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那天,徐晏说我逾矩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钻进他被窝,一通胡乱撩拨。
他压着怒火,声音冰冷:「出去,我不吃这一套。」
可他的身体,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遇见徐晏,是在冰城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
那年我十四岁,他二十六岁。
他的车开过我的摊位,又倒了回来。
他冒着风雪下车,说要买下我所有的冻梨。
我哆嗦着数了钱,说:「哥哥,多了。」
外婆说,人要讲诚信,不该自己的,一分不拿。
他轻笑。
「不多,春节的冻梨,就是这个价。」
「还有,应该叫叔叔。」
街角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
「快回去吧,家人还等着你吃年夜饭吧?」
我捏着那一叠百元大钞,怔在原地,过了会儿道:「我没有家人。」
徐晏在雪地里无声地站了片刻,替我掸了掸兜帽上的雪。
「走吧,叔叔请你吃大餐。放心,我不是坏人。这是我的工作证。」
京华医院,普外科,徐晏。
我上了车。
其实有没有工作证,我都不会怀疑他。
我认得他。
他是我清楚看到这个世界那天,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那时戴着口罩,在我的面前摇晃手指。
「能看清这是几吗?」
2
吃饭的地方很亮、很宽敞,我裹着那身破旧褪色的军大衣,局促地站在不属于我的世界里。
徐晏招呼我坐下,点了几个我没听过的菜。
那天,是寒假以来我吃的第一顿饱饭。
吃饭时,我狼吞虎咽,他眉目含笑。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比如有没有在上学,成绩怎么样,平时怎么生活。
我报了学校名,说自己期末考试拿了全校第一。
至于平时怎么生活,我说:「挣钱生活。」
「卖冻梨?」
「还卖别的,比如冰棍、雪糕。」
徐晏给我盛了碗汤,风轻云淡地问:「够上学和生活吗?」
我撒了谎,说,够的。
不知道为什么撒谎,也许是为了自尊。
一顿饭终了,他说了句足以改变我命运的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资助你上学。」
外婆在弥留之际,曾颤颤巍巍捉着我的手臂,祈求神灵垂怜。
但我从不信神灵,也不期盼得到谁的垂怜。
我拒绝了他。
他没有坚持,在餐巾纸上写了一串电话推给我。
「如果遇到困难,给我打电话。」
我没打。
3
开学后的一天,同学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告诉我,学校传达室小黑板上有我的名字。
我满头雾水地去看。
有人给我寄了个包裹,是一本书。
书里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在哪儿都不要停止仰望星空。」
包裹上没有寄件人,但我知道,是徐晏。
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他会说这样的话。
那天夜里,我在学校的厕所,读完了那本【朝闻道】。
哦,忘了说,我时常住在学校。
我上学的初中,在一个偏远的小镇。
学校没有宿舍。
外婆生前那几间漏雨的破屋,在更偏远的山村。
每天上下学,要走四五个小时。为了有更多时间学习,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偷偷住在教室里。
老师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总之,没有人因为这个找过我麻烦。
后来,徐晏每个月都给我寄书。
教室到了晚上会断电,于是我在厕所里读完了【西游记】【鲁滨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老人与海】等许多有趣的书。
4
期末的一天,我正在厕所读【哈利波特】,突然听到杂乱的脚步走近。
旁边的男厕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哭哭啼啼。
我收好书,贴耳靠近,突然传来女生的尖叫和哭泣声,又突然没了声音。
我拾了块砖头猫腰过去,不堪的一幕赫然撞入我的眼帘。
一个黄头发的男生正欺身压在一个女孩儿身上,另一个瘦高的男生死死捂住了女孩儿的嘴。
这个时候,学校里除了我们几个,已空无一人。
哦,还有一个又老又耳背的看门大爷。
我攥紧了手里的砖头,大声喊道:「周老师,王老师,你们快过来!这里有坏人!」
「艹!」里面两人咒骂了一声,提起裤子从另一个门跑了。
女孩衣衫凌乱,佝偻着背,捂着脸哭。
我进去扯她,想拉她赶紧跑。
「同学!没有老师,我骗他们的,我们得赶紧走!我怕他们还会回来!」
女孩仍是颤抖着哭。
我又急又怕,把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竟是我的同学杨露。
我们逃出校外后,杨露挂着泪求我不要说出去。
我问她,不去派出所报警吗?
