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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魏老師講【春江花月夜】與我的「胡思亂想」

2023-12-08國風

我們與老師的【春江花月夜】之約,源於「南邕問學」群裏老師推薦的蔣勛講【春江花月夜】音訊,老師讓我們聽100遍(我偷懶了,聽了不到10遍),後來我們便請求老師找個合適的時間給我們講講這首詩。要把【春江花月夜】這個主題講好,那簡直是「太難了」!因為老師讓我們聽100遍的蔣勛的解讀,已經非常精彩,甚至是讓人驚嘆了,老師對同一首詩,又作何解呢?

2020年1月11日,老師如約在緣點學園,為魏門師友作【國家情懷、宇宙意識和文化生態—品味蔣勛<春江花月夜>】的主題講座。因為師弟把我這個大師姐的位置就排在老師最近的地方,在講座開始之前,我已經註意到擺在老師旁邊的10來本書,其中有些書已經翻爛了,爛到書的某些頁的已經脫開了書的主體了,可見老師為了這次講座是花了很多功夫去準備的。

老師先是在王千老師的古琴伴奏下朗誦了一遍【春江花月夜】,脫稿的。這場景,對從小就開始被老爸教背唐詩的我來說,立刻就感受到一種親切感,好像是回到了舊時光。老師接著蔣勛說過「人生總有一首詩在等著我們」開始,說詩與人的生命是聯系在一起的,這時,我腦子裏又閃現出我導師送我的【尼各馬科倫理學】上寫的德國詩人荷尓德林的一句詩---「人詩意的棲居在大地上「。老師接著說,對蔣勛這個人,網絡上褒揚他的人很多,但也有人專門寫了一篇長文來批評他的種種錯誤,那麽,我們又應該怎麽去看一個人呢?人有光明的一面,也有暗淡的一面,我們應該看他光明的一面,還是暗淡的一面?我們往往看到的是人暗淡的一面,但是這實質上市我們自身暗淡一面的反饋或者是映照。因此,我們作為一個人,應該像一個貝殼一樣,不要總是緊緊的關閉自己,而是要常常開啟這個貝殼,以一種開放的姿態去面對這個世界。

【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聞一多曾經評價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還有人評價是「以孤篇蓋全唐」之作,在四萬八千多首唐詩中首屈一指,那是最高的評價了。但是,說實話,我以前關註的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詩仙、詩聖、詩魔,關註到張若虛這人,就是從蔣勛的【春江】音訊開始的。老師說,【春江花月夜】是人在血氣旺盛的時候看到的一種宇宙圖景,是張若虛之前中國語言和文學發展到旺盛階段的產物,是歷史文化的積澱的厚積薄發。

【春江花月夜】這首詩,是一首超長的七言詩,超長有多長?一般的唐詩不過四句,最多八句,而【春江】9次轉韻,一個韻4句,足足有36句之長。這麽長一首詩,又是唐詩的「頂峰上的頂峰」,它到底寫了些什麽內容,為什麽會獲得這麽高的評價?我們怎麽去理解它,怎麽去記住它?要記住它,首先要理解它。我們今天就從5個方面去理解這首詩,分別是:

一、意象、韻律與結構

我們先從最表層的方面來看這首【春江】,足足36句,9次轉韻,我們就是先從文字開始看。文學是需要編織的。文學是生活的一種可能性,也許是生活的最好的一種可能性。要表現出這種最好的可能性,需要布局謀篇,怎樣起,怎樣承,怎樣轉,怎樣結束,都需要先布局好。就如同我們要建築一棟大樓,要實作設計好這個樓的結構圖。【春江】很好的體現了「轉」的觀念,9次轉韻甚至可以說是轉的藝術。「韻」指韻律,詩句的最後一個字的韻律,也就是平仄。【春江】9次轉韻依次為:平、民/甸、現、見/人、倫、人/巳、似、水/悠、愁、樓/徊、台、來/聞、文/花、家、斜/物、路、樹。白居易的【琵琶行】【長恨歌】也很好的體現了」轉「的觀念。

面對這36句,我們怎麽來理解呢?

