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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麟:「青年的保姆」

2024-01-29國風

任繼愈

1934年,我考入北大哲學系。一年級聽湯用彤先生講授哲學概論,鄭昕先生講邏輯課,引發了鉆研哲學的興趣。第二年學習西方哲學史。三年級學黑格爾哲學及斯賓諾莎選修課。四年級畢業論文,賀先生指導,論文為【朱子哲學】。

北大哲學系的老師都主張自學,從不把著手教。如能主動讀書,可以有較大收獲;如混日子,也不難混下去。後考上研究生,導師是湯先生。北大文科研究所規定,導師外還要有一位副導師,我的副導師是賀麟先生。現在看來,這是個很好的制度,學生可以兼采導師的長處,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相結合,對以後成長有利。學生聽課也自由,不限制聽課時數,有充分時間讀書、準備論文材料。

在抗戰時期,國家多難,大家在流亡中,學生生活有困難,老師很願意予以幫助,師生關系比在北平時顯得更親近了很多。

大學畢業時,面臨就業選擇,哲學系留一名助教,同學石峻留作助教。同班畢業的還有兩人,我和韓裕文。韓去外縣教中學,我也考慮去教中學。正值北大法學院周炳琳先生到重慶中央政治學校任教務長,請賀先生教哲學概論課。賀先生約我去擔任助教,幫他改改學生的讀書報告。我覺得這可以有更多時間讀書,就答應了。

中央政治學校是國民黨培養幹部的學校,當官的多,沒有什麽學術空氣。賀先生教哲學概論課,給學生以新鮮感,很受歡迎。第二年,賀先生不再在中央政校教書,回到昆明。有好幾個學生自動轉學,改進西南聯大哲學系,陳修齋、樊星南就是其中優秀的。

學校設在重慶南溫泉。這一年,我看到許多國民黨軍政要員。校長是蔣介石。蔣介石去學校時,隨行的文人有吳稚暉、陳立夫等人,軍人有何應欽、陳誠等人。這一批文武大員,沒有一個像有獨立人格的人。蔣介石訓話時,學員要保持立正姿勢,學校職員也要站著聽蔣訓話。教員自由參加。賀先生受特別禮遇,他可以不參加這種訓話。

這一年,賀先生給我開了一個書單子,讀了不少西方倫理學及哲學史的書。寒假期間,聽說北大恢復文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報考研究生要附上一篇論文),我也準備了一篇【王陽明哲學】的論文。這時,熊十力先生逃出北平淪陷區,也來到重慶南溫泉附近一鹿角場,住在他學生周鵬初家。他們聽他講中國哲學的一些問題和讀書中遇到的問題。寫【王陽明哲學】這篇論文時,有些問題向他請教,采取閑談的方式,不像上課那樣正規。熊先生有時教書,有時也評論政治,回憶清末的一些掌故。每去一次,都有收獲。

我在初中時,軍訓教官粗暴對待同學,使我對國民黨沒有好感。在中央政治學校,親眼見到國民黨上層官僚集團的腐敗無能,更生了一層反感。這個學校有學生200人,職員200人,校內工人200人,上下等級分明。有一位高級職員,在食堂飯桌上大講某年某次,「委員長親自罵過我,罵的什麽話……」說者不以為恥,反引以為榮。更令人詫異的是,許多聽者不以此舉為可恥,反露出某種艷羨之色。「知恥近乎勇」,不知恥可以無所不為,還有什麽希望?

在研究哲學的道路上,對我幫助最大,甚至可以說有終生影響的老師中,賀先生是其中一位。

大學四年,有三年在北平,一年在長沙和昆明。此後十幾年間,我和賀先生都未離開北大哲學系(賀先生離開北大哲學系在1956年,我們才分開,但都在北京,經常見面)。

賀先生治學,有現代人的特點。從聽他的西方哲學史、斯賓諾莎、黑格爾哲學,到參加他主持的西洋哲學名著編譯會,長期學術熏陶,受益最深的,是接受了他的中西哲學比較法。我們這個時代是個中外文化交流的時代(有時主動,有時被動)。中國人的衣食住行,語言詞匯,無不帶有中外交流的痕跡。賀先生從事轉譯事業,也是從行動上貫徹了中外交流的思想。

賀先生受舊社會長期教養,又接受西方近代科學訓練,他身上體現了中外道德觀結合的痕跡。他在北大、在聯大,並不是一帆風順的。有的教授留學回國後,就擔任教授。賀先生留學回來,是先從講師做起,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我初進北大時,他還是講師,後來升為副教授、教授。賀先生在清華大學與張蔭麟是同學。和張蔭麟兩人一同去拜見梁啟超。賀先生對我說,「梁啟超對張說(用廣東話):‘你有作學者的資格呀。’他沒說我有作學者的資格」。清華是賀先生的母校,從美國回來,他想回清華。金嶽霖先生主持哲學系,認為賀先生治學,不重視邏輯,喜歡講直觀方法,不大符合清華哲學系的學風,沒有請他到清華,賀先生接受了北大的聘書。