她摇头:「那个黄头发的,他舅就是警察。」
「镇上的警察是他舅,市里的警察也是他舅吗?」我问。
杨露怔然。
5
杨露最终还是没有跟我去派出所。
她说害怕。
害怕父母的责怪,害怕黄毛他们的报复,害怕同学异样的眼光。
她说父母只会怪她不检点,说那俩混混不会善罢甘休,说同学会耻笑她、孤立她。
我听说过,她时常和混混玩在一块儿。
人各有各的困难,各有各在乎的事情,各有各的选择。
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暑假时,我白天在一个餐馆后厨帮洗碗,晚上批发了小玩具在镇上的街心花园摆摊。
有天晚上,正要收摊时,有俩人一脚踢翻了我的玩具。
是那两个混混。
黄头发的那个,手上拿着【哈利波特】。
「俞桑晚,是吧?」
我盯着他手里的书,原来是被他们捡走了。
「把书还我!」我的声音冰冷。
黄头发舔了舔嘴角:「哟,有点儿脾气,还漂亮,我喜欢。」
「书还我!」我重复了一遍。
黄头发朝我走过来,我后退跌坐在地上,他们哈哈大笑。
「刚刚胆子不是挺大吗,怎么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那天坏了我的好事,是不是得赔偿,嗯?」
「要不就用你自己赔吧?」
黄头发就要贴到我脸前的时候,我一手抓了沙子甩他眼里,一手拿了石头砸向他的面门。
他一声咒骂,蹲在地上。我拔腿就跑。
「艹,下手真狠啊,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跑到公园出口时,被瘦高个儿和黄毛一前一后追上了。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我想也没想就扑到那人怀里。
「哥哥,救命,他们要杀我。」
黄毛捂着头,血正从他脸上流下,看到有人,立马就跑了。
确定他们消失不见后,我才松开面前的人。
「小晚同学。」头顶传来久违的声音。
心跳漏了一拍。
是徐晏。
幸好自己今天借餐馆淋浴间洗了个澡,现在是香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
6
夏天的烧烤摊,人声鼎沸。
徐晏问我有没有吃饭时,我撒谎了。
其实晚上在餐馆洗碗时,我已经吃了一碗素面。
他帮我放好那一蛇皮袋玩具,问我想吃什么。
我从兜里掏出一沓零钱:「哥哥,这次我请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应该叫叔叔。」
「如果不让我叫哥哥,我就叫你徐晏了。」我强硬拒绝。
他抿了抿嘴,不再强求。
「刚刚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因为答应过杨露帮她保密,我模糊了措辞:
「我碰到过他们欺负人,他们又拿了我的书不还,就结下梁子了。」
「所以你把人家头砸破了?」
我点头:「与其被他们打,不如我先动手,再说了,他们做了很可恶的事情,他们活该。」
徐晏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以为他在想我动手伤人这件事。
「我下手也没有很重,皮外伤。」
他摇摇头:「梁子越结越大,你不怕他们还找你麻烦?」
「等开学上了高中,我就到市里去了,应该碰不到他们。」
他把羊肉串上烤得焦黑的部分扒掉,剩下的推到了我面前。
「你真不像个小孩。」
我不客气地吃起来:「我本来就不是小孩。」
他说:「高中是去省实验读吗?」
他怎么会知道?