首先,從主旨上看,蔣勛是從孤獨美學、人生美學的角度來解讀【春江】的。

其次,我們從意象來理解。「意象」,情和物的結合叫「意象」。構成意象基本結構的叫基本意象,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基本意象構成復合意象,再用韻律把意象轉起來,組合成一首詩。

再次,除了用韻律把意象轉起來,還有輕重、動靜、迴圈的組合,叫做結構,也就是文學上的編織。

蔣勛把【春江】的結構分為「前四後五」,就是前16句講宇宙,後20句講人文,或者說情感。這裏的情感指兩個人的關系,但並非僅指愛情,而是包括愛情在內的所有人的各類情感。這個情感也指家國或者人文,再往前一步,到「我」和「夢」,講唐代超越的宇宙意識,超越意識,和孤獨意識。

魏老師則把【春江】進一步分為4+3+2,分別講宇宙、人文和自我。詩人用理性的力量,把感性網住,理智是內在的力量,寫詩就是要用理智、理性的力量把感情編織起來。

我的「胡思亂想」之一:

詩歌,文學,也是有內在的規律和結構的,即使心中有所感想,主旨確定下來後,如何透過詩歌或文學的方式表達出來,那需要掌握「意像、韻律與結構」這些基本的規律與技巧,遵循這些規律與技巧,才有可能寫出優秀的詩歌或文學作品來。

二、宇宙、國家、自我

上一個部份,從表面的結構分析了這首詩。但是這文字背後的歷史、文化等結構是看不到的,這36句詩的背後的社會之因是什麽?

中國的朝代更叠這麽多,夏商周秦漢,唐宋元明清等等,為什麽我們只把唐朝稱為「大唐」,其他朝代都不在之前加個「大」字呢?大宋,大漢之類的。因為唐朝之前的歷朝歷代,為唐朝的這樣的盛世的出現做了鋪墊。可以說唐朝是數千年來中國農業倫理的一次出走,一次露營,唐朝之前一直是農業倫理,唐朝卻出離了農業倫理,是開放和出走,之後宋又回歸農業倫理。唐朝的佛、道、儒盛行,從政府到民間都是一種開放的態度,打破了農業倫理或者說是儒家思想一統天下的格局,佛家、道家都是講的出家,而不像儒家學說這樣把人固守在農業倫理之中。

【春江】的首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這個「生」字就點出了,生發、生命、勃發,是從無到有的一個過程,是從差異性到統一性,從多元化到同一性,而後又過濾、復原到「江天一色無纖塵」,恰好又是一個不斷縮減的,從有到無的一個過程。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按照時間推算,張若虛是在初唐70年寫出了這首「孤篇蓋全唐」的不朽的【春江】,現在我們共和國成立也70周年了,我們的【春江】寫出來了沒有?還沒有,這也是擺在我們面前需要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讀書,不能只是讀,還要想,還要「胡思亂想」。

「不知江月待何人?」,這裏的何人,指的是誰?待何人?其實就是待「我」。這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山高我為峰的一種狀態,預示著盛唐的來臨。這裏指的是一種自我為中心的愁,超越農業倫理的以他人為中心的愁。我們說李白的仙愁,杜甫的聖愁,都是一種以他人為中心的愁。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和「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存在」與「不存在」的關系,是可以互相轉換的。客觀存在的東西,你可能感知不到,對你來說,它就不存在了;而你感覺到的東西,客觀上卻不一定存在。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寫到這裏,由景及人,情感就出來了,人與人之間的連線,正是由這同一輪明月把人跟人連線起來。扁舟子可能是詩人眼前所見的一個男人,妝鏡台前面的離人,卻是詩人由扁舟子聯想到的與扁舟子相關聯的一個女人,這個離人,看著「樓上月徘徊」,月亮一寸一寸的挪動,描述的就是這個女人思念扁舟子,夜裏失眠的情形。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蔣勛說,這是「唐詩裏面最美的句子」。這時我們都看著同一個月亮,但是卻聞不到彼此的氣息,希望我能隨著月亮的光華流照在君的身上。這句詩就算放到當代,依然還是很美的,難以超越的。

這裏又是一種不存在的存在,到底有沒有一個東西存在?亞里士多德講「客觀存在說」,中國人講「敬神如神在」,「如來」中國文化裏關註的是心靈的角度,不是存在論,而是「如在論」。我們講「如來」、「如在」,要重新建構中國人的文化自信。

