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世界 去面对危险
去打破局限 去拉近距离
去找到彼此 去感受一切
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白日梦想家】
走一条几千公里的长线,有很多种方式,重装徒步、骑行、搭车,都有很多户外人尝试。但用滑板滑几千公里的,恐怕只有林敏一个人。
滑板是街头文化的一种代表,它常常与潮流、叛逆的精神联系在一起,想象中,滑板是一群少男少女在街头肆意张扬的青春。但林敏把滑板带到了荒野中,用它完成了许多段孤独的旅行。
林敏26岁时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打卡中国大陆四个极点,目前已经完成了三极。他背着滑板从福州到拉萨、到漠河,又从拉萨到乌恰。这三段长板徒步之旅,行走距离近15000公里,连起来有赤道的三分之一。
林敏的身上一直有对世界和人群的矛盾:当他身处楼宇密集的城市时,他常常把自己藏起来,一面躲开人群,享受独处,另一面却又渴望走出小天地,去探索世界。
他留着长发,蓄着胡须,有着艺术家的内敛和沉默,但本质上,他却痴迷于属于极限运动的滑板,跳跃、翻腾、旋转,那些与地心引力对抗的瞬间似乎让他在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里找到了打破局限的可能。
当这种矛盾积聚到了一定的程度,总有一刻,他会被点燃,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出发。
联系上林敏的时候,他正在一辆小巴车上。司机提醒到站的声音、乘客嘈杂的交谈声、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小巴车从牙甫泉村的客运站开来,途径喀什古城,他准备在此地下车,去古城里走走。
林敏分享着逛巴扎的经历,语气里还透露着可见的兴奋。巴扎是维吾尔语,翻译过来是集市、农贸市场,在南疆维吾尔人聚居地区,巴扎几乎存在于每个乡镇、交通的路口。
牙甫泉巴扎是属于农民的巴扎,游人少,贴近本土,更透露出原始的韵味。集市上,摊主们扬声叫卖,瓜果、蛋禽、羊只、手工制品琳琅满目,卖小吃、酸奶的穿插其间。
前不久,他在距离喀什两百公里之外的乌恰县,这是中国最西部的城市,是中国最后一缕阳光落下的地方,也是林敏3000多公里滑板徒步旅行的终点站。
这并不是林敏的第一次长线滑板徒步旅行。早在2011年,26岁的林敏就开始了滑板徒步,他从福州沿着海岸线走,耗费了5个月零9天,历经5000多公里抵达拉萨。2013年4月,林敏又一次踩着滑板从福州出发,一路向北,去往中国最东边的城市抚远,以及最北边的漠河,全程耗时144天,滑行距离7000多公里。
2023年10月28日下午4点半,在历经了38天的长途跋涉之后,林敏抵达了位于乌恰市的伊尔克什坦口岸乌恰,这是林敏第三趟滑板长线旅行的终点。那一刻,他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只觉得意犹未尽,「就好像按下了加速键」,沿途的风景,热心的陌生人,让他感觉这近四十天的时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和中国最西口岸合照纪念后,林敏并没有着急返程,而是重新回到了西极之地,爬上障碍梯,登上西极塔。他熟练地搭上帐篷,准备在这里露营一晚,感受一下昼夜更替、日落月升。在忙碌的城市生活中,几乎没有人愿意也没有时间停下步伐来欣赏这样的更迭之美。
从西极塔望去,远处是庄严肃穆的国门和连绵逶迤的雪山,脚下是辽阔无际的大地。林敏静静地坐在一角,看太阳在不断地下沉,最后一缕阳光消逝在视线里。天空的另一边,清白的月亮穿云破雾,爬上了山头,月色笼罩大地,雪山也附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泽,好似要弥补太阳西沉后的暗淡。
林敏决定给自己一点仪式感。他坐在帐篷里,对月小酌,这是风尘仆仆中对生活的雅致。
当再次谈及那天的感受时,林敏依然很激动,「风景真的非常漂亮,站在这片土地上真正让人感受到了祖国大地的辽阔。」帐篷外,冷风狂啸,但林敏的内心却翻涌着一股莫名的情绪,也许是一种身为中国人的骄傲,也许是为壮美山河而感动。
