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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書童

2024-01-09國風

文/駱誌平

歐陽詢在書堂山臨池研墨時,江岸的風月,已顯晉人風。然而,秦漢的古拙,南北朝的雄強,懸於關山古陌上。那時的朝代更叠太快,以至於今人念叨起來,還有點結結巴巴,厘得清年歷表,卻道不出其中之紛擾。歐公生於亂世,跨三個朝代,活了84年,古人之中,算是頂級高壽。在書堂山寓居之時,年歲尚淺。從秦、漢、南北朝碑文中研習揣摩,擷取瘦勁雄風,後隨李淵從隋入唐,融入「二王」筆法,拉長體態,收緊中宮,左斂右縱,留下了書法史上的「歐體」,並且以內掖險勁,獨步於唐楷之林。

有人說,歐公曾師從虞世南。從書風書貌來看,二者墨痕氣韻,相差甚遠。且早期未有交集。後相遇於朝堂,但此時的歐公,因受唐高祖李淵之命,書寫開國錢幣「開元通寶」四字,已名震朝野。虞公論年歲和官威,都不在歐公之上,依古人之謙恭和孤傲,二者師從之說,實屬無稽之談。

我見過歐公開元通寶四字「陶範」,初看八分書體,隸字風貌,典型的北魏書風,隋人氣象。後來的【九成宮醴泉銘】,則「二王」筆法嫻熟,碑帖融合,方圓相濟,險勁莊肅,書風變化之大,形神俱移。即便如此,字中瘦勁雄風不減,「八分」筆觸猶存。古時可臨之帖不多,虞世南作為史書記載的「二王」沿襲之正脈,唐太宗李世民極力推崇。二人又同在弘文館持椽授藝,這一時期,歐公與其切磋筆法,各取所長,實有可能,也乃情理之中。

至於歐公與虞公之書法,孰高孰低,一個險勁,一個平糊,只有喜好不同,非有高低之別。唐高祖能讓歐公書開國錢幣「開元通寶」四字,而非虞公,可見歐公早期書法體格,同樣倍受推崇。然而,歐公能捧先帝之榮賜,謙卑不傲,禮賢好學,且精於相容並蓄,獨成一派,可見歐公之天資稟賦、氣象格局,在唐人法楷中,當居翹首。

歐公在書堂山呆的時間不短,其爺爺歐陽頠,在「南朝陳」時,官至廣州刺史,在此建有鎮南將軍府,其父歐陽紇承襲廣州刺史一職,後因叛亂罪,遭滅門之禍。其僥幸逃過劫難,已屬不易。其與兒子歐陽通先後在此寓居多年,史書有記載,石壁有鑿痕。多年前,挖掘發現了鎮南將軍府墻基及石馬石墩等,歲月的車輾馬嘶,仿佛穿過唐人衣袂,依然浮隱在山前草叢中。從亂世走來,大唐的氣派,豈止金戈鐵馬,榫卯檐梁的厚實雄偉,詩詞格律的工穩意遠,各立門庭的唐楷法度,還有唐太宗懷柔天下的文治武功。所有這一切,都是歐公才情獨具的滋養,也是其筆底雄風險勁的成因。

1400多年的江風徐展,沒有吹老書堂山的眉宇。相反,先人的墨痕,越拓越深,書堂八景的韻致也越來越美。歐公出生於公元557年,至公元618年李淵建立大唐,已年近61歲,在此書寫「洗筆泉」三字,並刻嵌於石壁時。唐高祖尚在前朝稱臣,其書中風骨還停留在南北碑風的雄強上。如今,「洗筆泉」三字的刀鋒,已褪盡心火,滄桑中盡顯清安。擱在青山文脈中軸上,有如祖師爺的牌位,供奉於揚顯家聲的祠堂,這份禮尊,彰顯了歐公魂歸故裏的體面,也延續了書堂山文脈相承的厚重。