1947年,北平面臨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骨幹紛紛南下,擔任訓導長的陳雪屏逃往南京,陳的訓導長職務交給賀先生。訓導長當時的任務是監視學生,管理學生,不使學生有反對政府的行動。賀先生沒有站在國民黨立場監視學生,而是設法保護學生免於逮捕,被捕的設法保釋。北大學生送給他一面錦旗(不是綢制的,是用紅布寫的),寫著「青年的保姆」。賀先生主持「西洋哲學編譯會」,新中國成立前夕共有成員4名,其中有3個地下黨員。北京大學也有向賀先生告狀的,賀先生置之不理。這4個編輯工作人員為汪子嵩、黃楠森、鄧艾民、王太慶,後來成為新中國的哲學專家。

賀先生為人忠厚,即使別人對不起他,他也從不記仇、不報復。「文化大革命」期間,文化教育界是重災區,賀先生又是學術界的重點人物,有些人乘勢落井下石,批他的政治,還批他的學術,批他的轉譯。政治錯了,連轉譯的黑格爾哲學也要打倒。事後賀先生對我說,「政治可以批判我走錯了路;我轉譯黑格爾的【小邏輯】,確實嘔心瀝血,字斟句酌,連我的轉譯也說得一無是處,感到屈辱」。「四人幫」垮台後,那位學生登門道歉,申明當時迫於形勢,言不由己,賀先生對此人並未介懷,不再計較。

北大哲學系的教師,學問雖有專長,但應付日常生活,對跟行政部門打交道,很不行。賀先生在北大燕東園分到的住房,不見陽光,他不去爭,一直住到工作調動,才搬到城裏幹面胡同宿舍。

賀先生為人忠厚,沒有架子,平等待人。幾十年來,我沒有見他發過脾氣,即使遇到極不痛快的人和事,也不疾言厲色。他是西方哲學專家,但更具有東方文化熏陶下的涵養。在南溫泉中央政治學校時,他說,從前曾國藩和他的老師倭仁交換日記看,借以互相促進。他知道我也有記日記的習慣,便也和我交換看日記。日記本來不是寫給別人看的,對某人某事的不滿,日記中可以自由發泄。賀先生在我的日記上,有時批註幾句話,規勸我對人對事不宜過於嚴苛;為學讀書不能過於峻急。他還說:辦事能做到日後不要失悔是最好的結果。青年人為了一時快意,不顧後果,給人以傷害,到了自己懂得道理多時,會感到後悔。我也從賀先生的日記中看到他對青年的愛護。他還善於發現青年的長處,青年身上容易犯的毛病也予以寬容。可惜我這本日記毀於「文化大革命」,沒有保存下來。

賀先生和我在昆明翠湖公園散步,談起沈有鼎先生。賀先生說,沈為人聰明,善於思考,可惜他文人相輕的壞習氣太深,難成大器。沈曾對賀先生說:「金龍蓀(金嶽霖字龍蓀)那點學問只能騙騙馮芝生(馮友蘭字芝生)罷了。」一句話罵了兩位大師,太刻薄,連老師也罵,而且罵得沒有道理,不可取。

在昆明時,經常聽賀先生講宗教對文化的重要性,他特別指基督教,也一再提到【聖經】值得研究。當年我年輕,翻開【聖經】,見到有些以水變酒、使跛子行走等神奇法術,認為沒有什麽看頭,對宗教的社會作用很不理解。賀先生說:中國文化是禮樂;在西洋,他們的禮樂包容在宗教中。宗教與文化是一回事。光從哲學著作中還不足以認識西方文化的全部。我對文化、哲學摸索了多年,自己已進入老年,才深刻懂得賀先生這一見解的深刻、正確。宗教是人類知識的源頭。人類知識起源於宗教這個母體,以後每前進一步,又必須擺脫它的限制。不了解一個民族的宗教,即無法認識一個民族的文化。

歐洲最大的宗教是基督教,中國的宗教是什麽呢?最後我終於找到中國的宗教是儒教。西方的禮樂包含於基督教,中國的禮樂包含於儒教之中。

賀先生憑借他的學術感召力,贏得學術界的欽重。新中國成立前,他是中國哲學會的成員兼秘書,主編中國哲學界唯一的刊物【哲學評論】。那時,中國哲學會不是專門研究中國哲學的學會,而是全中國的哲學界同仁的學會,是邏輯、西方哲學、中國哲學、倫理學共同發表研究成果的園地。現在台灣的中國哲學會仍沿襲當年在大陸的格局。

新中國成立後,賀先生最大的貢獻是推動了西方哲學名著轉譯,培養了一代西方哲學和黑格爾研究的人才。黑格爾的幾本主要著作都有了可供傳世的漢譯本,完全是賀先生主持、推動的功勞。近、現代中國轉譯著作,影響最大的有兩部書,一部是嚴復譯的【天演論】,一部是賀麟譯的黑格爾的【小邏輯】。【天演論】為近代中國革命敲響了警鐘,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小邏輯】為今後若幹年中國研究黑格爾哲學,建立了基本資料,這部書不曾風靡一時,卻成為中國精神文化財富。

記得1948年,有一次在他家,他發現我身體瘦弱,有些病相。他告誡我:你30歲剛過,不可過勞,這是中國學者很難度過的年齡,顏回32歲,僧肇31歲,你可得小心。物價貴,生活困難,是實情,也要把身體養好,心情要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