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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用行為藝術作答:禪,空無一物又不離萬物,與「道」並無二致

2024-10-11國風

上接【禪宗人物誌:馬祖道一(八)說長道短】

前番曾言,馬祖曾借畫圓、畫一之手段來詮釋那不可言說、體用不二、辯證統一的宇宙大道、真如佛性,此乃是對其所論「即心即佛」「非心非佛」最為精妙的註解。

「空」亦為空,「空」並非冥頑之空。只要緊握這一根本要旨,便能通曉馬大師諸多看似晦澀難解的言行。比如:馬大師和龐蘊居士之間的這次有趣的相逢。

龐蘊居士,於古往今來不計其數的居士之中,定然是最為出類拔萃的人物之一。其禪法兼具馬祖道一的廣博高深,又具石頭希遷的敏銳快捷。被譽為達摩東來創立禪宗之後「白衣居士第一人」,素有「東土維摩」之譽稱。

龐居士問:「不昧本來人,請師高著眼。」師直下覷。士曰:「一等沒弦琴,唯師彈得妙。」師直上覷,士禮拜。師歸方丈,居士隨後。曰:「適來弄巧成拙。」又問:「如水無筋骨,能勝萬斛舟。此理如何?」師曰:「這裏無水亦無舟,說甚麽筋骨?」

一次,龐蘊前來參謁馬大師,他問道:「煩請大師高屋建瓴地談一談怎樣方能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直白來講,便是如何方能明心見性,如何開悟,如何成佛。

這個問題實則與「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何為聖諦第一義」「何為道」如出一轍,皆為問詢求佛修道的終極之問。

「道可道,非常道」,既然為「道」,又怎會是言語能夠表述明晰的?既然是「聖諦第一義」,又豈會存於言語與思辨之內?

佛學言,「第一義」乃超逾言思之究竟境界,乃不生不滅之真空實相。佛門亦稱其為「向上門」,修佛悟道遂稱「向上之事」。

然而,當思索「第一義」或欲準備回應此問題之際,已然非「第一義」,而化作「第二義」。求佛修道本身遂成為「向下之事」。只因「向上一門」實難言說、思辨,一切言思皆非也!

以當今之語而論,「道」「佛法真義」乃形而上之學,也即:本質問題。求佛問道的諸般認知與方法皆屬形而下之學,也即:現象問題。本質與現象,即為「向上門」和「向下門」的由來。

在此,龐居士提出了一個「形而上」的問題,實則並非憑借言說、思辨能夠予以回答的問題。

馬祖瞇起雙眸向下觀瞧,以這般舉動來回應龐居士的問題,著實精彩絕倫。

仿若在言:欲洞悉「向上之事」,尚需憑借「向下之物」,本質即在現象之內。切勿脫離現象論本質,本質唯有於現象中方能完整承載。要找本質嘛,當然應該「向下看」。

龐居士旋即贊嘆道:「大師回答甚妙啊!您此般‘不言之教’,恰似於無弦琴上彈奏出了天籟之音,欽佩至極!」

此次,馬祖仍是瞇起雙目,只不過是向上凝望,依舊以「不言」的形式回應龐居士的稱贊。

仿佛在言:只要體悟那「向上之事」,便能一通百通,一切向下之物豈不是信手拈來。若要能夠「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首先就得體悟「向上之事」,無為而無不為啊!

對龐居士這兩句話的回應,實則是馬祖表達了「本質與現象」的統一,「有與無」的對立,亦在闡述「知與行」的辯證關系,還在言說「內聖與外王」的關聯。把儒釋道「三學」的根源都「掀了個底朝天」。

「辯證與統一,對立與發展」乃是哲學論題,實則亦為「道」與「佛」那難以名狀的內核之所在。形而上與形而下並非相互割裂,原本便是一體。倘若將其分開來探究,便已然化作了知識,而非智慧了。

知識與智慧的差異即為現代哲學與中國古典哲學的差異,亦是現代哲學無論怎樣都無法取代儒釋道「三學」的緣由之所在。

在馬大師「上下審視」之後,龐居士急忙向馬大師行禮參拜。然而馬大師頭也不回地朝著方丈室走去,龐居士緊緊跟隨著過去,並且說道:「方才弄巧成拙了。」

龐居士所說的「弄巧成拙」究竟所指為自己,還是馬大師呢?料想許多人都會認為是龐居士在「自嘲」,然而這個問題實則並非那般簡單,甚至關聯到「禪」的核心要義。

來看看禪師們對此的評唱或許就能體悟其中的蘊意了。

雲峰文悅禪師:「且道是賓家弄巧成拙,主家弄巧成拙,還有人揀得出麽?若揀得出,三十棒,一棒也較不得。若揀不出,明年更有新條在,惱亂春風卒未休。」

這段評說的大意是:且來講講龐居士的那句「適來弄巧成拙」,是在指龐居士賣弄聰明之巧,還是在言馬大師「覷下覷上」乃故弄玄虛?

倘若能夠說得清晰明了,那便應受三十大棒之罰,一棒亦不可缺。倘若說不清楚,想來仍是未能看清本來面目,仍在在無盡輪回之中,那參禪悟道的征途尚遠著呢!

此言語甚是奇異:「說不清」意味著未曾「明心見性」,這尚且能夠理解。然而「說得清」又緣何會遭棒打呢?

