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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唐詩,歷經千萬孤獨,只聞山水清音,道盡人生百味

2024-08-09國風

人生一世,總會遇到曲終人散。

錢起筆下的湘靈鼓瑟,天地神靈為之動情,草木金石為之悲苦,就連安葬在蒼梧山的舜帝英靈聽後也為之感動思慕。

就當詩人也沈醉在洞庭湖的流水悲風之時,「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清音戛然而止,神女不知所蹤。

頃刻間,從有聲到無聲,由淒美到沈寂,詩人也一下子從如夢似幻中抽離出來,將余音裊裊化為眼前的湘水碧與數峰青。

表面上看聲音是從有到無,可心靈上卻是從無到有,詩人從湘靈鼓瑟裏聽出了遷客騷人之悲,將內心的震撼化為以景結情。

此處無聲勝有聲,就像白居易貶謫江州邂逅的琵琶女,一曲彈盡後,「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江心月影,回蕩著琵琶樂曲帶來的內心觸動,也浮現著琵琶女從高潮叠起到歸於沈寂的前半生,也是江州司馬青衫濕感受到的宦海浮沈與人生幻滅。

曲終人靜,無聲的山水風月反而比直言情感更有感染力,這就是古典詩詞的魅力,回味無窮。

而中文的浪漫,不只可以將有聲到無聲化為畫面,也可以把無聲到有聲轉成畫面,帶來不同凡響的審美體驗。

這運用最精妙者,當屬柳宗元的【漁翁】:

1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唐柳宗元【漁翁】

從屈原的【漁父】開始,漁翁就是文人墨客不斷書寫的典型意象。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漁翁堅持遇治則仕,遇亂則隱。

故而當文人墨客宦海沈浮之時,總會在漁翁身上尋找心靈慰藉,吟嘯煙霞風月。在各自的人生際遇裏,又各有側重。

就像杜牧「自說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獨醒人」,重在堅持一人獨醒。張誌和「青蓑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意在瀟灑閑適。

柳宗元因永貞革新失敗而貶謫永州期間塑造的這個漁翁,則更向往人與自然物我兩忘、合二為一的理想境界。

這個漁翁,也過著閑雲野鶴的瀟灑生活。夜幕降臨,他便在永州境內的西山停宿。到了拂曉,他又忙著就地取材準備早飯,從清澈的湘江汲水,以茂密的楚竹為炊。

待到旭日東升,雲開霧散,裊裊炊煙連同漁翁忙碌的身影一起消失不見。只聽遠處傳來欸乃一聲,一葉漁舟載著兩岸青山和滿川濃綠瞬間湧入眼簾。

回望天邊,只見漁舟順流直下,白雲在山間自由追逐、隨意舒卷。

2

這首詩最精妙之處,就是這句「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欸(ǎi)乃,象聲詞,一指搖櫓之聲,一指劃船時歌唱之聲。此詩多解釋為槳聲,但視為一語雙關,未嘗不可。

隨著這聲欸乃,首先制造一種懸念,大有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之效,與漁翁遁名匿跡而來去自如的形象相符。

也正是這聲槳聲和歌聲,大有鳥鳴山更幽之感,讓湘江山水的清寂瞬間靈動起來,化為滿眼綠意奔騰湧來。

從無到有,意境也不斷加深,一如徐俯的「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正常的語序,應該是小船從柳蔭下緩緩駛出,可將語序顛倒,就有一種這春水柳蔭是由小船撐出來的,同時也撐出了滿眼的春和景明。

從寫作技巧上來看,此處是將聽覺轉化為視覺,用聲音帶動畫面。可從心理體驗上,這滿眼的青山綠水仿佛是從漁翁的欸乃一聲中吟嘯而出,心中自有山水清音。

漁翁與青山綠水本就融為一體,滿載一船綠意輕盈劃出,內心的悠閑淡然已經不言而喻。

而這組空鏡頭,又融入了第三視角。柳宗元從這聲山水綠裏,捕捉到了旭日東升後天地之間由暗到明的光影瞬變,視野變得開闊明朗,心境自然也豁然開朗。

他不再是初到永州而宴遊西山時那個恒惴栗的自稱僇人,也不是獨釣一江寒雪而千萬孤獨的孤舟蓑笠翁。

當然,他也不等同於此處的漁翁。但漁翁有柳宗元心向往之的精神境界,心境在轉變。

這種轉變,除了透過聲音化為影像體現,還在於「綠」字的精準運用,將形容詞轉為動詞,著重綠的瞬時性,眼前一亮,萬物皆綠。

不用於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著重染綠的結果,意在春來草自青的客觀規律,缺少瞬間轉變帶來的心靈震撼。

3

也正是因為第二聯的出彩,蘇軾稱贊其有奇趣,甚至認為刪除尾聯更佳。

私以為不大不必,少了後兩句,反而缺少了深度,只停留在聲音與光影轉換的外在技巧裏。

錢起的江上數峰青和樂天的江心秋月白為什麽回味無窮,是因為前面聲音的展現裏融入了人的情感,前有湘水女神的典故融入了楚客不堪聽,後有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天涯淪落苦。

湘靈哀怨的琴瑟之聲能勾起遊子遷客之悲,而琵琶女的樂曲裏則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悲。

尤其這身世之悲從繁華走向雕零,與樂天從京城貶謫江州的人生幻滅暗合。從開頭的別時茫茫江浸月到此刻的唯見江心秋月白,無不傳達著人生的鏡花水月之感。

同樣這首詩,若少了巖上無心雲相逐來點題,漁翁悠閑淡然的氣韻就少了很多。

何為雲無心,不正是出自陶淵明的雲無心以出岫。有了這層典故蘊含其中,漁翁在煙波中輕盈而來只聞其聲,淡然而去不見蹤影,才更為水到渠成。

回看天際下中流,於柳宗元來說,不只是回望漁翁悠然不見的江水天邊,也是在回望自己這前半生的來時之路。

盡管貶謫永州歷經磨難,他也在盡力追逐自己的物我兩忘,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總之,倘若沒有巖上無心雲相逐,欸乃一聲山水綠只是一時的豁然開朗,無法凝結成內心的寧靜山水,柳宗元也無法在十年永州磨難裏寫出流傳千古的永州八記。

而好的作品與風骨,縱使曲終人散,也會在後人的心靈裏不斷回響,經典永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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