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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從絕望「躺平」到與世界和解

2024-06-13國風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莊子·內篇·逍遙遊】

莊子思想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浪漫和虛無。

人們喜歡莊子的浪漫自由,因為這是一種擺脫了世俗功利心境的超脫精神,讓心靈回歸本來意義上的無所負荷。但人們也批評莊子的虛無軟弱,因為他把現實世界視作一片虛無,這種態度使人喪失了起碼的認真之心和做人的勇氣。

而在【遊世與自然生活——莊子評傳】一書中,作者指出, 莊子思想的精神根源,實際上是對人生痛苦的感受。同時,莊子思想前後是有變化的,以「為我」為起點,以「無我」為終結。

用當前流行的說法,就是從「躺平」背後的絕望痛苦,到與世界和解後的開闊安寧。全書旁征博引,透過大量的內容論證這一觀點,本文擇取書中關鍵內容,一窺莊子思想的核心及變化。

「逍遙」背後的痛苦

01

要認真追問「逍遙遊」是什麽,那就不能離開遊世思想這個基礎。遊世思想的關鍵,是一方面繼承了隱者傳統的問題,要尋求亂世之中個人的出路;另一方面又激烈地認為世界是絕對黑暗的,個人不可能找到出路,由此否定隱者傳統的溫和樂觀主義,把個人戲謔地扔進黑暗之中,認為以徹底的遊戲姿態與黑暗周旋才是個人唯一可能的生存方式。 這種生存方式認真說來並不是一種人生出路,而是沒有出路以後對「自我」的精神放逐。

02

「無所待」雖然表面有一種得意洋洋的神氣,實質卻是斬斷個人與世界之間任何可靠的聯系……「無待」實際上是把人置於絕對虛無之中, 是以敵意做出的興高采烈,是大聲宣布對終極存在絕不信任的靈魂放逐宣言。

03

(莊子)他不認為清醒便能解脫苦役。有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就是, 孤獨的清醒狀態雖然解脫了追逐外物的內心焦慮,卻不幸獨自負荷著別人不理解的黑暗。 這形成另一種對照,大眾在利益的奔逐搏鬥中,雖然疲憊老洫,「近死之心,莫使復陽」,卻渾渾噩噩忙得煞有介事;而看穿這景象的人,反倒獨自陷入找不到人生意義的痛苦之中。這就是莊子所說的「獨芒(茫)」。

04

只有抱著書生氣的理想眼光的人,才會對現實那樣反感,覺得這個世界簡直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所以莊子選擇以遊戲的姿態對待世界,本身就是因為認真…… 如果沒有理想主義的潔凈感,亂哄哄的世界何嘗不可以視作暖洋洋的渾水摸魚之地?何必一定要避世而居?

生死看透

01

人的生命在社會生活施加壓力之前,在天地之間本來就是孤獨脆弱的。造化制造出「我」的生命,本質上就是制造出一個不穩定的東西。「我」可能突然生怪病,可能會突然死去,這種冰冷的隨意性使人覺得 人生的辛苦不僅出自社會的殘酷,而且出自宇宙本身的冷漠。

02

「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的死後歸宿,正表明莊子否認宇宙之中有任何差強人意的地方可以安頓個人身心。

03

徹底的遊戲,還不只是不在乎生死,而是連自我是誰也不肯確定。一個人來到世上,恰好具有人的形狀,又恰好具有某種社會角色,那是很偶然的,並沒有什麽合理的來由,因此不必對「我」過於當真。當然, 既然已經偶然地成了「我」,那也用不著拒絕,不妨就暫時客串「我」這個偶在的存在角色 。如果轉眼之間變成了別的什麽,那我就接著客串新的角色。根本就用不著對我是「我」過於認真。