駱誌平先生手劄文稿

近些年,我時常到書堂山習字讀書,和「書堂八景」聊點小往事。偶爾,也撩開幾頁老長沙黃頁,或拉近一下洞庭漁歌的漣漪,寫點歲月不拘的文字。總感覺在「稻香泉湧」這片清幽的篁境中,自己就像一個新來的書童,弄不清險勁山道如何走,也搞不懂唐人為何如此多稟賦、重法度。玉案攤書、讀書台址,太子圍圩、歐陽閣峙……每一筆風景,都文悠意遠,只是景歸人不返,難免讓人心生感慨。沿著歐公灑下的墨痕,我翻遍了「書堂八景」的尺牘,可惜,沒能找到像【蘭亭集序】那樣,雅集修禊的華章,更未見到朱印纏身的墨寶。後人依古韻,在此建峙閣、立法碑、築山房、續文脈,聊表恭順,算得上是盛世軒典,也是對歐公法楷千秋的褒念。

隨著林泉鳥語,徘徊於山間小徑,聽聽風、觀觀雨,打理一下古人留下的詩話,書堂山留存的愜意並不少。總期盼,能有唐人遺落的紙片,從歲月的皺紋中,悄然滑落,哪怕只是拓痕幾抹,或是黃頁一張。然而,這些都已成奢念,只有從唐人瓦礫中撿起的「開元通寶」小陶範,透過窯膛的烈焰,似乎還能讀懂一些時空交錯的留連。

曾敬儀先生作品

走過的歲月,難以再回頭。不過,時間待久了,總會碰到幾個有緣人。曾敬儀是書堂山的老學究,今年八十有六,清風瘦骨,套上一件唐人的長衫,估計就和歐公長得差不多。平時,禮讓恭謙,舉手投足,皆顯古風古範。我與老先生相識十多年,一直尊其為老夫子。其在書堂山下當了一輩子老師,一手顏楷穩健淳實,雖未成名成家,但字字存風骨,筆筆見精神,寫出了一個讀書人內心的執著和純善。書堂山的文脈整理,詩詞史話的編修校正,不少出自其手,論修為和年歲,都稱得上是歐公身邊最老的書童。每次相遇,我拱手尊其老夫子時,他總以一句「折熬老朽」,揖首退讓,其人品德行,堪稱典範。

蔡建良先生作品

第二位可稱為歐公書童的當屬蔡建良先生,一個在山腳學校教了幾十年書,退休後,和敬儀老先生一起編篡望城歷代詩詞史話的書家。兩人走在一起,儒風相輔,氣韻相通。和敬儀先生的瘦朗不同,建良先生雍容富態,仿如虞世南。兩人同為老學究,敬儀先生詞律工整,知乎者也,吟得出古人味,建良先生寫得一手「東坡」好字,偶爾練練「黃庭堅」,字法筆法精到。2000年,其和敬儀先生商量,註冊成立了歐陽詢故裏書畫院,並在書堂山下開辦書法學堂,那時的書堂山還沈睡於雜草叢中,鮮為人知,由此可見,其眼界和學識不同一般。其書法作品爽朗輕松,無有做痕,10多年前,就以尺牘為潤格,行走雅玩市場。如今,年歲漸長,但在望城書法界,仍是大家心目中公認的好老師、好學長。將其歸於歐公門下,聊表敬意。

史治國先生作品

後來者,史治國、龍誌山、沈劍平、洪戈四位,除史治國為高塘嶺鎮人,駐足山門不久。其余三位,皆為書堂山後生,小時候,拾山柴、剪毛栗、掏鳥蛋,未少爬過書堂山。可能文脈流傳的地方靈性足,三位不約而同,學起了書法,且都頗顯童子功。治國社會閱歷豐富,腦瓜子靈泛,近年活躍書壇,執掌歐陽詢書畫院,幹了不少「書童活」,算得上是半個書堂山人。四人書法各有師承,各呈風貌。將其納入歐公門下,稱作書童。不是原於書風相近,而是賡續文脈,以示書堂山後繼有人。