他解释:「我有同学是那儿的老师,她说今年有个从乡镇中学考上来的学生,很出色,叫俞桑晚。」
我笑眯眯地点头:「嗯,就是我。省实验就在你医院旁边,所以我选了那儿。」
他闻言有些诧异,但马上又笑了:「卖玩具能挣够学费吗?」
我没说话。
外婆说,如果你在乎一个人,就不要骗他。
我想,我一天最多只能骗他一次。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资助你上学。」他又提了一次。
我确实缺钱。
我绞了绞衣角,各种思绪来回从脑子里滚了一遍。
「行。算我跟你借的。」
7
晚上,徐晏送我回了学校。
他见我熟练地翻身上了围墙,终于黑了脸。
「小晚,你这是做什么?」
我冲他打着手势,让他小声点。
「我是偷偷住学校,当然不能走正门。」
他一把把我从围墙上扯了下来,拉着我到了正门,跟看门大爷说明了情况后,去教室把我的破烂行李全收拾了出来。
然后把我带到他住的招待所,给我开了间房。
「这几天你先住这儿,等我在这边的义诊结束,再给你安排其他住处。」
我看着招待所上的挂牌价:「哥哥,能不能换个便宜的地方,或者让我到你房间睡地板可以吗?我怕我以后还不起。」
「不用你还。」
「那不行。」
我掏出一个小本本,里面一笔一笔记着我的债务收支状况。
翻到最后,上面倒序列着自那段年夜饭起徐晏为我付的所有钱,包括他寄来的那些书。
徐晏颇受震撼,无奈之下,只好退了刚要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干净,是个双人间。
也许没睡过这么软的床,一晚上没睡着,就缠着徐晏说了一宿的话,主要是聊那些书。
我问他:「如果有真理祭坛,你会站上去吗?」
他说,会。
「就为了知道一个宇宙真理,也不能告诉别人,知道了马上就要死掉,值得吗?」
他答:「这世上的事,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
我想了好一会儿,说了声哦。
快天明时,我才沉沉睡去。
恍惚间,感觉有人帮我掖了被子,我捉住那双手,贴在脸边,喊了声外婆。
醒来时,已是中午,房间里只有我自己。
桌上徐晏留了字条。
「小晚,饿了打前台电话,我让他们给你留了饭。」
我看了眼桌上的菜单价格,没打。飞快跑到了我打工的餐馆。
老板娘喜笑颜开的,说今天生意好,让我去前厅帮忙。
8
打了米饭送到前厅时,我看到了徐晏。
他坐在一群白大褂的医生中间,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阿晏,昨晚没睡好吗?」一个容貌清丽的女人说。
徐晏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这儿条件太差吗?」女人继续问。
我想起了昨夜的招待所,差吗?
徐晏没说话。
有人接话:
「昨天下午结束大家都回去休息了,就徐晏从镇子的东头逛到西头,西头逛到东头,也不知道在逛什么。」
「对了,这次义诊的地方也是晏哥提议的,是不是和这儿有什么故事啊?」
「莫不是在这儿有喜欢的姑娘?」
众人打趣徐晏,他面色如常,我却莫名其妙有些紧张。
陈姐有些恼怒地说:
「你们别瞎说,全院谁不知道,这么些年,阿晏天天扑在手术室,清心寡欲得简直像个和尚,你们还好意思开他玩笑。」
众人讪笑。
给大家放米饭时,徐晏看到了我。
「小晚,你吃饭了吗?」
「坐下一起吃饭吧。」
徐晏介绍说,我是他妹妹。
后来连续几天,徐晏和他的同事们都来我打工的餐馆吃饭,每次都喊我一起吃。
那个女人,徐晏叫她「陈姐」的,对我十分热情,添饭布菜,无微不至。
我不喜欢。
因为她对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瞟着徐晏。
晚上在招待所睡觉时,我盯着徐晏的后脑勺问:「哥哥,你和陈姐是什么关系啊?她在追你吗?」
他埋在被子里,像是困极了,声音模糊散漫。
「这是小孩子该问的吗?赶紧睡觉。」
我都快 16 岁了,还算小孩子吗?
