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白菜帮、芹菜茎、一把大葱洗净切碎。
鲜嫩多汁的猪肉细细剁成肉末,拌入蔬菜调料,包裹在薄如蝉翼的面皮里。
面皮上附着些许面粉,内里肉馅口感饱满滑嫩。
轻轻倒入热滚滚的鸡汤锅里,肥嘟嘟的馄饨在热水中欢快地翻滚。
待面皮熟透至透明,捞出放入碗中,撒上翠绿的葱花和香菜。
初春的早晨,来上一碗馄饨,舒坦得让人全身冒汗。
这天早上,锅中的白烟刚刚升起,就有客人上门了。
走街串巷的小贩,天桥下的手艺人、南来北往的马车夫……都是我的顾客。
五文钱一碗的馄饨,在京城这个物价高昂的地方,可谓是物美价廉。
客人络绎不绝时,几个身影站在街角,鬼鬼祟祟地向这边张望。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天刚进京的学子,都住在街角李叔家的通铺里。
李叔家的通铺是柴房改的。正月底的天气阴冷,那窗户呼呼漏风,却还是吹不尽屋子里的酸臭味。
但好在价格便宜,只要十文钱一晚。
住在他那的学子们囊中羞涩,一碗馄饨五文钱,足够他们啃上三天的干粮饼。
我叹了口气,对他们挥了挥手。
「来吧,我这可以赊账。」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摊子角落里有一棵小树,是我三年前亲手种的。
初春的日子,树上已经冒出了点点嫩芽。
我招呼他们在树下的座位坐下,又拿出几个碗,挨个盛了馄饨给他们:
「放心吃吧。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别在这最后关头掉链子。」
见还有人僵着不动筷子,我话锋一转,摆出一副凶狠模样:
「我这都记着账呢,等你们金榜题名当了大官,我肯定挨家挨户地上门去要。」
「到时候,你们要是不认账,我就去京兆府敲鼓,告新科进士欠我的馄饨钱不还!」
那人忍不住笑出声,转眼却又红了眼眶。
水滴落入面汤中,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02
正月刚过,又是一年春闱。
京城里挤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子。
有些家境富裕的,一进京就住进了东西城的会馆客栈中。
那里装修豪华,店家服务热情周到。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说。为了不影响学子备战春闱,三餐热水也都会每日准时送至房中。
然而,价格也相当昂贵。
因此,更多的学子会选择在南北城安顿下来。
南北城里多是些民宅改的房子,漏风的通铺炕,带着些馊味的铺盖。
一天只要十文钱。
东贵西富、南贫北贱。
同样是寒窗苦读十数载,却是天壤之别。
我的馄饨摊就开在南城的集市口。
以前是我娘开的。
三年前她去世了,就由我接手。
三年来,我琢磨出了更好的馄饨配方,也得到了些许名气。
这时候啊,进京赶考的举子如潮水般涌来,大伙儿都扎堆儿在南城集市口那儿,我的馄饨摊天天都是人山人海。
实在是囊中羞涩的学子,我就记下他们的名字,先欠着。
有些不好意思的,提出要以工抵债。
我就找了些轻松的活儿给他们干。
干完活儿,他们也吃得心安理得。
吃了几天,大家都熟络了不少。
学子们凑钱买了蜡烛,等收摊后,一起坐在摊子里看书。
昏黄的烛光、沙沙的翻书声、皎洁的月光、斑驳的树影。
我坐在角落里算账,觉得这个夜晚也没那么可怕了。
学子那边突然闹腾起来,还有些笑声。
「宋姑娘!」有人喊:「谢兄想问您芳龄几何?是否已婚配?」
一片起哄声中,谢知学被推了出来。
刚来我馄饨摊那天,也是他僵着不肯动筷子。
谢知学脸颊微红,眼神也有点闪躲。
「宋、宋姑娘……我……」
读书人就是脸皮薄,一闹腾就害羞得不行。
我抬起眼,毫不客气地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长得还行,还是个读书人,不错,」
谢知学眼前一亮。
「可惜了,我娘临终前,嘱咐我要招赘呢。」我敷衍道。
亮晶晶的眼睛又黯淡了。
天底下,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肯去做那赘婿。
读书人心气高,新科及第仿佛就在眼前,他们又怎么肯。
「行啦,好好去读你的书吧。」
我挥挥手,继续埋头看账。
谢知学却不肯走。
他犹豫了半天,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宋姑娘,在下年方十九,家中有一兄长已成婚,我家的血脉姓氏传承,自然由他来承担。」
「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配不上你。如果我这次能考中,能不能再来,向你求婚?」
这话真的让我愣住了。
我重新抬起头,仔细又把他重新打量了一遍。
年轻的时候,人们总是为了这么一点恩情,毫不犹豫地赌上自己的一生。
等到老了,再回头看,又后悔莫及。
……还是个孩子啊。
「等你考上了再说吧。」
我含糊地说。
03
可是我没想到,谢知学在春闱中一举夺冠。
殿试后,他又被皇帝亲自点为状元。
阁老家的小女儿还没嫁人,皇帝做媒,想问他愿不愿意。
谢知学却说自己已经有婚约,拒绝了这门婚事。
「学生家境贫寒,刚到京城时,连饭都吃不上。」
「南城集市口卖馄饨的宋姑娘心地善良,对我处处照顾。」
「学生曾经向她承诺,要是考上了,一定会向她求婚。」
「感谢陛下和陈阁老的厚爱,但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虽然拒绝了赐婚,但皇帝喜欢他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特地赏赐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向我求婚。
