
假的。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赵同光与他……咳……咳呃——」
说得太激动,险些一口口水呛死我自己。成王递来一杯水,看着我真诚的愤怒欣慰点头。
「贤弟所想,果然与我相似。」
大可不必。我跟你是假玩,跟李重懿才是真好。
成王忽地摸了摸腰间佩着的长剑,与我对视,仿佛恍然大悟一般。
「储君贪墨,贪的还是灾民,可不是小事啊。」
「赵公子知不知道,我朝储君,这些年还做过什么好事?」
不知道。
李重懿只是一个小贱怡情喜欢蛐蛐喜欢做木工还恰好喜欢我的平平无奇的太子罢了,他能做什么坏事?
我:「愿闻其详。」
成王摇摇头,又不肯说了。
不是,你这是造谣你知道吗。
成王道:「贤弟啊,并非我卖关子,而是实在罄竹难书啊。」
「李重懿此等大奸大恶之人,如何堪得储君之位?咱们都是陛下的忠臣,得替陛下分忧,清君侧啊!」
我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成王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又去摸他的剑。
妈的,这剑要给你盘包浆了。
成王:「想想黎民百姓,想想你的挚友,想想你的妹妹和家人……」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成王咬牙。
「本王有一套珍藏的前朝大家亲笔,千金难求……」
我:「倒也不是别的,主要是想在成王殿下这里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
49.
我在成王府住下了。
成王天天来做我的思想工作,目的只有一个——要我上京和他一同说李重懿的坏话。
当然,按他自己的幻想来说,是与黑恶势力作斗争。
成王主要坚持了几件事。
一是孜孜不倦地向我爆料李重懿的无耻下流,包括李重懿小时候如何上房揭瓦欺压太傅,可见本性之恶劣。
二是带我吃喝玩乐试图腐化我的心智。他甚至打算带我去青楼,被我以不能人道为由委婉拒绝。
第二天成王命人送来了壮阳补肾的吃食。
赵公子,对不住了。
更多时候他要求我待在院子里,不能单独出去。名为保护,实则软禁。于是我口称无趣,热衷于和管家算房侍女婆子以及成王府里的大黄狗等一众人聊得热火朝天。
人民群众的力量相当广大。成王府快被我摸清了七七八八。
是夜。
我坐到院子里,撑头看着那个格外矫健的黑衣小哥正打算翻墙出去。
我笑眯眯道:「这位哥哥,这么着急走啊?如此夜色,不如留下来,与我偷情呀。」
黑衣小哥闻言,身子一晃,滞住了。
他转过头来,隔着一线明月,与我对视。
「怎么还没睡下?」
我佯怒:「你这小贼管得倒宽。成王府的侍卫什么档次?当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他眯了眯眼,轻哼道:「小贼?」
「是啊。」
我走到墙根下,仰起头看着他。
「不肯好好当太子,半夜来翻墙的小贼。」
李重懿丝毫不心虚:「风月太好,我思佳人。」
我抬头看了眼乌漆麻黑的天,觉着这人实在是会说瞎话。
「可惜佳人芳心已经许你,偷无可偷,只能耽误风月了。」
我放轻声音,敲了敲墙壁。
「成王府花园的后湖有一处不许旁人进出的禁地。小后厨后面有个狗刨的洞,旁边养的三只狗一到午时便齐声长叫。听说他还在附近开了个养鸡场。」
「李重懿,你且留心。」
他转身,又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了。阿琰,保重。」
夜色沉沉,看不太清。
可我笃定,他一定是笑了。
50.