乌恰,是林敏长板旅行的终点,而拉萨则是他的起点。
这一次的出发不是说走就走,而是蓄谋已久。几年前,林敏就计划从西藏出发,一路西行,去寻找祖国的最西端。但因疫情的影响,这个计划被搁置了许久。
「38岁,再不走,就老了。」直到2023年9月,林敏和女友商量好,他准备再给自己两个月时间,最后开启一次滑板长线之旅。
9月12日,林敏终于收拾好行囊:一块长板、75升的背包、防风的帐篷、能够抵御零下7度低温的睡袋、几件换洗的衣物,他甚至还准备了小茶壶……
这趟行程并没有具体规划。或许,心理准备远胜其他,因为这趟旅程,需要出发的勇气和行走的毅力。而这恰恰是很多人所缺失的。
从福州到成都,成都到芒康,再从芒康到拉萨,林敏不断地调整自己,让身体逐步适应高原环境。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以旅游之名出行,「主要还是怕家里人担心,你不管做了多么厉害的事情,不管自己有多强大,在家里人看来你永远都是小孩,他们会一直担心你。」
21日,林敏出现在拉萨当地的一家理发店里。他剪掉蓄了多年的长发,刮掉了浓密的胡须,整个人似乎年轻硬朗了不少。当天十点左右,穿着冲锋衣的林敏,戴上了头盔,背上了近25公斤重的行囊,正式向新疆进发。
从拉萨到乌恰,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最高处海拔甚至超过了5600米,沿途除了低温,还有不可预估的风霜雨雪天气。每天,天还没亮,林敏就出发了,一路追赶太阳,一直到天色慢慢变得昏暗。然后在村庄里找一个旅店或者村委会里住宿休整,有时候,林敏也直接在野外露营,公路底下排水的水渠或者涵洞是最好的选择。
林敏每天给自己安排十个小时、约六七十公里的计划。但上下坡集中的路段,这个计划往往被打破。
遇上爬坡,便只能喘着粗气向上滑,假如坡度太大,就只好把背包安置在滑板上,一路拉着滑板往上走。出发的第九天,林敏准备从拉孜县前往嘉措拉山,尽管只有30公里的路程,但却耗费了十个多小时,「当天十个小时基本都在爬坡,差点没缓过来」,林敏回忆道。
相比上坡,下坡路段是最轻松的。一路顺坡而下,几乎不费什么力气,遇见长陡坡最高时速可以达到21km。
前往珠穆拉玛峰是林敏记忆中最深刻的路段。当天8点20分,林敏从嘉措拉山附近出发,在经历了前一天的连续上坡后,这一天变成了他最爱的下坡。他果断坐上滑板,一路顺坡而下,虽然冷风扑面,露在外面的鼻翼被吹到通红,脚也感觉冻到僵掉,但那是自由的感觉。
但下行速度过快,林敏必须尽量稳住身体,避免甩飞,他在分享的视频里戏称,「不想死亡摇摆」。不到10点20分,林敏就抵达路了目的地,全程30多公里路程仅耗费了2个小时。而就在前一天,徒步10个小时也不过行进了30公里。
当然,很多时候路况并不理想,只能依靠纯徒步。尤其是从萨嘎县到拉藏乡玛的路上,铺满了参差不齐的石子,水泥路面也破碎不堪,错位的裂痕和凹凸不平的坑洞随处可见,滑行几乎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话,林敏的计划自然大打折扣,一天大概能完成三四十公里行程。
林敏有时候也偷个懒。遇上好心的司机主动提出要搭载时,他就安心地坐个顺风车。这也是林敏此行计划2个月却在第39天便提前返程的原因。
相比过去,林敏这一次显得更加从容和放松。他不在执拗地认为所有的路程一定要靠自己独自滑行或者走完。当别人热心地伸出援手时,他坦然地接受帮助。
从西藏松西进村往新疆大红柳滩,要穿越无人区。这里有高山峡谷、雪山冰川、连绵沙丘,但危险往往与美丽并存,不可预估的极端天气、随机出没的野生动物,以及荒无人烟下的巨大孤独感。这是林敏此行最难的部分,但他决定挑战。
前往无人区的前一晚,林敏还颇为紧张,担心会有狼群出没或者遇见不好的天气情况。然而,当天出发才一个多小时,就遇上了一位开着大卡的师傅主动提出可以捎一段路程,看着对方车上满满当当的物品时,林敏摆摆手拒绝了,只是伸手接过了师傅递过来的一袋面包。
但过了一会儿,原本已经远去的大卡又渐渐退回了他的视线之中,最终停留在他的身侧。「他可能放心不下我,决定还是要带我走出无人区,真的是个天使。」预想的危险完全没有发生,林敏坐上卡车,一路穿过无人区,抵达了新疆境内。
