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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丨清享(赵兴国)

2024-07-26文化
那日,我站在老家的门前。四月的风,暖醺醺地在故乡的田野上拂过,田野带着三分的绿意,似乎忍俊不禁的少女,马上就要噗嗤一下笑出来。不远处的水闸、引黄渠,还有沟坡上返青的野草,都仿佛被风的笑意所感染,要哼唱出古老且自由的歌谣来。老家的地绝大部分已经被流转占用了,透明墙的铁栅栏举着尖利的戟尖,向靠近它的人显示着不可触犯的威严。年老的父母在土地里养成的勤劳,只能在门前的小菜园里施展拳脚。尽管父母铁青着脸把我从庄稼地的泥潭里奋力推上干岸,可现在没有了土地,他们却跟从田里被拔除的秧苗一样,精神很是枯萎,他们很怀念那些在地里摸爬滚打的日子。譬如顶着六月的烈日和滚烫的南风割麦子,譬如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除草,譬如夜里扛着铁锨浇地看水。母亲说那时候咋那么有力气呢?不爱说话的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停下手里的活,看看天,轻轻叹一口气。我在乡下出生,在乡下长大,在时间的浸泡下,先前那很是厌烦农活的感觉,竟然越来越散发出醇厚的香味来。尤其是近些年来,我竟很是有些盼着周末快些到来,我也好快些投身到故乡的怀抱里。两个老人正在小菜园里翻地。菜园不大,有半亩地样子,先前的耕牛犁铧在这里大材小用,所以父亲干脆用铁锨翻地,母亲因为腰肌劳损,只能半跪在地上,捡拾经冬的塑料薄膜。父亲只穿了一件衬衫,棉衣搭在近旁的柿子树上。父亲两手握着铁锨的木柄,用脚一蹬锨头,锨头扎进地里,然后父亲腰微微一弓,前手一抬后手一压,锨头上的土块扑棱一下子就翻了个身,露出深褐色的脊背来。父亲的动作不快,很是有节奏地在土块组成的波纹上,像船夫一样荡漾着,他的脸上呈现出很静的神态。那是一种近似于冥想的模样,他的眼里只有土地,似乎没有年龄,没有劳累,也没有忧思,就像土地,就像庄稼,就像在季节中,种子发芽长大结果,然后枯萎。母亲和父亲一样,柿子树皮一样的手,不紧不慢地把父亲翻过的土地上残存的薄膜捡出来,团成团,扔在柿子树下。「娘。」我打断了两位老人的劳作。母亲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铁锨,把剩下的土地翻完,母亲去做饭。于是我的眼里便被脚下的土地所填充,我感觉到风在我脸颊上拂过。高天,大地,父母,还有厨房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岁月的河里,在我的心里,妖娆起来。这感觉让我自己都觉得诧异。我经常用铁矿石在炼钢炉里冶炼和在砧铁上锻打,和朋友解释人世间活人的道理。我想矿石应该是极不愿意在炉里接受高温的烧灼的,即便是炼成的铁块,在砧铁上被重锤敲打的滋味,应该也不会很好受。因为我在三伏天里,曾被父母摁在玉米地里拔过草,杂草细长的茎把我的手勒破过。直到现在,我都能记得,汗水在我腋窝流淌下来,像一根细长的手指在我肋间向下划过去。现如今,这感觉成了我和儿子炫耀的资本,而在那时候,对我却是一种煎熬。田垄里除了马唐草,还有「勒死驴」,一大堆很霸气地端坐在那里,即便你费了吃奶的气力把它拔出来,它茂密的根系也带起一大坨泥土来,直眉瞪眼地朝我表达它的倔强。就在我和「勒死驴」对视的时候,父亲也直眉瞪眼地朝我喊道:瞅啥瞅,磨磨唧唧的。我觉得父母也不愿意在泥土里刨食,因为父亲和我说:我和你娘就是累掉了头,也要供你姐弟几个考学,俺们在这泥里水里滚了一辈子,不愿意让你们再受这个罪了。但是,我现在很希望我的孩子,很希望大多数孩子能到庄稼地里去,如同我一样经历一下。当然这个经历绝不是蜻蜓点水,而是真实地触碰到一点生命底层的温度,如同被一只手按住闷在水底,拼了全力才露出水面来,呼吸一口活命的空气。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来。我刚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有同学过来串门,我在一个不大的饭馆招待。九十年代乡村的生活还是有些困窘,只要来客人的时候,才能多吃一点油水,打点一下肚子里的馋虫。大家见我来了客人,素日里有来往的过来捧场,我的领导也来了,宴席上吆五喝六推杯换盏很是热闹。我同学因为不胜酒力提前离席,领导用眼角瞥了一下空着的座位,说这么点酒量还出来。其他同事业附和着拍了几下马屁。而我听进耳朵里很不爽。当时我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来二去便和领导发生了口角。事后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第二年我便被调离了原单位。父母很是担心我,我也很忧虑,后来还是背了一袋子大米给领导送去,才在来年被调回来。