成王信心满满地从列公中走出时,我正靠在殿门外听墙角。
成王:「臣要弹劾。」
「臣要弹劾皇太子殿下侵渔干法,贪墨赈济,不顾黎元百姓,储君无状!」
殿上一片哗然。
陛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成王所说,可想好了?」
成王声音洪亮,咄咄逼人:「皇帝陛下不宜偏私。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赵太傅的公子可一同与臣为证!」
殿上倏地响起一道清朗声音。
「成王殿下,可是在找臣?」
赵同光从群臣中走出,目光清峻,气度如玉。
最重要的是,他比我高出来将近一个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成王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向群臣中那位真正的赵同光,又蓦地转头,阴狠盯上我。
我朝他腼腆一笑,拆下发冠,步入殿中,拜倒。
「臣女谢氏令仪,礼部尚书臣谢女,长子重懿妻,状告成王殿下侵渔干法,贪墨赈济,不顾黎元百姓,行仪无状!」
成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我,看起来恨不能当场一剑把我捅死。
他咬牙挤出一句:「荒唐!」
陛下缓慢地将目光挪向我,打量半晌,开口道:「既是状告,那便说说看吧。」
我偏头,朝着成王一笑。
「成王殿下不是早已准备好了吗?那便呈上来吧。」
不得不说,他给李重懿造的谣,大概都是以自己为灵感,内容生动翔实。成王殿下非常贴心地罗列了自己的罪行,还是面面俱到的那种。
成王的脸色青得吓人,极剧烈地上下喘息。
「成王殿下不愿配合,那便有劳赵大人帮他一把——成王殿下方才可是说了,赵太傅的公子可一同为证。」
赵同光颔首,把刘县令和小孙带了上来。跟着来的,还有东宫的杜寒山。
成王在看到小孙的一刹那,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
杜寒山先一步站出来,规矩地行了臣礼。
他声音不大不小,平静开口。
「一年前,臣在成王封地中,是一介小小举人。臣家贫,父母务农,为人良善。」
「一日成王府大火,道是异教有人以清君侧为由闹事。他们要杀良臣,竟动到了正直忠君的成王殿下头上。」
他讽刺一笑,低下头去。
「臣的父母睡梦中被拉去斩首,原因是参与异教造反,是大奸恶之徒。」
「可怜臣的老父老母种了一辈子的田,却不认识几个字,只怕连清君侧三字也并不会写。」
是李重懿听闻他遭遇,将他带到身边,于是才有了东宫的杜大人。
杜寒山陈上具文。里面详细附写了异教之事的始末。被冤杀者何人,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当年之事乃是成王一人所谋。并无所谓异教,更无生事之徒,只有无辜冤死的数名百姓!」
成王似是觉得好笑,勾了勾嘴角,头一次认真地看了一眼杜寒山。
「你是东宫中人,谁知你是不是同太子构陷本王?」
杜寒山冷笑道:「无耻鼠辈,无能狂吠。」
成王又怒道:「荒唐!」
「何及成王殿下荒唐?是不是呀,刘县令?」
刘县令腿肚子打哆嗦,听见我喊他,更是噗通一声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我……臣,臣说!臣都说!是我帮着成王联络乡绅作假赋税,贪污赈济嫁祸给皇太子殿下!但臣……臣真的拿得不多……臣只是叫人夸张事实,不敢真的污称……」
陛下并无波动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下狱吧。」
成王冷笑。
「一个狗官,好大的胆子。自己贪心不足,竟想牵连本王下水。」
我哦了一声,看向最边上的小孙。
「小孙,你怎么看?」
小孙抬头。
眼里是满含的泪水。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再抬起头时,额前黑青,渗出了血。
小孙的眼泪掉了下来。
「小人对不起太子殿下。」
「小人家里很穷,老母妻儿过得难。小人跟了刘县令做事,虽然知道他做得不对,但是不想丢了这份差。」
「县令让我去说太子殿下不好,我就照着做了。成王让小人打探不知名的公子是谁,小人觉得他也许要做不好的事,但小人还是照做了……」
他又磕了两个头,眼泪流了满脸,掉在大殿金质玉润的地上。
「可是成王要杀小人灭口时,是太子殿下救了小人……太子殿下没有贪污赈济,也没有不顾我们,是太子殿下帮着我们赶跑了瘟疫……」
小孙痛声哭道:「小人不是好人,可是小人也有良心啊!」
殿上惟余沉默。
成王的拳头死死地攥起来。
他盯着小孙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只死掉的蚂蚁。那里面没有愧意,只是深深懊悔怎么没能碾死这只虫子。
「一个无足轻重,目不识丁的贱民,说的话,诸公相信吗?」
笑死,根本没有人理他。
他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轻轻吹了一个口哨,一把抽出我早已准备好的名册,朝着成王晃了晃。
「想要点重量是吧?那咱们来找点刺激的。」
「让我们看看成王殿下的小伙伴都有谁。」
我开始点名。
点点豆豆,点到谁谁就喜提一狱游。
这个侍郎,那个御史,上一个是千户,下一个是佥事。什么时候曾出入成王府,什么时候曾与成王来往,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恂恂条上。
我念一个,陛下的目光就看向一个。帝王之威,雷霆万钧,落在宵小身上,便无从遁形。
眼瞅着颤颤巍巍高呼万死的跪了一片。
嗨,真热闹。
成王结交庙堂诸公,大宴宾客侪辈。也许能瞒过外人,却瞒不过府里的眼睛们。
厨娘也好,洒扫也罢。成王视他们如草芥,可满天遍野,都是这般渺小的蓬草。他成王,难道能高过了这天地吗?