谢知学还没到,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集市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生意都做不了。
我干脆关了摊子,提前收工。
东西收拾到一半,谢知学带着媒人和聘礼,来求婚了。
我关上门,不管媒人和周围看热闹的人怎么劝说,就是不开门。
「状元郎请回吧。」
「不过几碗馄饨,不值得你这样报答。」
「我们两个之间没有感情,你何必为了这一点恩情赔上一生呢。」
没错,这是恩情,不是爱情。
如果我真的被状元夫人的名头迷了眼,毫不犹豫地嫁给他,那才会把这唯一的恩情,都一点点消耗殆尽了。
媒人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在空中一甩帕子:「状元郎,我看,你这喜钱我可是收不到了。」
谢知学沉默了一下。
他独自走上前,隔着木栏叫我:
「宋姑娘,今天是我冒昧了。」
我叹了口气:「不,错都在我。」
「前几天怕耽误考试,很多事情都没跟你说清楚。」
「我知道你感激我的帮助,但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馄饨钱一共三百五十五文,你记得把钱给我就行。」
谢知学长叹一声。
「好吧。」他的语气有些惆怅。
04
谢知学留下了三百五十五两银子,说是抵我做馄饨的费用。
那天之后,这件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我的馄饨摊生意火爆,人人都想来尝尝我做的馄饨,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很多读书人来付我做馄饨的费用。
他们有的考取了功名,有的名落孙山。
有的抓住了新的机会,十倍百倍地回报;有的手头紧,付了钱就赶紧走。
也有的消失不见,再也没出现过。
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这就是生活。
我拿出记账的本子,收好钱后认真地做了记号。
算着这些年攒下的钱,我把摊子旁边的铺子租了下来,精心装修。
铺子不大,只能摆下八张桌子。
有了谢知学的名声,很多文人墨客也会来我这里吃馄饨,点上一碗。
为了满足他们的口味,我让工人刷了墙,又在房檐和桌面上雕刻了花纹。
文人墨客都喜欢花花草草,我挑了几棵翠竹放在店里。
这么一弄,店面看起来雅致多了。
我做了块「宋珠馄饨」的牌匾挂在店门口。
这块牌匾一挂出去,传说中的「宋姑娘」变成了「宋珠」。
过了两个月,宋珠馄饨开张前夕,我又一次见到了谢知学。
那时,他已经和陈阁老的小女儿结婚了,担任了户部员外郎。
马车停在我门口后,谢知学先下了车。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夫人下了车。
南城都是些普通人家,这样豪华的马车很少见。
街上人来人往,很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我正在指挥木工师傅搬桌椅,感觉不对劲,走到门口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谢知学夫妇一看到我,立刻鞠躬行礼。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快起来,快起来!」
我赶紧跑过去,想把他们扶起来。
他们却不肯站起来。
谢夫人拉着我的手,抬头,温柔地说:
「夫君刚进京时,多亏了宋姑娘的照顾。现在夫君考上了状元,官运亨通,我们夫妻俩实在是感激不尽。」
我害羞:「只是几碗馄饨,哪有那么夸张……」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谢夫人说得坚定。
他们夫妻这次来,除了给我带了些礼物外,竟然还拿出了一张地契。
位置就在我的馄饨店旁边。
这地方以前是家酒楼,可惜经营不善,老板已经全家搬回了西北。
谢夫人把地契递给我,我赶紧摇头拒绝:「这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
「状元郎的馄饨钱早就还清了。」
来来回回几次,看得出我真的不想收,谢夫人才作罢。
她转而提议,要在这地契上盖一座客栈。
客栈平时正常营业,只是到了科举考试时,就只供来考试的学子免费入住。
这是为天下学子谋福利的好事,我连连称赞。
05
宋珠馄饨建成后,隔壁的客栈也开始装修。
同时,我和谢知学的美誉远播,都传到京城以外了。
大家都夸赞,谢状元郎懂得感恩图报,而卖馄饨的宋珠姑娘也毫不吝啬。
这两位都是关心国家民生,真心实意想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因为这样的故事,宋珠馄饨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又招了几个伙计。
其中有个叫福贵的小伙子,十四五岁的年纪,人却机灵得很。
他来应聘的时候,我发现他穿着不俗,就问他怎么会想到来我这个小馄饨铺子。
福贵满脸不服气:
「……我爹问我鸡蛋多少钱一个。我答错了,他就把我赶出来,说等我搞清楚这每天菜价多少后,再回去接手家业。」
我听了,觉得有点好笑:
「那你觉得一个鸡蛋该值多少钱?」
福贵:「……十两?」
我叹了口气,从厨房拿了两个茶叶蛋出来。
「这两个茶叶蛋,我们店里卖一文钱一个。」
「收鸡蛋就更便宜了,一般七颗鸡蛋只要五文钱。」
「你刚才说的十两银子,够这南城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
福贵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简单,但仔细看去,每一处剪裁和绣工都非常精致。