如果换成现在,我当然不会和领导发生冲突,即便是在心里骂他八辈祖宗,脸上溢出的还是笑容。如果换成现在,即便是被调离,我也不会焦虑,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到哪儿也是上班领工资。母亲说:你还是经历事情少。换句话说,在熔炉里的温度不够高,在砧铁上被重锤敲打的力度不够大,次数不够多。而在那时,当我听到被调离的消息,内心里确实是惶惶不安的。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伴随着我很长时间。诸如调动工作没有回音啦;还款信息在手机里发出叮咚一声响,可是工资的信息却不知道在哪里藏匿啦;债主打电话给我说要换车啦。我总努力往前望,可是弥漫在我眼前的是一层恍恍惚惚的雾气,我看不到远方,只能看到脚下坑坑洼洼的路。于是我开始把自己隐身在虚拟的网络里,也谈不上网恋,只是很享受面对着屏幕,把自己心里的苦恼忧虑,通过文字诉说给遥远的用网线连接的朋友,当然最好是女的。烦恼是不能和妻子说的,因为她比我还烦。我谈过很多女网友,最后也都烟消云散。母亲不会上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男网友,我发现,母亲喜欢和土地以及庄稼说话。一九八六年,父母承包了村北面的废旧砖窑厂,经过七八年的光阴,他们俩硬是用铁锨和小推车,把瓦砾满地的旧窑厂,整理成一块十多亩大小平整的良田。南半部的窑地势高,种麦子和棉花,北面烧砖取土地势低,种水稻。种棉花有一道工序:修棉,修棉时棉株还矮小,需要弯下腰,母亲有时候,就会跪着在田垄里爬行。母亲一边爬着一边把棉株枝丫间的「花条子」(不结棉桃的枝条)折下来。母亲对花条子说:你看你,白长了个大个子,没用的「庄稼欢喜」(只长了好看的庄稼外表秸秆,不结果实)。种水稻也是如此,插秧之后,除了上水,还有就是除草。水田里有一种叫 「三棱子」的草,它鸭黄色,幼小的模样很让人怜惜,毛绒绒地附在地面上,就算长高后,也是细细柔弱的身材,头上顶着几束辫子,有的,还带着三两朵棕色的花。后来,我查找了资料,才知道它的学名叫:香附子。那一刻,我把这个带有女人味道的名字,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好多遍。就是它,把母亲捆在稻秧田里,抬不起头来;就是它,用它细小且锋利的腰身,在我手掌上割满了细细的绿色的伤口,割成一副 「玄冥绿掌」;就是它,和稻秧抢肥料,为此,这块土地上的男女老少,都弯腰站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顶着炎炎的烈日,和它做殊死的搏斗。「啥时候,这地里的草绝了种才好呢!」母亲恨恨地说。母亲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的褂子,挽着裤管,穿着水鞋,弯着腰,两只胳膊肘抵在膝盖上,那姿势,很像跳山羊游戏里的山羊。母亲拔草像是生了很大气一样。她左手握着草,右手去拔。对于矮小的,还处于嫩芽状态的小草,母亲连泥带草一把就抓起来;对于长高了的,则先是用手握住,抻量着力道,既要把草连根拔出,又不能扯断。拔出的草多了,母亲手里握不下之后,母亲就把它们夹在臂弯处,所以,她要把身子往左侧下去,等臂弯里也撑不下的时候,母亲便找一束长的香附子草,把它们捆起来,扔到田埂上。等回家时候,再用包袱收起来,带回家喂牛。有时候,母亲也会把它们拧成一个大草疙瘩,然后用脚狠狠地踩进泥里,一边踩,嘴里一边小声地骂上几句恶毒的话。这咒骂似乎给了母亲淋漓的快意,作为回报,秧苗也轻轻在风里挥动着绿色的旗帜。那天,当母亲得知我得了抑郁症之后,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这个情况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不再是她可以处置的「花条子」和「三棱子草」。是「兔子瘟」吗?母亲问。我说不是,并且告诉她我没事的。父亲问,那是咋回事呢?我说就是自己不够强大,被困难吓着了。两个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亲问那你现在觉得咋样呢?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就感觉自己活这么大,挺失败的。那天,母亲哀求我在老家住一晚。晚上,母亲和我说了她的一些事情。母亲说在她八岁的时候,姥姥就得了病不能动,洗脸梳头都是她伺候。母亲说家里人多,她管着做饭,因为个子矮,灶台又高,就只能站在灶台上刷锅。母亲说芒种的时候天热了,她还穿着棉衣,晚上自己脱光身子把棉衣拆了做成夹袄。母亲说嫁到我们家来,这边的两个老人也没了,生姐姐的时候,连块裹孩子的布都没有,只能把姐姐裹在一块棉絮里。母亲还说了和爹去公社领结婚证,爹只给她买了五个水煎包。