「那你昨天晚上到公园,是为了找我吗?」
他嘟囔着「嗯」了一声。
我心急促跳了一下,突然有点儿睡不着。
陈姐来敲门时,我刚翻了第一百三十七次身。
「阿晏,你睡了吗?我电脑坏了,能帮我看看吗?」
徐晏起身开门,陈姐的表情很精彩。
刚进门时,是一池春水;看到我时,是四海翻腾;确认是两张床时,又是风浪渐平。
「小晚妹妹也在呢?」她的声音有些干巴。
我从被窝里坐起来,揉着眼睛,假装刚被吵醒。
「已经天亮了吗?」
徐晏也不作声,陈姐自知没趣,说了句抱歉打扰了,就抱着电脑走了。
徐晏被吵醒了,就顺手给我倒了杯水。
「小晚,过两天我就回冰城了,开学前你想住这儿,还是跟我去冰城?」
「跟你去冰城。」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9
徐晏把我安置在了他医院附近的房子里。
一天之内,他把房子里的各种设施介绍了一遍,领我去了书房,告诉我哪些书适合我这个年龄看,又带我去熟悉了周边环境。
他把钥匙给我,告诉我有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住这里吗?」
「我住医院。」
「那我能去医院找你吗?」
「我平时很忙,你来医院我也没时间见你。」
「那我能出去卖东西吗?我想挣钱。」
「……」
他可能不太理解我急迫地想要挣钱还债的心情。
「小晚,你现在只要好好学习、好好长大就好,挣钱的事,长大了再考虑,好吗?」
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让人很难拒绝。
他怕我太闲,给我安排了个兴趣班。
就是琴棋书画声乐舞蹈什么都来一点的那种。
我学一个废一个。
只有画画,还算有点天赋。
我画的第一幅人物肖像,就是徐晏。
画的是第一次见他时,戴着口罩,身着白大褂的模样。
好看极了。
画室的老师很惊讶,说:「这个人对你来说很特别吧?居然能把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我笑嘻嘻地说,是呀,很特别。
是给予我光明的人。
一次,又一次。
10
开学后,我选择了住读。
我上网查了,他这个地段房子的租金,比学校的住宿费贵多了。
我住不起。
他答应了我,每周都抽时间跟我一起吃一顿饭。
第一顿饭,我的话就差点让他噎着。
「我同学都来大姨妈了,就我没来,我是不是有病?」
他被我的话呛得脸微红,喝了好几口水。
他耐心解释:「有些人早些,有些人晚些,和身体发育状况有关系,不用着急。」
我还是紧皱眉头。
「这种病医生能治吗?」
他只好把我带到了医院,给我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
别的没查出来,倒是查出来个「长期营养不良」。
拿到结果时,徐晏一声不吭去开了个饮食建议单,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小晚,以后要好好吃饭。」
然后每个月的生活费又给我加了一些。
我全部退给了他:「很够了,已经在好好吃饭了。」
钱多了,在我眼里会变成本金,我会想做生意。
但,徐晏肯定要说我主次不分。
后来,一周一顿饭,变成了周末都在一起吃饭,每顿都是荤素搭配,营养科学。
他做饭,我洗碗。
吃完我就回学校。
放月假时,他会让我住他家,他自己上医院睡。
除了镇上招待所那回,我们再没在一个屋檐下过夜。
直到十六岁生日。
11
16 岁生日那天,他说带我去吃大餐。
临下课,他爽约了,说是有台紧急手术,让我和同学去过生日。
我没去餐厅,而是去了他的医院。
不为别的,只为了新岁的第一分第一秒,看到的是他。
到了之后,知道是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跳楼了。
情况严重,多个科室的医生正在竭力抢救。
我在手术室外面坐了很久,徐晏他们出来时,已是深夜。
姑娘的父母凑上前去,急切地问手术结果。
一个年长的医生摇了摇头,说:「抱歉,我们尽力了,希望家属节哀。」
母亲闻言嚎啕大哭,瘫坐在地。
父亲不敢置信,情绪激动地抓了年长医生的领口。
「你们不是最好的医院吗?我们送来的时候明明有气儿啊,你们怎么耽误那么久才手术,你们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你们如果第一时间就做手术,我女儿怎么可能会死?啊?你们说话啊!」
徐晏拉开父亲,轻声解释:
「这位家长,情况特殊,需要多个科室研判手术方案,我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开展手术了。有个情况我必须单独告诉您——」
说着,徐晏把父亲带到了远处。
我看到徐晏说了什么,那个父亲突然动了怒,一拳头就朝徐晏招呼了过去:「放你娘的狗屁。」