与其说是店小二,倒像是大户人家偷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我们店还会给伙计提供统一的制服,」我说,「你身上这身可不能再穿了,我怕店里的客人都不敢进来。」
听到我的话,福贵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惊喜。
「掌柜的放心!」他大声说:「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06
虽然福贵以前没做过帮工,但他聪明伶俐,性格又活泼,很快就和其他伙计打成一片。
等小半个月过去,他往店门口一站,世家公子的气质全无,活脱脱就是个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店小二。
他写字漂亮,还给店里写了新的招牌。
再加上一些字画,原本简陋的馄饨铺子立刻变得雅致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隔壁的客栈终于建成了。
谢知学给它起名叫「金榜楼」,寓意住在这里的学子都能金榜题名。
顶着谢知学状元郎的光芒,金榜楼开张的那一天,不少人进京城后就直奔南城来留宿。
金榜楼可没什么吃的。客人住下后,总是忍不住来我的宋珠馄饨点份馄饨。
聊天的时候,谢知学感恩图报的故事,又被传颂了一遍。
福贵听了,脸上露出不屑。
等到店铺关门后,他开始跟我抱怨:
「这家伙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俗人!」
「这主意肯定是他岳父给他出的。谢知学在朝廷里毫无根基,娶了陈家姑娘和入赘有啥区别?」
「那个老滑头,一心想帮女婿铺路!」
说完这些,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恨铁不成钢:
「宋珠你也是,他们利用你搞这些花招,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算账的手一停:
「他们利用我什么了?」我抬头看他。
「利用你博个好名声啊!」福贵大声道,「还利用了那些赶考的学子,到处宣扬他们陈家的善心!」
我笑了:「银子是真真切切给我了。客栈也修好了,供学子赶考免费居住,哪来的利用?」
「好事是他们真心实意做的,好名声也是他们应得的。」
「可是——」福贵还想争论。
我举起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
「论行不论心。人家好事都做到底了,你还想怎样?」
「做好事就应该纯粹地做好事,就不该求回报!」福贵说。
「那可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了。」我摊手,
「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多圣人呢?」
福贵又沉默了。
第二天,他看着「金榜楼」的眼神愈发复杂,只是再无不屑。
07
又过了两年,我二十二岁了。
一转眼,福贵就在我这做工做了两年半。
这两年半里,他身子长高了不少。年初刚做的伙计服,年底就穿不下了。
他家里似乎出了些事,来我这帮忙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问了几次,见他都含糊其辞,也就不再多问。
只是年底发工资时,甚至还比去年多了一倍。
福贵掂着分量,觉得不对劲。
年底了,不少伙计都要回家过年。
为了给大家送行,晚上,我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拿出店里最好的酒,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
三年过去了,院子里的那棵小树似乎粗壮了不少。
北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树梢上堆积的雪花。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醉意朦胧。
福贵拉了拉我的衣角,悄悄问我是不是发错了工资。
「没发错,」我笑着回答他,「你放心,好好处理家里的事。」
「你只记住一点,若是家里出了变故,再来我这馄饨铺做个店小二也没什么不好。」
从前店里有一对乡里佬儿夫妇帮忙,老家遭了灾,哭哭啼啼跑来给我打声招呼要走。我便大方地多给了他们一个月的工钱。
告诉他们要是没地方去,随时都可以回来。
馄饨铺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多几个伙计还是养得起的。
福贵哭笑不得:「哪有这么严重。」
十七岁的小伙子,虽然脸蛋还有点稚气,但做事却越来越果断稳重。
他跟我请了几个月的假,说是父亲病重,他要回家照顾。
08
过了年关,又到了二月春闱。
跟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皇上病重,春闱由太子主持。
皇上疼爱发妻,太子是皇后的长子,地位尊贵。
可惜,先皇后早逝,太子的母家势力弱。
刘贵妃出身名门望族,又生了几个皇子,对皇位垂涎欲滴。
以前也有传闻,说皇上对二皇子也很看重,想换太子。
可现在皇上让太子主持春闱,可见这些都是谣言。
这些大事对老百姓没啥影响。
春闱快到了,全国的考生都往京城赶。
只是今年,有钱的考生不住东西城的会馆,一定要先来金榜楼。
可惜,越有钱,这金榜楼越难进。
「公子请回吧,您头上戴的这颗珍珠价值何止千金,小店实在不敢接待。」
「公子请回吧。」
「公子……」
春闱期间,金榜楼只接待进京赶考的学子,还必须是家境贫寒。
短短一天,金榜楼的掌柜的一直在劝退那些一看就身价不菲的学子,说得口干舌燥。
可劝退了大部分,还是不够。
小小的金榜楼,装不下天下贫寒学子,庇护不了天下劳苦大众。