「接受他人的善意也是为他人祈福,是一种缘分。」在林敏看来,「我不是流浪,不是来折磨自己的,不用过于为难自己,本来也是一趟让自己放松的这种旅程。」
每天长达十个小时的行程,我们好奇那十个小时,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都没有,我就是完全放空自己,去感受这个世界」。
在林敏的记忆里,和珠穆朗玛峰的遇见最具冲击力的。作为一个出生在福州的南方人,他印象中的山脉线条柔美,大多被郁郁葱葱的植被覆盖,但当在219国道上看见巍峨的珠穆朗玛峰时,他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种震撼。
珠峰高耸入云,山脉棱角分明,雪峰闪烁着银光,人在它的映照下,显得那么的渺小,站在附近,仿佛尘世的纷扰都被抛在了身后,只剩下大自然的神秘与宏伟。
雪山、戈壁、羊群、湖泊、星空……西陲的风景不断地震撼着林敏,而这里的人也在不断地感动着他。9月26日,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滑行后,林敏准备就地休整一下,一辆三轮车停在不远处,车上的老人突然朝他挥了挥手,他以为是需要帮助,赶忙跑过去,却不料手里被塞了五十块钱。
「他甚至都不了解我,但从内心觉得我需要帮助,想尽自己的能力帮助我」。林敏当然没有接受这笔钱,但是却被当地藏民的淳朴和善良深深触动。
同一天中午,林敏途径一个村庄,他坐在地上吃着泡面时,旁边坐下了三个老奶奶和他聊天,但语言不通,他们只能互相用手语交流,一位奶奶看他吃泡面便掏出钱想让林敏去买吃的去。不仅如此,「爱心空投」也几乎没有间断,面包、糖、饮料、酸奶、水果……这些食物有的来自当地交警,有的来自当地藏民,有的来自驾游的陌生人。
这一路上,林敏遇到了许许多多让他日后一想起便热泪盈眶的人,虽然素不相识,有时候甚至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他们依然对陌生的他释放出了最大的善意。
负重西行,路途的确也不算是轻松,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让眉眼都能结霜的低温、随时有可能断掉的食物供给,还有缺氧、高反、拉伤等带来的身体不适,但这些对林敏来说,都不算什么,沿途的人和景已经给了他最大的疗愈,而这也正是他出发的意义。
这一次出发,距离2013年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这十年之间,林敏远离了大众视野,重新退回了他的安全区域,但不变的是,他的脚下依然有滑板。
滑板曾带他去到了诗和远方,但生存俨然也是一个问题。2013年,在开启第二次长线滑板旅行前,林敏辞去了工作,彻底告别了朝九晚五的打工生活。从漠河回来后,他开始思考,在爱好和谋生之间,是否可以找到一个平衡。
最终,林敏决定自己创业。他开始四处回收滑板,试图通过二次加工重新赋予滑板生命的活力。「我觉得做跟滑板相关的手工艺挺有意思的,能让我沉下心来做一些事情,也能谋生」。在他灵巧的设计之下,那些废旧的滑板变成了精致的饰品,如项链、戒指、耳环等;或是精美的家具,如桌椅、板凳、台灯等,亦或是一些小摆件。这种手工变现的经营一直持续了三年。
手工创业让林敏的生活里充满了滑板,但收入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2014年以后,林敏开始以滑板代理商的身份与福州当地的一家滑板店合作。这一时期,林敏虽有自己开店的想法,但考虑到滑板小众,他更愿意选择支持当地已有的滑板店,避免无谓的竞争。但渐渐地,由于理念的不同,越来越多的滑手建议林敏自己经营一家滑板店。
2017年,在滑手朋友的支持下,林敏终于下定决心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滑板店。他将其命名为——KARMA。而在logo设计上,林敏结合了三山两塔与滑板,这是福州气息与滑板街头文化的融合,他想让KARMA成为福州当地最专业的一家滑板店。
这个名字的灵感来源于佛教,「KARMA有因果轮回的含义,你做了什么,最后就会回报什么,我觉得很适合我做的事情」,林敏想以此警醒自己,要坚持滑板的初心,做一件纯粹的事,不要偏离到另外一个轨道上去。
