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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手記|索耳:腦中海圖

2023-12-19國風

十七歲之前,我從來沒有走出過猶如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那般郵票大小的家鄉。在福克納的設定中,約克納帕塔法源於契卡索印第安語,意思是「河水慢慢流過平坦的土地(Yok'na pa TAW pha)」,而我的家鄉跟它也似,六百五十萬年前火山噴發,熔巖流和火山灰將地形塑造成廣袤的海上平原和火山丘陵,熱帶季雨林氣候及長久以來的風化作用則給土壤鍍上了一層厚厚的銹紅色。因此,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家鄉的平坦土地宛如一面赤色的鏡子。從我開始記事起,我父親就常帶我去遠足,有時候則是坐在他的摩托車後座上,穿梭於熠熠發亮的池塘、拼色盤般的田野和滾燙的海濱公路之間。對於大自然的好奇和興趣大概就是從那時種下的吧。可能是因為太過熟悉,或是一種原生的情感,在我離開家鄉之前,我天真地以為世界的其他角落也跟家鄉一樣,有紅色的平原,不雕落的闊葉榕樹、椰樹和香蕉林,有腥潮的海風,以及永恒盤旋在人們頭頂的幹旱和溽熱。

【伐木之夜】

人最初的記憶是保值的,無論此後的幾十年是見過高山、峽谷,是南極冰層下不朽的骸骨或是未來火星上飛揚的鐵質塵沙,在意識的最深處,保留的還是以孩童之眼記錄下的風景。它就像一枚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被引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伐木之夜】裏,荔枝園是故事的主要發生場地。實話說,我一開始並未有強烈的意識和動機選擇「荔枝」作為作品的意象。我只記得最初萌生這個念頭時,是在坐火車從外省返鄉的途中,將抵達時,正好緩慢經過一片茂盛的荔枝林——它們生長野蠻,濃綠的枝葉混合了午後陽光,透出一種暖烘烘的膠亮的質感。那一刻,我被它們那股生命力震撼到了,八九個小時旅途的困倦頓時一掃而空。我想:我生在這片土地上,見慣了荔枝樹,卻從未見過它這般美的一面。為什麽我不寫一篇跟荔枝有關的小說?於是,動筆、磨磨蹭蹭、翻來覆去、完工、修改、出版,做完這些後,回過頭去望,竟才恍然發覺:還有什麽比荔枝更貼合嶺南的意象?它就是一個此地有、別處無的東西。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它的盛名就已經穿透南嶺瘴氣的重重阻隔,在那個沒有冷藏及快遞的時代,它要被駿馬裹挾著,長驅千裏送至中原王朝的皇宮中,作為珍品供貴族品嘗。

在小說裏,我這樣寫下:

我緊跟在他後面走,跟著他不斷地在枝幹間繞圈。我仍然覺得舉步維艱。但其實植株間的距離是一致的,從外邊到裏面,不存在越種越密的情況,我明白。過了一會,我的頭頂、脖子邊、肩膀上、胳肢窩、腰間、大腿邊和膝蓋邊仿佛都長出了荔枝葉子。在可見的範圍裏,成片的樹葉像是鍍上一層厚蠟,把綠的色彩變得不那麽尖銳,就算是反射著陽光,也不會顯得太過刺目,而是給人以鈍重、沈靜的感覺。有些枝幹肆意地往四周擴散,像漆黑的八爪魚的腿,八根腿裏面有的呈直線上升、有的呈曲線垂下,有的呈水平角度向左或右拐彎,相互間緊緊交纏在一起。它們這種生命力有點太讓人嫉妒了。

在我另一篇短篇小說【女嗣】裏,我把台風作為情節發展的一個動機寫進去,從而營造了兩個女主人公之間朦朦朧朧的誤會。在千百種東南沿海的台風敘事中,這不算什麽特別的一種,但對於長期居住在內陸的人來說,具體的台風仍然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物,尤其在更加幽微的心靈體驗的層面。我成年後去北方的大城市,常驚嘆於那些樹木何以長得這麽高大,而家鄉的樹不能。因為每年夏秋之際,太平洋都會刮過來七到八次台風,它們都以各種奇奇怪怪的外國名字命名,仿似北歐神話裏引發諸神黃昏的怪物。每次它們過境後,街道上堆滿了綠色的殘肢斷臂。小時候,我並不能領會那些被台風搗毀果園的蕉農蔗農的心情(包括我的親戚!),每回聽天文台說要刮台風,就非常興奮,因為學校要放假,雖然也不能出去玩,但至少多了一兩天不受課業煎熬的閑暇。台風來了,照例要斷電,於是我們用蠟燭代替電燈,一家人聚在一起閑聊,燭光映得影子搖搖晃晃,度過窗外嘈雜的夜晚。對我們簡單的一家三口而言,那是珍貴的「例外狀態」和親密時刻。