徐晏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
我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父亲,挡在徐晏的面前。
「你是不是有病啊?好赖不分吗?医生又不是神仙!你有情绪就可以随便打人了?那我现在很不爽我是不是也可以扇你巴掌啊!?」
我还想再多说一些,却被徐晏捂住嘴拉到了身后。
那个父亲情绪激动:「我姑娘才 16 岁!怎么可能怀孕!怎么可能!」
母亲在后面大吼了一声:「杨德全!你别闹了!看看露露吧!」
女孩儿的尸体被推出来,母亲双目无神地掀开了白布。
我看到了,杨露的脸。
怀孕、跳楼。
厕所、混混。
那些记忆瞬间回到了我的脑海里。
我捉住徐晏的手,颤抖地说:「是强奸!是强奸!」
12
徐晏陪我到了警察局。
我告诉警察,我曾在大半年前亲眼目睹杨露被强奸,实施犯罪的那个,染着黄头发,叫吴一成。
给我做笔录的警察,推过来一张照片,说:「是他吗?」
我点头。
「他上周在水库游泳,应该是腿抽筋,淹死了。」
我怔然。
死了?
他就这么死了?
杨露又为什么要跳楼呢?
怀孕了也可以打掉啊。
好好活着不好吗?
出警局后,杨露的父亲指着我鼻子骂。
「你早干嘛去了?啊?你当时怎么不报案?你现在才说,有用吗!?」
徐晏把我挡在身后,才免于被他动手打骂。
杨露的母亲拦住他:「杨德全,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啊!?不是打就是骂,你尽过当父亲的责任吗!?露露跳楼有一大半的责任在你身上!」
「我不用挣钱吗!?我哪来的时间管她?你天天就知道打牌,你连女儿被祸害了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妈的!?」
他们互相指责谩骂,我没再理会。
那天,我走在街上,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我却感觉不到温暖。
我紧紧握着徐晏的手,汲取那最后一点儿温度。
回到市里后,我不停地做噩梦,发了几天的高烧。
徐晏怕我没人照顾,把我带到了医院宿舍。
不忙时,他会来陪我。
只有他在时,我才能短暂入眠。
后来好一些了,我就到他家住了。
一个雨夜,我再次梦到杨露,梦到她满脸是血、支离破碎地问我:
「桑晚,你怎么不报警啊?你报警了,我就不会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欺负了,也就不用死了。」
梦到她解开衣服,说:「你看我,现在多脏啊。」
我尖叫着醒来。
徐晏冲进我房里,轻拍我的后背。
「小晚,别怕,我在。」
我满脸泪地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我当时报了警,杨露是不是就不会跳楼了。
徐晏摇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
「小晚,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她走到这一步,和犯罪人的侵害、和她自己的选择、和父母的疏于监管都有莫大的关系。而你,你救了她,也提醒了她。小晚,相信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天,我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他只好一直陪着我。
后来,他不知不觉也睡到了我的枕头上。
我睡在被子里,他睡在被子外。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侧脸,离我只有仅仅几公分的距离。
被纱帘过滤了一层的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
对画家而言,这是堪称完美的一张脸。
我屏住了呼吸,却屏不住怦然的心跳。
13
高一下学期,我的初潮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激素作祟,我突然多了许多缠绵的情绪,和细腻的心思。
都与徐晏有关。
和徐晏说话时,不再大大咧咧,而会斟酌再三。
他说的话,也会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推敲其中深意。
六点要见徐晏,我的心五点就会开始怦怦跳个不停。
在素描本上不管最初想画什么,以什么形状起头,最后画出来的都是徐晏。
室友于琪琪问我常来校门口接我的帅哥哥是谁,我不知道怎么答。
借钱给我上学的好心大哥哥?