我們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虛擬的,不論是父母子女,還是師生關系,又或者是愛人關系,似乎都是我們虛擬出來的一種關系,這不錯。但是,我們要給這種虛擬的關系一個實在的意義,否則一切都毫無意義了。這也彰顯了自我的孤獨性,是對儒家倫理的突破,講到生命的自我選擇,是具有選擇性和自由意誌的。

我的「胡思亂想」之二:

宇宙、國家、自我,在天地之間,一個小小的自我,一個孤獨的自我,應當如何立於宇宙與國家之間?存在與不存在,虛擬抑或是現實,如果不能把虛擬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賦予一種實在的意義,那恐怕人真的要孤獨老死了。而這樣的孤獨,就不是張若虛所感或蔣勛所解讀的孤獨的美了,那是一種孤獨的悲。

三、天問、江問、人問

屈原的【天問】是一首以四言為基本格式的長詩,一共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這些問題當中,有很多都是在他那個時代沒有被解決、而他又很懷疑的一些問題,也有屈原自己明知故問的一些問題。

「司馬遷困惑」也是天問之一,司馬遷在【史記】七十二列傳中的第一傳——伯夷叔齊列傳中,講述了一個在古時候的理念中的徹徹底底的正人君子,因為堅守底線「自己是商朝子民,堅決不能吃周朝的飯」,而被活活餓死在首陽山上。這個故事很短,也沒有什麽離奇的情節吸引讀者。但司馬遷的論述就有點意思了: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fa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司馬遷在這裏提出了一個非常尖銳又現實的問題:如果天道真的存在,那怎麽會有不賞善不罰惡的現實存在?佛教輪回因果報應說為提供了一種解釋,即用前世,後世,子孫,報應這一套理論來緩解人們對於現實的困擾,這種解釋體系是非常有生命力也非常有誘惑力,因為這觸動了祖先和子女這樣的中國人的核心關切點。然而這種學說在更長遠的視角下卻有著另一個缺陷,即,如果一切皆為因果報應,那麽最初的因又在哪裏?

而張若虛在【春江】提出的「江問」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見人?」,簡單的句子卻在探索人生的哲理和宇宙的奧秘,接下來詩人說出了他的結論---「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江月有恨年年空等,流水無情奔騰遠逝,面對這樣的景象,江畔的詩人把視角從大自然景色轉向人生的悲歡離合。江月待何人,此何人即舍我其誰,若以大時空背景而言,我作為歷史中一人,也將與永恒的江月同存於宇宙。

而穆旦的「人問」,是其在1976年5月寫的兩首【冥想】之一中提出的關於人的問題,「為什麽萬物之靈的我們,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為什麽由手寫出的這些字,竟比這只手更長久,健壯?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仿佛曾做著萬物的導演,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魏老師說,人應該談高大,應該有一種向上的傾向。黑格爾曾說「作惡」也是一種自由,是一種選擇。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個共同體,要形成應有的規則、制度來規範。問題給人以自由,而我們又往往被束縛在概念裏面。

我的「胡思亂想」之三:

張若虛的江問,與德國17世紀的浪漫派哲理詩人施勒格爾的一段論述,似乎不謀而合。其於【文學史講演】一文中曾言:「從嚴格的哲學意義上說,永恒不是空無所有,不是時間的徒然否定,而是時間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體。……過去的愛,在一個永在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實中重新開花,而現在的生命也就挾有未來希望和踵事增華的幼芽了。」,因此,不必執著於已經過去的,雖然某種意義上過去了就已經消逝了,但是,這不是對時間的徒然否定,它也許是未來的生發的某顆幼芽的來源。

對天問、江問、人問,也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於我,依然贊同老師的觀點,同樣的問題選擇不同的回答是我們的自由,不論面對何種情境,人仍需選擇向上,選擇善,選擇高大。

四、文化生態

【春江花月夜】如一朵花的綻放,多麽燦爛,多麽華美,但一朵花的開放曾經經歷過多少的辛酸,多少的曲折。【春江】的綻放,是中華文明幾千年的醞釀而生發出來的一朵花。它的前生今世,我們都忘了。一個朝代,甚至一千年的時光,對文化的貢獻也許都很小,我們的古詩,從【詩經】的四言,到後面的五言絕句,再到七言絕句,也是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演化過程。五言到七言,期間還經歷過一個「四六」體,以初唐王勃的【滕王閣序】最為典型。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則是七言絕句成熟的標誌。