李叔家的宅子风水好,三年前出了状元,早就被有钱人家花大价钱买走了,供自家孩子读书备考。
可没了李家,还有其他人家。
周围赵叔家、齐嬷家、钱大娘家的通铺里,也挤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子。
还是那个阴暗的房间,酸臭的铺盖。
只要十文钱,就能住一晚。
第二天一早,宋珠馄饨刚开门,香味四溢。
熟悉的街角,又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那儿,伸长脖子张望。
我叹了口气,像三年前一样,对着他们挥挥手。
「来吧,我这能赊账。」
09
会试结束后,京城里闹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兵乱。
皇上驾崩当晚,有人带兵夜袭皇宫。
皇宫里闹得鸡飞狗跳,京城也不安宁。
有土匪趁乱闯进京城,抢劫富户。
可东西城的达官贵人家里人多,护卫家丁多,他们冲了一晚上,也没冲破几家的大门。
有几个机灵的,立刻冲向南城来了。
南城的老百姓势单力薄,一家子四五口人,一刀就能砍死。
虽然普通人家手里没有几两银子,可总比白来一趟要好。
谢知学,和先前在我这儿赊过账的一些官老爷们事先通知了我。告诉我得关好自家的门,还有些人甚至给我送来了几个护卫。
我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立马叫来了附近的街坊邻居,还有住在他们那儿的学子们来到馄饨铺躲避灾祸。
陈家也往金榜楼派了不少护卫。
那几个劫匪看到这附近人多,也不敢硬闯,倒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
宫里的局势也终于尘埃落定。
闹事的是刘贵妃的几个皇子。
他们对皇上让太子继位不满,想要用刀威胁皇上,逼他改写遗诏。
幸好太子早有防备,早早地把诏书送给了京城百里之外驻扎的军队统领,命令他来勤王救驾。
看到太子如此镇定,皇上在欣慰中离世。
然后,新皇登基。
那几个造反的皇子被处死,刘贵妃自杀,刘家全家被斩首。
菜市口血流成河,京城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但很快,又被会试放榜的喜讯冲淡。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今年的状元又是在我这馄饨铺子赊过账的学子。
殿试上,新皇一听他说起,自己因为家境贫寒,只能住在南城集市口,还在宋珠馄饨赊过账,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指着已经官至户部侍郎的谢知学,笑着说:
「连续出了两届状元,这铺子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
10
有了新皇这句「风水宝地」的赞誉,宋珠馄饨更是生意兴隆。
不知道是谁把我还未成亲的消息传了出去,竟然引来了不少人上门提亲。
来看我的人实在太多,我只能躲在后厨帮忙,尽量少在店里露面。
直到某天,伙计来后厨找我,说有老朋友来访。
我擦着手走出去,发现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坐在店里。
他长着浓密的眉毛和大眼睛,随便一瞥,就能把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有他在,店里的客人都快跑光了。
他的手臂上有一条刀疤,刀疤像一条凶狠的龙,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蒋大哥?」我惊讶地叫道。
那汉子一回头,看到我,脸上的凶相瞬间消失,直接笑得合不拢嘴。
「宋家妹子!」
这位汉子名叫蒋鹤鸣,原本是个走镖的镖师。
五年前,他带着一群兄弟来京城送货。
没想到货物送得很顺利,但主人家却在京城出了事,全家被流放。
尾款没拿到不说,就连那一箱东西也被官府扣押,当作罪证。
镖师赚钱容易,他们随身带的银子刚进京就被花光了。
除了住宿费,他们几个大块头的汉子,差点连饭都吃不上。
我看他们挺可怜,就赊了他们几天的馄饨钱。
没过几天,这几个人就找到了新的工作,把馄饨钱还清了。
然后,又是好几年没见面。
蒋鹤鸣指挥着人抬着几大箱子礼物进来,堆在了铺子里。
箱子一打开,角落里都是堆着的白花花的银子。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干嘛的?!」
蒋鹤鸣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妹子,大哥我是个大老粗,没那些文人墨客的骚情怀。」
「大哥救驾有功,被封了宁昭侯,这些银子都是皇上新赏的。」
「你当年帮了大哥一碗馄饨,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这世道再不公平,也不能让好人吃亏啊!」
「这些银子你放心收下,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大哥。」
「以后你出嫁了,大哥家就是你的娘家!」
「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欺负我蒋鹤鸣的恩人!」
「——宁昭侯这话说的,朕爱听。」
他话音刚落,福贵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紫金锦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微笑着靠在门口。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蒋鹤鸣一声惊呼:
「——陛下?!」
11
朕?