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远深于这层关系。
暑假时,我白天在市民广场给游客画肖像挣钱,晚上躲在屋子里画徐晏。
沙发上小憩的他,紧握方向盘的他,厨房里忙碌的他,手术室争分夺秒的他,校门口安静矗立的他,捧书夜读的他……各种模样,全藏进了我的素描本里。
徐晏好奇过我在画什么,我只把不相关的给他看过。
他赞叹我的绘画天赋,郑重地问过我想不想去国外学画画。
我立马拒绝了,我只想待在他的身边,其余哪儿也不想去。
我是怎么了呢?
终于,在一场名为「早恋危害」的主题班会上,我搞清楚了自己的状态。
我早恋了。
准确来说,是「早暗恋」了。
我知道徐晏是喜欢我的,不然不会待我这样好。
但,不是男欢女爱那种喜欢。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
看小动物。
他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个孩子呢?
我什么时候能长成一个大人呢?
14
自从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我变得敏感了起来。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我的情绪,引得我胡思乱想半天。
他偶尔不经意的触碰,都叫我像触电一般,瞬间酥麻。
有次月假,本来约好了去于琪琪家通宵看电影,结果她突然有事,临时改变了计划,就作罢了。
我没提前跟徐晏打招呼,径直去了他家。
我以为他还在医院。
开门进去时,他裹了条浴巾,裸着上身在客厅喝酒。
光滑的水珠在他健硕的上半身滚动、闪光。
灯光昏暗,但不妨碍我看清这一切。
我唰地就红了脸。
他匆忙披上了睡袍,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慌乱地解释了一通,放下书包,到冰箱找了瓶冰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
就……很渴。
喝完水,我坐到他身边,为了让自己看上去轻松自然一点,我开始流水账一般讲述自己这段时间的学习生活。
徐晏认真听着,时不时给我一些中肯的建议。
当真是个人生导师模样。
可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地,我却走了神。
脑子里开始勾勒他上半身的肌肉线条,他下颌线的弧度,他嘴唇的纹路……
那天晚上,我躲在屋里,第一次画了半裸的徐晏。
一笔一画,全是不该有的心思。
画成之后,更觉得口干舌燥,到客厅找水时,碰到徐晏在客厅看球赛。
「怎么了?睡不着吗?」
我当然不敢说实话,撒谎说晚饭味精放多了,口渴。
路过他身后时,我扭捏开口:「我能和你一起看球赛吗?」
他拍了拍沙发,我坐了过去。
看着看着,就困了。
醒来时,我在自己的床上。
其实,我是盼着能与他一起,在沙发上醒来的。
真心喜欢的人,总想与他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15
灵魂与肉体同样性感的男人,总是格外吸引人。
有个小长假,徐晏医院组织了两天一夜的草原团建。
他把我也带上了。
那两天,向他暗送秋波的女医生女护士有好几个。
自然也包括陈姐。
她看到我时,夸张地过来抱住了我。
「哎呀,小晚妹妹好久不见,又变漂亮了。」
两天的旅程,向我示好的护士医生非常多。
羊肉串烤好,我必然是第一个能吃上的。
她们不了解内情,以为我是徐晏的亲妹妹,甚至有人喊我小徐妹妹。
徐晏不解释,我也没解释。
晚上篝火晚会时,各种活动话题总爱围着徐晏转。
那天,我知道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比如他的父母是有名的科学家,常年在南极。
比如他医术精湛,在手术室的风姿,无人能及。
比如他年纪轻轻已经升任了普外的主任医师。
比如他办公室里的锦旗已经多到没地方挂。
比如他是无国界医生,刚从叙利亚回来。
比如他曾在战火中,为平民接起断指。
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准确来说,他从来不和我聊他的事。
我也只是,在他家里的那些照片、勋章,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后来有人起哄,让每个人都讲讲自己的初恋。
轮到徐晏时,我紧张忐忑。
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他笑了笑,只说了四个字。
「无可奉告。」
那天夜里,大家陆续回自己的帐篷睡觉。
我虚靠在徐晏背后,闭着眼睛,在漫天繁星下,在广袤草原上,互相交换着温度。
无可奉告,是有,还是没有呢?