「認識是一個遺忘的過程」,詩也是一個遺忘的過程,同時詩也是一個被記起的過程。「轉世說」講人的前世與今生,甚至再前世轉過來。某些似曾相識的人或事物出現在眼前,那也許是前世我們經歷過的事,它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不但【春江】這首詩,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詩人,這些中華歷史長河中燦爛的星星和他們創造的不朽名篇,我們小時候讀過,背過,也被我們漸漸遺忘了。

但是,這些詩句,遺忘卻沒有消逝,它們一直留存在我們的記憶深處。在遇到某個場景,遇到某個人的時候,它們又會浮現在我們的腦海之中,這就是我們文化生態的傳承。

我的「胡思亂想」之四:

一提到中國文化,我們油然會產生「五千年的燦爛文明」的文化自豪感,但是我們五千年的燦爛文明,流傳到21世紀,在2020年代已經到來的今天,除了唐詩宋詞等等這些文學作品之外,還給我們留下了些什麽,我們又吸收了些什麽。現在的年輕一代人,高考過後,還有多少人繼續學習中國的傳統文化?難道我們的傳統文化只有宮鬥劇裏面所展現出來的東西?難道我們的文化又只有孔子或者只有唐宋詩詞?我們的諸子百家,我們的儒、道、禪,墨、法、兵等等文化的傳統文化流派,司馬遷的【史記】,我們的戲劇、文學、國畫、書法、篆刻、對聯、建築等等,又有多少年輕人了解過,研究過?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傳承在先,前幾年「國學熱」方興未艾,但並沒有形成某種持續性的力量,而且還存在這魚龍混雜的解讀,那麽對我們傳統的歷史文化的東西,我們如何去選擇,由誰來傳承?

五、結論

今天我們坐在這裏,聽古琴,讀唐詩,可能我們在一千年前,也是圍坐在一起鼓瑟、彈琴,從轉世說的角度來說,這就是我們前世緣分在今天的再現。老師這一句話,讓我們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再次相遇在這裏,緣分妙不可言。

今天我們在這裏再讀唐詩,對我們的今天有何意義?我們的歷史上有多次重大的變革與轉折,從周秦之變,到唐宋之變,明清之變,中國的貴族被剿滅了,只剩下平民的文化,孔孟的道理學傳統也被改變了。這些變化,這些轉折是很殘酷的。李世民是提著哥哥的頭,從父親那裏得到了皇位,而武則天,拋開男尊女卑的歷史傳統,連垂簾聽政的簾子都不要了,憑什麽是男人主宰,我也來宰一回,那可真是前不久古人,後不見來者。唐朝的歷史,可以說是切斷了前後,追求自我的一個朝代,那時的人們開始意識到大家都是平等的人,而【春江花月夜】乃是一首青春之歌,是建立在一種人人平等的意識上的傑作。

今天,是晚清之後的新變,中國的文化處在一個現代性轉折的建構之中,我們今天透過對【春江花月夜】的聆聽和品味,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參與和學習,是對一千三百年前張若虛「江問」的遙遠的呼應,更是對青春的向往,是對中國文化「拓新」的一種向往。

我的「胡思亂想」之五:

【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燦爛華美的青春之歌,今天我們花了三個小時,聽魏老師的解讀,意猶未盡。老師的演講突破了蔣勛老師的精彩,更勝一籌的感覺。作為台下的聽眾,不是聽老師講這三個小時就完了,而應當以這次講座為契機,作為我們繼續鉆研、學習的傳統文化的開端,要去讀經典,讀原文,去試著欣賞我們的傳統藝術。我們同為炎黃子孫,同生在中華大地之上,每個中華兒女都應該有義務去傳承中國文化,在2020年代及以後,把我們的傳統文化進一步弘揚和創新,我們的中華文明才能一代代繼續流傳下去。同時,作為我們個人,不要僅僅埋頭於眼前的茍且,而要以一種詩意的態度,仰望著星空,棲息在大地之上。

文/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