有趣的是,有一次我把這種體驗分享給一位來自西南橫斷山區的朋友,她眨著大眼睛,回饋給我另一種不同的內陸敘事:小時候她在學校上學時,課正上著上著,就會被突如其來的地震打斷,講台上的粉筆甚至都叮叮當當跳到了黑板上,這時老師一聲令下,將他們驅趕到操場上。她跟所有人一樣,或蹲或坐,身體貼在大地上,真切感受到了從幾百公裏外傳來的地球心臟的陣陣悸動。

這是屬於他們的「例外狀態」。

【非親非故】

我在大學裏主修的是地理,多年過去,我早就把課堂上學來的知識歸還給老師了。為數不多留下的印象,其中之一是教自然地理這門課的老師,一個臨近退休、微胖矮小的禿頂男人,平時樂呵呵的,卻有一次在課上斬釘截鐵、充滿威嚴地說:我敢保證廣東未來的五百年內不會有大地震。為什麽是五百年?為什麽他敢保證?我想起我童年的一九九零年代,確實躲過幾場「不存在的地震」,如其字面意思,那並不是地震,只是資訊匱乏落後時代的人們的周期性恐慌。每隔一段時間,我家的門就會半夜被鄰居敲開,然後我被父母從床上拖起來,迷迷糊糊、慌慌張張下樓去躲「地震」,大人們則繼續去敲開其他人的門,將更多的人從公寓裏拽出來。再之後,大家一齊在樓下空地等地震,等不來,等到天光,一哄而散。我把這個場景寫進了小說【與鈾博士度過周末】裏,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鄉村,大家半夜跑出來躲不存在的地震,想象所有人的財產和器物被震到天上,打亂重組,再分配到各自的手上。他們等的不是地震,等的是一種新的秩序。

歷史上,在中國龐大的疆域和版圖內維持秩序不是一件簡單之事。一個常見也容易被理解的學術觀點是:古代農耕文明的帝國在中國北方中原建立統治核心,其統治力如向外一圈圈擴散的同心圓,距離核心越遠,其力量越弱。無獨有偶,這跟費孝通提出的用來描述中國人際關系的「差序格局」如此相似。這兩個同構的數理模型也許正好一外一內地闡釋了中國社會的大體特征。而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遠離政治中心的南方之南,一方面被視作蠻夷的未開化之地,另一方面則依靠地緣,那些多元的族群及其文化反而能更完整地保留下來。因而也就有了「中心」和「邊緣」之辨。從帝國的中心眺望邊緣,那是一片山川如迷宮般分布的瘴癘之地。「瘴氣」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是前科學時代的傳說中的事物,在口口相傳中,它由山林沼澤發出的濕氣、毒氣和動物屍體腐爛後的黴氣組成,籠罩在整個中國南方的大地上,令那些來自中原的流放士人聞之喪膽。它無疑也為那些精怪魍魎、奇聞軼事、祖先及神靈信仰披上了神秘的面紗。歷史上,瘴氣既作為北方外來者的阻隔,也是本地植物豐盈茂盛的養料——可以活得很邊緣,但活得很鮮異、頑強。

隨時間推移,南方的概念不斷被祛魅。尤其十八十九世紀以來,西方的博物學興起,許許多多的遠洋來客透過廣州進入中國南方,他們的感官頓時被五花八門的原生植物塞滿、膨脹,震撼不已,這是他們從未闖入過的植物王國。他們采集種子,制作標本,運回國內,分類編目,自信用後天習得的近代文明知識來解釋和歸納一切。但是,他們能聽得懂大榕樹下盲人所講的世世代代的故事嗎?能理解香蕉成林陰氣重、幻化成妖的傳說嗎?能理解小孩成年時要用石榴花和菝草泡水沐浴的儀式嗎?

當我在南方的海邊躑躅時,倒是聽來一段迷人的說法。在沿海的漁鎮,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海田,就跟農業社會的土地一樣。他們出海撈魚,只在屬於自己的某塊海域勞作,而這塊海域就是他們的海田。海田在現實裏沒有具體的界線,但那裏的人腦海中確確實實都有一副「海圖」,這種海圖是他們與海洋朝夕相處的結果。後來我有機會接觸到一位斐濟的作家,她的說法恰好也與此相印證,海田在斐濟及其他太平洋的島嶼並不算什麽稀奇事。對古代斐濟人而言,島上的森林、草原和山地連同廣袤無邊的海面都是各家族的財產,以家庭為單位劃定,代代繼承下去。有時候,父親在部落戰爭中亡故,一個尚在母胎中的嬰兒便會被指定為土地和海田的繼承人。一個正在沈睡發育的大腦,是否知道一片海有多大、有多深?

我寧願一直對不確定性說「yes」。

索耳,1992年生,畢業於武漢大學。編過雜誌,做過媒體,策過展。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潑先生獎、「【鐘山】之星」文學獎、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最具潛力新人」提名。出版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說集【非親非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