這怪異之所在正是關鍵之所在。

上面曾言,馬大師闡述的禪宗「認識論」乃是本質與現象「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辯證統一。

如此來看,龐居士的所言屬於「現象」,所言之中的含義則為「本質」。本質怎會是割裂現象之後的外在認知?其中究竟蘊含何意,除了龐居士,又有何人能夠領會呢?

所以,倘若針對「適來弄巧成拙」給出一個定論,無論是所指為龐居士還是馬大師,皆屬脫離現象的「信口胡言」,只因其中答案唯有龐居士擁有「最終解釋權」。你並非他,無論怎樣分析、解讀皆不成立。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倘若妄圖代替龐居士去評頭品足,將自身的見解執作絕對,難道不該受罰「三十大棒」嗎?

另一方面,於任何現象之中必然需獲取自身的見解,蓋因人人皆具佛性存焉,每個人皆擁有與外境互動的主動性,應對所有情形必然生念。

倘若將自身當下所獲棄若敝屣,實則是遺棄自家珍寶,緊抱一個「頑空」而不松手,定然無法解脫,墜入永無止境的輪回之中。

前者,將自身的解讀視作「真」,此乃執著於「有」,挨「三十棒」乃是為了助其悟「空」。後者,對當下所生置之不理,乃是執著於「空」,同樣是難以獲得解脫的。

那麽應當如何應對?禪宗的方法論究竟為何?答案已然不言而喻了吧!

慧能禪法的核心就是「無念」,他曾說「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無念」不是不生一念,而是不要去念上作取舍。如果一念不生,人與草木磚石何異?修行一輩子就是為了去做「草木瓦礫」嗎?

草木瓦礫就一念不生,難不成它們都是自成佛道了?而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卻要承受無盡輪回之苦,這就說不過去了吧!

瑯琊慧覺禪師則點評道:「一夜作竊,不覺天曉。」

或許意在言明:龐居士一生世智辯聰,賣弄機巧,直至此時方才體悟到「大道至簡」,並無諸多的迂回曲折,「不即不離」,「非心非佛」。

徑山杲禪師:「馬大師覷上覷下,即不無,爭奈昧卻本來人?居士雖禮拜,也是渾侖吞個棗。馬師歸方丈,居士隨後雲:「弄巧成拙」,救得一半。」

其實馬大師就是上瞅瞅下瞧瞧,什麽也沒說啊,怎麽就說龐居士在其開示之下就體悟大道?識得本心了呢?龐居士頂禮跪拜,難道就真的大徹大悟了?怕也是囫圇吞了個棗吧!

即便他跟上去講了個「弄巧成拙」,也不過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徑山所言之知其一,究竟所指為何?不知其二,那這「二」又究竟是何物呢?

智海禪師:「二老漢,一個開口了合不得,一個合口了開不得。更有一個,未欲說破。」乃呵呵大笑,歸方丈。

能描述的、能表達的都不是「道」;而真正的「道」就在當下呈現,則無需多言。那「道」到底是什麽呢?若再繼續言說下去,哈哈,怕是「三十大棒」便要伺候著了!

肯定有人就會納悶了:老和尚都怕說多,看你常常在解讀公案,這麽多嘴,就不怕挨「棒 子」嗎?管它呢,挨「棒 子」也有挨棒 子的好處嘛!

前面說到知識與智慧區別。現代哲學是把現象與本質割裂開來研究的,得到的都是知識。而佛道總是把二者合一體來看,這就是智慧。

龐居士也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龐居士跟著馬大師來到方丈室,問道:「要說那水啊,無筋無骨的,怎麽就能托起那麽重的船呢?」

馬大師說:「我這裏無水也無船,更無什麽筋與骨。」

船為何能夠浮於水面之上呢?或許當下的學齡前兒童皆可應答得出。然而,此僅為知識罷了,並非意味著就是智慧,更與佛道無關。

知識是有「局限」的!肯定有人會說,水載舟難道不是因為船排開水的體積等於船的重量而懸浮的嗎?這難道不是科學嘛?不是真理嗎?

並非如此!那僅僅是當下所呈現之現象罷了。倘若不信?那麽換至另一個星球,亦或置身於銀河系之外呢?「水能載舟」就未必了哦。

當下所擁有的知識便未必能夠滿足需求了。理,絕非絕對的存在,唯有現象而已。

龐蘊說這話,實則仍然是在說「理」而非「實證」。他想借重量那麽大的船卻可以浮在水面的現象,來彰顯水能載舟的「本性」。

或許他也想以此來表達人與佛性的關系也如此。人之所以有外在的「用」,肯定有一個「本體」在支撐。老子不也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嗎?

這樣說並不等於「有」和「無」是割裂開來的啊!如果沒有「有」又怎麽彰顯「無」的存在呢?二者仍然是互根共存的。

把人體與佛性割裂開來看,便是將「體用」予以肢解,將「性相」加以區分了。馬大師告知於他:切不可如此割裂地去看待問題,「體用不二」、「性相如一」,本質與現象實乃一體而非二者。

在馬祖那裏,沒有佛性、也沒有「道」,沒有明心見性,也沒有見性成佛,只不過都是方便之說而已。為什麽這樣說?就好比為了:哄孩童止哭,或給病人抓藥。

小孩不哭了,那片「黃金葉」也就沒有意義。病人痊愈了,再好的藥也都可以舍去。有和無,都是相對的存在。

「禪」,空無一物,又不離萬物。

禪宗人物誌:馬祖道一(九)龐居士見馬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