陛下?
福贵就是新皇?
我的脑袋乱糟糟的。
可在脑海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感叹道:果然如此。
这个念头曾经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因为太离奇,被我压在心底,再也没提过。
皇帝一来,蒋鹤鸣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随便聊了几句就跑了。
只剩下我和皇帝坐在店里。
店外被护卫围住,没人敢靠近。
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好久,我才想起要行礼,于是慌慌张张地跪下:
「民女参见陛下。」
「哎呀,行了行了!」皇帝赶紧把我扶起来,「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他扶我坐下,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朕今天来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宋珠,你知道前朝的宋太傅吗?」
宋太傅……
「宋太傅是先帝的老师,天下人都知道。」我的语气有些艰难。
「是啊,」皇帝叹了口气,「可是就算是老师又怎么样?十五年前,刘家势力大,捏造了宋太傅通敌卖国的假证据,硬是逼得宋太傅家破人亡。」
「宋家的男人都被砍了头,女人不管大小,全都变成了娼妓。」
「朕早就知道,你的母亲曾经是宋夫人的贴身侍女。到了年纪,就放了身契,还给了金银田契,让她出嫁。」
「宋夫人对你母亲有救命之恩,你母亲感激宋夫人的恩情,改姓宋。你父亲早逝,母亲又和婆家断了关系,所以改了你的姓,叫宋珠。」
「……是的,」我低下头,「陛下您都知道。」
「那你呢?」皇帝又问,「你是宋珠?还是宋澜声?」
12
宋澜声。
这三个字听得我一阵恍惚。
近十年来,再也无人唤过我这个名字。
只是依稀的记忆间,父亲母亲曾经温柔叫我一句:「澜声。」
宋家诗书传家,我是最小的女孩。上有兄姐,对我多加宠爱。
父亲也有姬妾,可母亲宽厚,后宅和睦,从不见勾心斗角。
直到七岁那年,宋家塌天大祸,男子抄斩,女子充为军妓。
宋家的女眷都被关在诏狱深处,等候发落。
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母亲抱着我,缩在角落。
「澜声不怕,」她摸着我的头发,明明声音打颤,却还是硬作坚强,「娘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夫人?夫人!」
一声轻呼打破了这片宁静。
「婉娘?!」母亲连忙冲到栏杆边,泪水瞬间流了满脸,「你怎么来这了?快回去!宋家没救了,不能连累你!」
「夫人对我有大恩,何谈连累不连累的。」婉娘摆摆手。
她给我们带来了食盒,里面的饭菜温热精致。
我当时年纪小,又在狱中受了不少苦,抱着桂花糖糕大快朵颐。
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婉娘心疼地握住母亲的手,「夫人,你金尊玉贵的,如何能受这种苦啊!」
母亲惨然一笑,「我和官人夫妻一体,官人去了,我又岂能独活。」
「只可惜我的澜声,她还那么小……」
说着,她失声痛哭。
「夫人别怕,」婉娘咬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有办法,一定能救小姐出去。」
上路前夕,我又一次在诏狱里见到了婉娘。
她的怀里,抱着一位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
女孩昏沉睡去,嘴角还带着笑意。
像是正在作一个长长的美梦。
「这是我的亲生女儿,名叫宋珠。」婉娘依依不舍地拂了拂女孩的鬓发。拂着拂着,她眼眶一红,发了狠,直接把人从栏杆之间送了进来。
母亲大惊:「婉娘?你这是做什么!」
婉娘却异常冷静:「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婉娘无以为报。我思来想去,唯有用我的亲生女儿把小姐换出来,以此报恩。」
「诏狱守备森严,进出都要搜身。刚刚门口的守卫知道进来了两人,不可能放出去三个人。」
「那也不能让你的亲生女儿替澜声受过!」母亲摇头。我也抱着母亲,不住摇头。
人立足世间,活,就要堂堂正正地活。我受苦是我的命数,怎么能让人替我受苦呢?