他能喜欢的人,一定非常出众吧?
陈姐以为我睡着了,突然坐了过来,对徐晏表白。
「阿晏,我喜欢你很久了。你一直不温不火的,对谁都一样,我猜不透你的心思。看你这么些年一直一个人,我挺心疼的。」
「我年龄也不小了,朋友们都笑话我,再不嫁就真嫁不出去了。」
「刚刚我喝了点儿酒,也是为了壮胆。我想知道,相处这么久,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吗?」
徐晏没有打断她的话,也没有急于表态,过了一会儿,风吹起的时候,才温和出声。
「陈姐,谢谢你。对不起,我对你没想法。」
温柔的声音,干脆的拒绝。
16
17 岁生日时,徐晏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久久看着他,没说话。
他自然不懂我的意思,又问了一遍。
我说:「能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你想听什么方面的?」
「家庭、成长、爱情、友情、梦想、遗憾,什么都好。」
他沉思了会儿,和我讲了一个在南极长大的小娃娃的故事。
他的父母,常驻南极。
他在那片广袤无垠的冰上世界长大,唯一的朋友,就是不会说话的企鹅。
后来稍到大了些,他就开始与书为伴。
高中前,课业都是父母亲自教的。
14 岁时,他被送到了冰城,读了高中。
16 岁时,到了京华大学,开始学医。
19 岁时,到了斯坦福深造。
23 岁回国,进入了京华医院。
至于为什么想要成为医生,他说,有次在南极,有个叔叔被拉了道大口子,是他缝的。
「挽救生命,很有意义,而且,我也擅长。」
至于梦想,他说:「如果我说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再无病痛,你信吗?」
我信,我当然信。
关于爱情和遗憾,他一句没提。
但我仍是问了:「那你谈过恋爱吗?」
他笑笑,不置可否。点上蜡烛,把蛋糕推到我面前。
「许个愿吧。」
17 岁,我许愿。
俞桑晚和徐晏,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17
喜欢徐晏这件事,我一直藏得很好。
不是因为我没有表白的勇气,而是我知道还不是时候。
我未满十八,尚不能自立。
我还不够优秀,不能与他比肩。
而且,我还欠着他几十页纸的债款。
我需要时间,我需要等到他平视我的那天。
可惜,命运似乎不给我慢慢来的机会。
高二期末时,学校置换储物柜,我抱出那摞素描册,一不小心脱了手,有一册开了口。
徐晏的画像,洒了满地。
有一张,画面半明半暗。
徐晏一手执酒杯,一手执书卷,慵懒地窝在沙发里。
除了腰间虚盖的浴巾,未着寸缕。
于琪琪惊呼:「哇哦!」
「桑晚,这是你男神徐晏吧?你太会画了吧!」
「啧啧,这肌肉线条!」
「你们居然已经发展到赤裸相见这一步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于琪琪不知道,班主任就在她的身后。
我的班主任,她是徐晏的同学。
有时徐晏来学校接我,她会远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