龍誌山先生作品

治國書法取法「二王」,深耕「米芾」,勤思善變,在古法和今法中,研習揣摩,形成了與當代書風契合的筆墨氣韻。加之,依托歐陽詢書畫院,與書界名家切磋交流廣泛,開了眼界,筆法日趨講究,書法界聲名漸顯。誌山主研歐楷,四十余年,筆耕不輟,其結字之嚴謹,不輸先人法度,行書崇尚「二王」,路子純正,手法嫻熟,為人師表,頗受學生歡迎。劍平師從當代楷法名家楊明臣,潛習「張黑女」「董美人」「張速龍」,受鐘繇、楊凝式筆法影響較大,筆沈墨酣,大楷楹聯,厚拙圓渾,古意盎然,雄強中不失書卷氣。五年前,其辭職專事書法培訓,現門下學生眾多,其江岸門庭「伴香齋」,瀚墨揚情,書香遠溢,實為可喜可賀。洪戈以顏字入手,「二王」結字,書風古壯,抒王鐸、米芾之豪情,筆底跌宕不羈,字法精到,毫澀幹凈,端莊不失率性,搖曳不生矯情。其執教於書堂小學,崇尚名節,甘於清安,不與世俗爭高低,堪稱師中表率。

三五書童,各持本份,時有相邀,心無閑情雜念。相攜同行,和書堂山上的雲霞一樣,清風作伴,無拘無束。敬儀老先生,不以書法見長,但在歐公門下,儒風拂袖,執鞭正腕,無人可替,有其垂範山房,賜令後生,實乃山門之福。

筆墨之中,可窺技藝,可見精神,方顯道法心機。幾位後生,正值壯年,眉宇之中,各存氣象,治國機敏,誌山憨情,劍平雋永,洪戈純正。人生際遇,各不相同。能以書法為媒,齊於歐公門下,取長補短,互為推崇,既是情緣,也是古韻相承的美談。師古而不復古,言詞輕松,但真正能夠做到的並不多。

沈劍平先生作品

劍平厚古,字中藏拙勁,加之孤傲堅毅,膽識過人,敢於脫俗,字中氣象日趨宏大。如依儒家正脈,調養心氣,將學養融入筆法,自成體貌,當指日可待。以其為例,未有貶低他賢之意,因其文心雋永,心無旁騖,故書之。書者,古法纏身,方可明法度,修心正己,才能致長遠,對此,三五書童當互勉。

洪戈先生作品

現在,書堂山聲名遠播,天下鴻儒,接踵而來,這是歐公魅力所在。文人書法周活動策劃得好,讓書堂山文脈重顯,找回了應有的體面,不然,光憑三五書童之力,打掃一下山門衛生尚可,要想把祖師爺留下的故事講好,則是勉為其難。現在,各路名家薈萃一堂,人文之鼎盛,遠勝昔日蘭亭雅集。加之讀書人論道,尊禮節,講規矩,吉語連篇。寫成文字,留下墨寶,一傳十,十傳百,說不定幾百年以後,便可留下幾件朱印纏身之墨寶,或是幾篇文人雅集之暢懷。

書堂山是最美的家山,因歐公而留名,能駐此當個書童,已屬人生福報。只是書童有時也無奈,前幾年,就眼睜睜看著幾個人,不知為什麽,掀倒了街口上的「開元通寶」銅錢雕塑,說什麽「開元通寶」四字帶銅臭味。其實,這只是歐公書法藝術的展示,也是遊客們最喜歡打卡拍照的地方。現在倒好,一個好端端文脈再敘的景點就這樣沒了。對此,周邊老百姓一臉茫然。好在歐公早已入古,不可能再為此講經引典,教化後人。幾個歐陽家族後人圍著這裏轉了轉,也只是搖搖頭打了幾個哈哈就走了。不過,那些日子,書堂山一連下過幾場傷心雨。為此,我也有過一段日子,沒去書堂山。然而,心中的牽掛一直在,畢竟,家山祖脈,魂牽夢縈,點滴之情,難以釋懷。一直答應治國,要為這裏的人和事,留下幾筆簡短的文字,昨天碰面,偶然記起,今早捉筆,趁書堂山的書童,尚在睡夢中,便朝著書堂八景的方向,磨了一點墨,寫下幾個人,幾件事,便賦名「三五書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