「夫人别想了,再不换,等一会惊动了守备,我们谁都走不了!」
母亲看了看宋珠,又看了看我,一咬牙,竟真的把我往外推。
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我不去!我死也要和母亲死在一起!」
可我还没哭几句,后脑勺就传来一阵剧痛。
视线的最后,是婉娘发红的双眼。
等第二日我醒来,发配宋家女眷的车马早就出了城门。
再也追不上了。
13
明面上,我叫婉娘「娘」,婉娘唤我「珠珠」。
私底下,婉娘让我叫她「婉娘」,叫我「小姐」。
充为军妓的罪臣家眷,过了风头后,能使银子把人赎出来。
婉娘拼了命地卖馄饨,卖了一碗又一碗,终于攒够了银子。
她带着银子,找了关系,想要把母亲和宋珠赎回来。
可她兴高采烈地去,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宋珠早在随军的路上,就因为奔波劳累而死。
母亲刚到军营,就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婉娘回家后,发了好一顿烧。
醒来之后,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可我慢慢发现,她的神智有些不清了。
她开始分不清我和宋珠了。
雷雨夜,她抱着我,温言安慰:「珠珠别怕,娘在呢。」
我缩在她的怀里,闷不作声。
婉娘又认错了。宋珠怕打雷,我不怕。
可有的时候,她又很清醒。
「小姐,你不知道,夫人当年在山匪手里救了我的命啊!」
婉娘对着我念叨,「我当时就想,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她的恩情。」
只不过后来,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占了大多数。
唯有在临终时,她看着房梁,泪流满面。
「珠珠,娘的珠珠哟,娘终于要来陪你了。」
她低低地念着,叹着。
直到最后,她的嗓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道凄厉吼声:
「夫人,您的大恩大德,婉娘这辈子终于还完了!」
说完,她双眼一闭,终于断了气。
我呆坐在床边,双手手掌撑住额头,呆呆地看着地面。
豆大的泪滴滴落在地,打湿了泥地。
14
恩义。
恩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母亲救了婉娘,婉娘承了母亲的恩。
宋珠被换了我,我又承了宋珠的恩。
受了恩义,便要用一辈子去报答。
我知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宋珠的大恩,思来想去,那就只有两个目的。
如今刘家倒了,凶手伏诛,那就只剩一个。
我顶着宋珠的名字,便要让这名字流芳百世。
从我接手馄饨摊后,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如此。
15
「你是宋珠?还是宋澜声?」
看我默不作声,皇帝又问了一遍。
「朕已经接了还活着的宋家女眷回京。其中一位自称是宋太傅的姬妾,」
「她说,她在狱中亲眼看到婉娘用亲生女儿换了宋家的幺小姐,宋澜声。」
「那么你……」
「我是宋珠。」我打断皇帝的话,「她应当是看错了,我那日的确和我娘去了诏狱,但是却没把宋澜声换出来。」
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是吗?」
「是。」我语气坚定。
皇帝叹了一口气。
「朕原本还想着,若你是宋太傅的亲生女,为宋家翻案也更容易些。」
「你不是也不打紧,朕依然会为宋太傅翻案,你大可放心。」
皇帝走后,我呆坐在馄饨铺里。
春秋时有赵氏孤儿。
程婴用自己的亲儿子换走了晋国大夫赵盾的亲生子,独自一人将其抚养成材。最终,赵氏孤儿长大,向屠岸贾复仇。
世人赞叹程婴忠义,赞叹赵氏孤儿胆色和蛰伏。
却无人在意那个程婴的亲生子。
无人想问问她,是否愿意被父母推出去,用命来偿还恩情。
历史的长河里,她的名字就如同流星一瞬,再不见踪迹。
16
宋家的冤案已翻,宋太傅的牌位被送入太庙,享万世奉养。
我暗中派人接济了那位还活着的小娘。
宋家如今,也就只活她一人了。
我依旧在京城卖馄饨,一卖就是二十年。
宋珠馄饨在京城开了四五个分店,还是一样的好味道。
店开得越来越多的同时,也有人来向我提亲,被我通通拒绝。
天下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外乎如是。
若是我成了亲,有了丈夫,宋珠的名字就会变成宋氏。
卖馄饨赚得的钱,被我大半用于赈灾济贫。
每每有灾情,宋珠馄饨的门口便会搭建起粥棚,分发给遭灾的百姓。
沦落青楼的女子、被责打的丫鬟……这些年来,我亦是数不清自己救了多少。
听着那些对「宋珠」的称赞声,我才会感觉到一丝心安。