我放下名册,笑着看向成王。
「成王殿下,我干得还不错吧?」
成王的眼睛浸着可怖的红色,直直地,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杀意盎然。
陛下察觉不对,立刻命令道:「保护太子妃!」
晚了。
成王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匕首,疾风般发狠地朝我捅来,怒吼着。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以为你和李重懿赢了吗?」
我连连后退,骂他。
「大男人怎么还玩不起啊?大不了从头再来,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
好好好,刀风更密集了。
遽然叮地一声。
成王痛呼。
一颗石子打在成王手腕上,匕首掉地。
我看着那颗滚落到我脚边石子,心情复杂。
它长得有点像李重懿弹弓弹出来的石头子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李重懿沉静的声音霍然落入大殿之中。
「成王。」
金銮迎光,阒然无声。
他带着一身萧杀的血气走了进来。
一手提着的,是染了鲜血的长剑,一手提着的,是一人的脑袋。
甲光孤冷,寒刃如星。
李重懿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扫视过跪了一片的官大人。
他扬臂,随手一抛。
咚的一声,那颗人头在成王彻底灰败的目光中,骨碌骨碌地滚到他的脚边,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李重懿轻轻笑了。
「如果你是在等着你的这支疲弱之师,不必等了。」
「我替你送来了。」
他走到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
在外面厮杀许久,他身边萦绕的是寒凉的血气,可握住我的手,是一如既往的温度。
陛下看向我们,先是微微一笑,而后抚掌大笑。
「好好好,此朕麒麟儿!谢家女,胆识过人,不输男儿,奇女子也!」
成王被押了下去。
大殿上剩余的一众大臣显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沉默不语。还是杜寒山最先回神,跪下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山呼。
万声鼎沸之中,我抬头看向李重懿,与他相望。
我用口型问他。
殿下可有想我?
李重懿轻笑。
他一字一字,无声地回答我道——
思之如狂。
我们笑起来。
外面的晓旭洒入万点金芒,遥遥在望,盛此金光。
天地风寻花露,多情恰趁梦入,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即请太平,天光欲曙。
(完)
[番外]
1.
我升官了。
在事情结束,陛下擢升赏赐一批人之后,关于我的封赏,陛下本是想加恩给我爹。
我爹说老臣无颜窃居小女功禄,李重懿帮腔说不可致人无功而获,我说那俸禄能不能按月多给我结一份啊。
然后我就被丢出去了。
再后来,我就荣升东宫佐官,官身六品。听说日后也有机会转正朝廷命官。
我:「我算是被贬吗?从一品变成六品了。」
「呀,不对。我领了两份俸禄,这是打了两份工啊。」
「李重懿,快夸我劳模。」
李重懿道:「夸你劳模。」
群臣自然不同意。
于是我怒而舌战群儒,慷慨陈词三个时辰,从古礼女眷亦可为官论到我师姐一人支撑起一个道观有多么不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头到尾不带卡壳。
就算嗓子哑了我也要用腐朽的声音喊出,谁说女子不如男!
好消息,群臣没有当面不同意的了。
坏消息。第二天我做起了哑巴女官。
太子有评:那些策论还是没白读的。
2.
白云观现在是官方认证的天下第一道观。
师姐特意把那块金光闪闪天下第一道观的牌匾挂在了门口——隔壁寺庙大门口正对着的地方。
她说最喜欢看阳光为金子镀上一层金子的颜色。金上加金,喜庆啊。
隔天隔壁寺庙上门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原因是被金光吵得眼睛疼。
师姐拒绝。
于是寺庙开始翻那年那月我偷菜的旧账。
遂经过一番考察,寺庙要债成功,也挂上了天下第一寺庙的牌匾。
师姐偷偷和我说:「他们那都是镀金的,咱们的才是纯金。超越他们所有人。」
我:「?」
我迟疑道:「那不是统一发配的吗?」
师姐目光慈爱:「傻孩子,咱们走后门啊。」
3.
太子殿下真的开起来了农家乐。
力求一比一还原我的设想。
农家乐一经推出,火爆非常。经营的利润李重懿占了小头,其余都交给了碧水村。
碧水村现在是脱贫致富的模范典型,促进当地乡村振兴,带动特色产业转型,推动相关地区经济发展。
农家乐办的如火如荼,陛下在宫里摔了折子。
「这个也请病假,那个也请病假。朕看他们在农家乐钓鱼的时候倒是好得很呐!来人,给我把李重懿那个逆子叫来!」
陛下质疑道,李重懿开办这样的场所,道德在哪里,底线在哪里,地址和分红又在哪里?
李重懿:「?」
4.
李重懿把那本【大鹅的产后护理】交给了东宫后厨。
于是东宫迎来了一批嘎嘎叫的大鹅。
在连吃七天的大鹅后,我看到我鸟就想吐。
李重懿:「剩下的鹅扔去给阿琰玩玩吧。」
我吃下一口鹅肉,呕了一声。
「李重懿,你也让我感到恶心。」
第二天我哥来了东宫,在一棵桃树下,与一只大鹅深情对视,一见钟情。
遂抱养一只。
我:「震惊,一男子多年未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一只鹅……」
5.
第二年的花灯节,我和李重懿放了一只花灯。
上面的愿望是我们一起写的。
愿世间太平清明,愿所爱顺遂无忧,愿你平安喜乐。
我笑着问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李重懿应道:「我欲与卿相知。」
三五灯光,灯火辉煌。
无边风景,一吻天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