04

按齊生死的思想,一個人不僅如何活著不必認真在意,而且是否一定要活著也不必認真在意。茫茫天地之間,人的生存並沒有可靠的根據。

05

這個世界沒有什麽穩定安寧的去處,活著不可能找到,死後也不可能找到,整個存在是荒唐的, 個人唯一可能的生存選擇,就是遊戲其間。

人間不值得

01

「人心」是一個「僨驕而不可系」的東西,只能沈睡。如果人心沈睡,人性就是好的。人心一動,必走向惡,人性也就大壞了。

02

如果沒有世俗道德,如仁義禮法種種,那麽人之惡還只是一些低階的赤裸裸的東西。 有了仁義禮法種種規範,人之惡也相應變成經過巧妙掩飾的偽善。 偽善表明人心之惡具有深淵般的黑暗擴張力。一切道德的制度法規觀念,既好看又好聽,最後竟都能成為智謀深沈的壞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工具。這一現象使莊子對人類精神品質的估價更加悲觀。

03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仁義」竟是這樣一個可憐的東西,誰有權勢誰就拿過去利用一番。 那麽,這個靠「仁義」來維系道德秩序的人類族群,怎麽還能立足於真正的道德大地之上?

04

莊子在徹底的遊戲姿態中找到的精神解脫,最終不是趨向靈魂的寧靜,趨向平庸的自贊自樂,而是趨向不停頓的否定 ,趨向把「自我」放逐在沒有任何可靠性的黑色虛無中。人的靈魂在這黑色虛無中遊蕩,真正的感情意向是嘲諷一切,這種嘲諷不是站在幹凈的岸邊發出的,而是透過投身黑暗的濁流,以誇張的浮滑墮落對自己所屬的整個人群進行自虐性的羞辱來表達的。

05

莊子以誇張的語氣描述遊世的人生,他一方面是仍在探討自保的方式,但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絕不是在贊美這以最後的方式在黑暗世道裏保全下來的生命;他是在故意貶低這種毫無精神分量的生命。透過貶低這最後可能的活著的方式,莊子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輕蔑: 這個無可理喻的世界,只配讓人這樣活著。

轉念:抵達「無我之境」

01

生命的光明是有的,但只有一條路能迎來這光明,就是自己有道德勇氣瓦解封存在常規觀念深處的自我中心意識,學會從萬物的流變來看生命存在, 把「我」的生命視為持續的大生命中不可分離的一部份 ,這就重新找到了「本根」。

02

人在宇宙間的存在特征是「有限」。這有限不只是時空的有限,而且是偶然意義的有限。既然如此, 我還怎麽有資格以我的生存方式和相應知識推理,去裁量規範世上萬物呢 ?人不是世界的中心,人必須走出自己的小天地,以尊重的心情看待他物,發現人所不熟悉的世界的新內容、新價值。

03

日常語意的自然世界,是一個與人分離的外在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與物的關系,是人與一種外部物件的關系。這個關系的核心是,人要問一切物對自己有沒有用(包括直接的用和潛在可能的用)。而道作為一個本真的自然,就是要展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與世界的關系。 在這個新的關系中,人不再問物對自己有沒有用,不再以「我」為核心評價物,而是以尊重的態度體察物的固有價值和美,由此進入物我一體的境界 ,看到自然世界本來的豐富與無限。

04

當個人以自己為出發點在外部世界尋找安頓之地時,他陷入夢境般的荒謬感中,最後連「自我」是否確定也懷疑起來。當個人不再以自我中心的眼光看世界時,他反而能理解世界那種不是為「我」而設的恒定性和堅實性,並由此找到存在的背景根據。

05

「無我」之境就是以非自我中心的態度重建人與世界之間的相互關系。這種生命理想主要的含義已不是解除外在約束,回到純粹自身,而是 要在新的外部世界交往中找到生命不竭的源泉。 較典型的有:

第一,尊重地理解他物,欣賞並贊美從每一個新角度看到的新天地、新景象;第二,說話不自以為是,不自負,永不以既有的見解為確定的真理;第三,做人做事不求回報,不炫耀賣弄,盡其本性關心他人,專註於工作,使生命的自然潛力盡情發揮;第四,贊美宇宙萬物的永恒,信賴並感恩未可知的世界,在萬物一體中找到生命之本。

06

人生的清新並不玄奧,就在於從私利洶湧的喧囂回到自然生命的簡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