17
我三十七岁那年,成王携家眷进京。
成王世子在封地长大,从小无拘无束。
他日日一身红衣,骑着汗血宝马在京城里奔驰。
终于有一日,一辆马车躲避其不及,一头扎进了我的馄饨摊子。
咚地一声,马车撞上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才堪堪停下。
只可惜,车体全散了架。
我听了声音出来,恰巧看见成王世子坐在马上,下巴高抬,满脸不屑。
马夫刚挣扎着从一片废墟里拍出来,他竟然抬起手,又想一鞭子抽过去:
「哪里来的贱民,也敢挡本世子的道!」
「住手!」我连忙跑过去,挡在那马夫前。
鞭子劲道没收,一鞭子抽过来,我的左臂皮开肉绽。
「哪里来的贱民!」世子冷哼。
我强压着痛感,高声道:「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世子策马狂奔,才导致马夫出了祸。你不想着赔偿就算了,竟然还抽他鞭子?」
我话音未落,又是一鞭子抽来。
右臂也是一道血痕。
「一个贱民而已,本世子就算不赔,你又能如何?」
世子趾高气昂,「有本事你就去告官!」
「等到了京兆府,你看京兆府尹到底能不能为了你这一个贱民,来指认本王!」
18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第二日,就去京兆府击鼓鸣冤。
鼓敲了大半天,京兆府的门终于开了。
我走进去一看,发现京兆府尹苦着脸坐在主位。
他的身后,站着笑眯眯的谢知学。
三十八岁的谢知学已经入阁,兼任户部尚书。
他蓄了胡须,笑起来让人心惊胆战的。
「府尹大人,快升堂啊。」谢知学拍了拍京兆府尹的肩膀。
「升升升升堂!」京兆府尹连忙拍响了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女姓宋名珠。」我不卑不亢地跪下。
「你要状告何人?」
「民女要状告成王世子,当街策马,搅乱民生,肆意责打百姓。」
「荒唐!」京兆府尹一拍桌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你一介平民,竟敢状告成王世子?真是荒谬!快拉下去——」
「李大人!」谢知学黑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你一不问来由,二不问清原委,就这么青红皂白地,就要拉人下去打板子?」
「哪敢问谢大人要我怎么办?」京兆府尹破罐子破摔,「那可是成王世子!」
成王是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弟弟,成王世子又是成王唯一的独苗。
若是成王世子出了事,成王岂会善罢甘休。
「——成王世子又如何?」
一介清亮男声响起。
我回头一看,看见左都御史缓步走来。
他和谢知学同年科考,当年一同在我的馄饨摊里吃着馄饨。
他走到我身边,将我扶起:「宋珠姑娘近来可好?」
「还行。」我点点头。
动作间,两侧手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左都御史也沉下脸。
他转过身,抬高声音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成王世子当街纵马,御史台早有证据。今日听说京兆府审案与他有关,特来呈上。」
「……」
京兆府尹一脸便秘。
他翻着那些证据,五官皱成了一团。
「可是……」
「李爱卿若是为难,这案子不如交给朕来审。」
这道声音一出,在场众人齐齐下跪:「参见陛下。」
皇帝身着锦袍,走上大殿。
他身后跟着好几位朝中要员。
官职或高或低,为人或忠或奸,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曾经在我的馄饨摊,吃过那一碗馄饨。
那一丁点的恩情,过了二十年,依然让人念念不忘。
见皇帝来了,京兆府尹连忙让开主位。
皇帝也不推脱,大赖赖地一坐,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
「把成王世子带上来!」
「来了来了!」
宁昭侯拎着成王世子,一个箭步冲上大殿:「我把这小兔崽子逮来了!」
「陛下,你都不知道,臣冲进成王府邸的时候,成王全家死都不放人!」
「多亏我机灵,出了府就翻墙从后院进去。这小子就躲在屋里不出来!」
「蒋爱卿做得甚好,朕日后必有嘉奖。」皇帝笑着点点头。
他看向成王世子:「近日来,你在京城策马狂奔。百姓稍有阻拦,你就肆意责打,认是不认?」
成王世子还想挣扎:「不……」
皇帝:「欺君死罪。」
成王世子:「……我认。」
「可以。你倒是认得痛快,」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来人,给我把这小子打到他爹都认不出来!」
19
等成王赶到时,成王世子已经被打成猪头了。