KARMA开业当天,店里聚集了各种年龄层的滑手,还有滑手专门从外地赶来一聚。在KARMA俱乐部,不仅提供国内外的各式滑板以及和滑板相关的东西,同时也为爱好滑板的成人和少儿提供专业训练。
对于未来的规划,林敏表示将保持小而美的经营形式,「我想做的更精致一点,让大家的体验更好一些,用最专业的知识让大家体验到最专业的培训。」不仅如此,以俱乐部为依托,林敏经常在福州本地策划组织各类滑板活动或承办一些专业类比赛,以此传递滑板文化,让更多的人了解滑板,参与滑板。
KARMA滑板俱乐部不仅安放了林敏自己的爱好,也为福州本地的滑板爱好者提供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滑板运动的种子,开始如林敏所愿,播撒到了更多人的身上。
与其说2013年到2023年是林敏沉寂的十年,不如说,是他潜心探索的十年。这十年,他在尝试中找到了一个合适自己的身份,在爱好与谋生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
第一次接触滑板,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最早,是CCTV播放的滑板比赛勾起了林敏对滑板的好奇。上中学后,邻居朋友的一块滑板让他爱上了这项运动。踩着滑板,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成为了林敏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事。
2002年,林敏开始接触专业滑板。为了学习那些令人惊叹的滑板技巧,他买来光碟自学,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来,反反复复地练习,林敏也开始在专业滑板圈里冒头。
工作后,林敏的生活也围着滑板打转,「只要有钱的工作我都干,赚了钱就全部丢滑板里」。2008年,林敏入职了一家滑板厂商,这让他的生活安稳了许多,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里总是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滑板店。2011年,林敏鼓起勇气辞掉了工作,租好了店面,但最终因为种种原因这家店没有成功营业。
失业,梦碎,林敏一度陷入了对生活的质疑。他决定出去走走,原本想纯徒步,但又不想放下滑板,仔细想了想,林敏决定另辟蹊径,用滑板徒步。在他之前,大众熟悉的往往是纯徒步或者自驾游,长线滑板徒步旅行的人屈指可数。
在他看来,滑板徒步不仅有了一种工具,还可以和沿途各地的滑友切磋交流。于是,一个人、一块板,林敏向外面的世界出发了,这才有了后来的福州-漠河、福州-拉萨之行以及此次的拉萨-乌恰之行。过去,他的世界只有福州一个小小的区,但是滑板徒步,却让他的世界再也没有了边际。
如今,祖国的最东端黑龙江抚远市黑瞎子岛、最北端黑龙江漠河市北极村,以及最西端新疆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都留下了林敏滑板徒步的足迹。这一块完整的拼图还差大陆版块的最南端——广东省湛江市徐闻县角尾乡,这里于2016年被命名为「中国大陆南极村」。林敏决定在今年年底完成这最后一块拼图。
滑板带给林敏的,几乎是生命的蜕变。有人说,「如果你见过格陵兰,喜马拉雅和冰岛的火山,就再不会被生活打败。」林敏是相信的,当他看过了那么多的风景,经历了上万里的滑板徒步之后,他对人生有了更强的信念感,过去那些被放大无数倍的挫折,回过头来看都不算什么,摔倒了不过是爬起来继续走,失败了坚持下去总会成功。
从年少时踩着玩具滑板跌跌撞撞的「菜鸟」到如今的「滑板老炮」,乃至福建省轮滑协会副会长、滑板专委会主任国家一级裁判员、省高级教练,滑板早已成为了林敏生命的一部分。如果要问滑板对于林敏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可能这辈子都离不开滑板了,这辈子都要献给滑板」或许就是他的回答。
作者|时风 编辑|徐丹 图片来源|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