……「我这辈子,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母亲幽幽地说。这让我感到很震惊。我之前一直认为,我的母亲是什么困难都压不倒的。「那您伤心的时候咋办呢?」我问。「咋办?咽进肚子里,使劲往前活啊,还能咋办。谁家还没个艰苦事啊,只是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多有的少,咬咬牙硬着头皮,也就过去了。」我咂摸着母亲这句话,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第二天早晨,母亲说被我的呼噜吵得一晚没怎么睡。我想,母亲睡不着,应该不单单是因为我的呼噜声吧。母亲给我做了炝锅面,还窝了两个鸡蛋。看我吃得满头大汗,母亲说:好了,欻拉欻拉吃下去,啥病就都好了。说来也怪,之前一直蒙在我心头的乌云,竟然真的散去了很多。有人说,母性是通神的,之前我还有所怀疑,打那之后,我开始相信这句话了。后来一个无意间的机会,看到一份材料上说,劳动是治疗抑郁症很有效的方式。我忽然想起母亲所说的「抬不起头来」的话,在我脑际突然浮现出母亲在棉田里跪着修棉、在稻田里拔草的模样来,还有她拖拽着泵车前行的画面。就像人需要挫折来历练,庄稼是需要水的浇灌的。母亲是文盲,她尽管写不出多少字,可是她知道,已经干渴了多日的秧苗,再不浇水是不行的,所以她看着村口的引黄渠,盼望着裸露的河床上能浊流滚滚。那是个烈日当头的正午,正在午睡的我被母亲唤醒。「来水啦!」赶巧父亲打工没有回来,我和母亲都不会使用黄牛拉车,于是我们娘儿俩,就用人拉着泵车去田里。「快点,快点。」母亲弓着腰拖拽着父亲用铁管焊制的泵车一路走,她的身体几乎是要和地面平行的,头深深地朝路面垂下去,像一头拖着沉重的犁铧的牛。「这水也不知道放多长时间,不快点抢,等下可能就没有了。」那次拉泵车的经历,让我对「不遗余力」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感受。等我们安装好泵车,看着水泵在柴油机的带动下,泵口喷出水柱,黄河水汩汩地流进稻田里。母亲一下子瘫坐在地头上。「这下子,都使绝了气了。」母亲说。「使绝了气」,这是母亲对触及生命底层的另一种解释吗?稻田上满水,已是夕阳西下,在漫天的晚霞映照下,母亲在被水泵喷出的水柱冲刷的水坑里蹲下身来。水坑里的浊水已经沉淀为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水。母亲把衣服解开,借着稻秧的掩护,在田野里袒露出自己洁白的胸膛,像是要把整个大地都拥入怀中一样,她用手撩起水坑里的水,洗去身上纵横流淌的汗渍。和母亲一样,在故乡土地上劳作的女人,羞涩和矜持是一种奢华,汗水日复一日不停的流淌,把她们的腰身,都掏空了。她们只能在大地上用跪爬的姿势,生存。当我对母亲诉苦的时候,母亲曾和我说,现如今,就算是让她去要饭,她也下得去场。我相信母亲的话。我也反问我自己可不可以,答案是否定的。我还没准备好,或者说,我还没在生活的砧铁上被重锤敲打的足够坚硬。母亲老了,即便是还有先前那么多田地,我想她也种不了了,尽管她嘴上还是强硬的。多年的劳作让母亲落下了严重的腰肌劳损,然而她仍旧闲不住,辛勤已经烙印在她和父亲的骨头上。两个人把门前的小菜园拾掇的一年四季青枝绿叶郁郁葱葱。每次我们姐弟回家,鲜嫩的果蔬都会塞满后备箱。偶尔谁家有点鸡飞狗跳,母亲总会安静地听我们诉说,然后把热腾腾的饭端上来,说:这人呢,就像锅里的豆子,总要经过几个开锅才能熟,心眼儿灵的少几个,笨的,就要多煮几个,吃饭吧,现如今进门有肉出门有车,好好的社会,别瞎了。我想,辛苦的日子早已把母亲打磨的无坚不摧,她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在天地间发出幽蓝的光,清享着悠然的岁月。——2022年11月17日星期四(正文:4806字)作者姓名:赵兴国通讯地址:山东省滨州市滨城区市西办事处双湖贵苑11号楼邮政编码:256601联系电话:13561568987(微信同号)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身份证号:372301197201171974个人简介:赵兴国,男,1972年生,山东滨州人,小学教师。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于【散文选刊】(选刊版)、【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延河】、【椰城】、【中国青年作家报】、【青岛文学】、【散文诗世界】、【中国国家历史】、【当代小说】,【天池小小说】、【齐鲁晚报】、【青岛日报】等省市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三十余万字,获团中央、中国作家协会「志愿文学」散文大赛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