成王看着儿子,心疼得不行,又不敢求情,急得直跳脚。
等打得成王世子只剩下一口气在,皇帝才施施然地抬手。
「住手吧。」
成王立刻扑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号道:「儿啊——」
「行啦,别吵了。」皇帝制止了他,「朕这里有个名单,等这小兔崽子养好了伤,挨家挨户地上门道歉、赔偿。听明白了吗?」
成王点头如小鸡稻米:「臣领旨。」
「还有,」皇帝指了指我,「宋姑娘身上的两鞭子,你要怎么办?」
成王:「等犬子伤好后,臣必带白银千——」
皇帝:「嗯?」
成王:「……臣必带黄金万两前去致歉。」
皇帝:「嗯。」
我却傻了:「这这这,黄金万两这也太多了。」
两鞭子就黄金万两。
这事要传出去,怕是有不少人蹲守在成王府,就等着挨鞭子。
「宋姑娘人品贵重,京城上下皆知,想来这黄金万两你也不会收受。」皇帝笑了,「朕倒是有个好法子。」
「不如这黄金万两便作为基本资金,在京南建一座书院,如何?」
建书院可是大善举,在场众人都没有意见。
皇帝满意一笑:「那就这样,今天散了吧。」
「你家这个小兔崽子要是再到处惹事生非,朕就把他打得连这一口气都出不来。」
临走时,皇帝还不忘警告成王。
20
过了大半个月,成王世子病还没好全,就被成王从床上揪起来,挨家挨户地道歉。
另一边,京南的书院拔地而起。
皇帝找到我,让我担任书院的第一任院长。
我连忙摆手:「书院书院,我都不通文墨,怎么能当书院院长?」
「你虽不通文墨,可品性德行,都有目共睹。」皇帝正色道:「书院院长必得是德高望重、公平公正之辈。除了你,朕都不放心。」
「几十年前,你曾告诉我,做好事不求回报,那只有圣人才做得到。」
「可朕看这几十年,你做了这么多好事,又求了什么回报呢?」
回报……
我压下喉头的苦涩。
心安,便是我最大的回报。
「书院的教师朕自有安排,你只要秉持本心就好了。」临走时,皇帝嘱咐我。
秉持本心……
我宋澜声的本心, 究竟是什么?
这一辈子,我顶着宋珠的名字, 万不敢行足踏错一步。
人人都称赞宋珠为人纯善、品性高洁。
可每每午夜梦回时,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不是宋珠, 你是宋澜声。
别装了, 做回你自己吧。
但等到白天一醒来, 我又会做回那个完美无瑕的宋珠。
这一装, 就是一辈子。
21
书院建立得十分顺利。
各路大儒听说建立了面向天下贫寒学子的书院, 都自发来到书院教书。
我把宋珠馄饨交给了靠谱的掌柜的打理,开始埋头在书院理事。
一年年过去, 只要我走在书院里, 所有人都会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宋珠院长」。
我的名字被刻在书院内的纪事石碑上。
我看着被刻在首行的「宋珠」两个字, 觉得这或许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将宋珠这个名字流芳百世。
但就算还没达到,我也没办法做得更好了。
22
我六十七岁时,卸下了书院院长的重任,开始回到家中荣养。
常来探望我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
十几年前,她被兄嫂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
我刚好路过, 重金将她赎出。
小丫头感念我的恩情, 嚷嚷着要和我签了死契, 给我当丫鬟, 一辈子伺候我。
我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一辈子太长了。
别为了那一点恩情,就随随便便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话是这么说, 可我的一辈子, 已经义无反顾地搭了进去。
小丫头在我的资助下慢慢长大, 然后嫁了人, 生了孩子。
我老了之后,她经常来看望我。
陪我吃了晚饭后,她推着工匠新发明出的轮椅,带我去曾经的馄饨摊看看。
五十年前,我亲手栽下的那棵小树, 现在已经枝繁叶茂。
硕大的树冠遮挡住了阳光, 撒下了一片绿荫。
白白胖胖的馄饨, 在鸡汤锅里熟了,被捞出, 撒上葱花香菜。
有客人躲在树下,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大快朵颐。
我也躲在树荫下, 眯着眼睛, 感受着这一片阴凉。
「宋澜声。」
恍然间,我突然听见有人叫我。
我仓皇回头, 环顾四周, 却什么都没看见。
「宋珠院长,怎么了?」小丫头问。
「没事。」我摇摇头。
一股疲累感袭来,我的眼皮昏昏沉沉,慢慢闭合在一起。
再也没力气睁开。
「宋珠」的恩情, 我这辈子也算是还完了。
一片昏暗中,我浑浑噩噩地想。
下辈子,还是让我别这么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