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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的飲酒之思,喝的是生活情趣,醉的是人間情態

2024-02-20國風

文|謙語談書風

編輯|謙語談書風

唐代三大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都癡迷酒,在他們詩篇中,也都極力贊美酒的功用。 不同於李白將飲酒作為通達大道的思想方法,亦不同於杜甫著力以酒抒發情誌、排遣苦悶,白居易一直把飲酒放在生存層面做超越性思考,對酒的精神多有深刻領悟。

變寒為暖與轉憂為樂

酒性味甘辛,大熱,飲之可驅寒生溫。白居易詩中常出現「暖冬酒」,正基於酒甘辛性味。如:「春雪朝傾暖寒酒」,「今冬暖寒酒,先擬共君嘗。」 飲用暖寒酒來取暖,在寒冬或早春尤其必要。

在著名的【問劉十九】一詩中,白居易以濃濃的詩意寫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天將飄雪,詩人既需要「紅泥小火爐」來升溫,也需要一杯「綠蟻新醅酒」來為臟腑取暖。

對於白居易來說,秋冬早起,飲酒抗寒更是常事。比如「秋寒有酒無」,「何必東風來,一杯春上面。」「加之一杯酒,煦嫗如陽春。」 飲酒暖身,效果與陽春三月東風拂面一致,有酒的日子甚至不需要東風來。

在【酒功贊】中,白居易稱使寒變暖為「孕和」: 「麥曲之英,米泉之精。作合為酒,孕和產靈。孕和者何?濁醪一樽,霜天雪夜,變寒為溫。

……沃諸心胸之中,熈熈融融,膏澤和風。」 春風春陽之溫和最適合生命的生長,使身體由僵化到和暖,也會使心胸由僵固到和融,由此生命更加健全。

酒對身心的改變不僅體現在使其「和」,更體現在使其「樂」。白居易描述飲酒帶給人的是感官快樂:「納諸喉舌之內,淳淳泄泄,醍醐沆瀣。」 「淳淳」,味道醇正,「泄泄」,舒坦快樂,「醍醐」酒美,「沆瀣」,仙人所飲美酒。

這些豐富的味覺語詞與其說表達的是酒之美味,不如說表達的是白居易對酒高明的鑒賞水準。 這些味覺快感並非私人性的,它屬於飲者的共同感覺。白居易愛飲酒,對釀酒技術也有研究。他自陳:「唯是改張官酒法,漸從濁水作醍醐。」

改進官酒釀造技術,釀出美酒,讓更多的人得到享受,這被白居易視為河南尹(洛陽)任上一大功績。白居易享受飲酒之樂,他也深知酒味。 他說: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雖潔不芳馨。杯中此物何人別,柔旨之中有典刑。

「典刑」即典範、正法。不同於甘露「甘(甜)」而不「辛」,亦不同於醴泉潔凈而缺乏甘辛之味,酒味甘辛,富有芳香之氣,乃「正味」,可作味之典範。 白居易擬酒為「柔旨」,視甘辛酒味為正味,足見其知酒、愛酒之深。

白居易不僅知酒味甘辛為佳,同時也能夠在實踐上做出甘辛之酒。 所謂「甕揭聞時香酷烈,缾封貯後味甘辛」,即用甕、瓶儲存一段時間,酒由薄而厚,就可得甘辛之酒了。

酒以熱力活絡血氣,破除生理上郁結,化解心理上愁悶,使身心通暢。 在白居易眼中,酒是生理、心理最好的通暢劑、解憂藥。

人生在世,心「醒」就會分判人我,就會與物對立。 繼而執著世象而與他人、萬物相互纏結,彼此刺激,憂慮則源源不斷產生,苦惱也就隨之而來。 醉消弭一切差異、對立,斬斷世間各種瓜葛,也就不會為紛擾困惑。思慮自然消除,人也隨之和樂。

故他說:「時到仇家非愛酒,醉時心勝醒時心。」 「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無酒難醉,因此,「非愛酒」只是虛語,其目的是強調「醉時」勝「醒時」,「醉心」勝「醒心」。 醉心無憂,醉時和樂,無思無為,堪比神仙,所謂「俱因酒得仙」是也。

「得仙」指快樂、自由的生存狀態,而不是指具備長生不老、飛天遁地之超能力。漢代人稱酒為「歡伯」,已經意識到酒可以使人「轉憂為樂」。 不過,漢末以來,生民罹難,去日苦多之感充斥上下。

佛教傳入「苦諦」而打動中國人,更讓世人認同人生為苦,樂為虛幻之說。隋末唐初,王績提出「醉鄉」,雖其氣和平,但其人卻無愛憎喜怒。 白居易系統重提酒「轉憂為樂」功能,而且頗為認同「醉鄉」。

但是,他既不贊同醉鄉之人無「樂」觀念,也對佛教人生即苦、樂在西天而不在東土等觀念不以為然。從白居易的字號中也可發現他對三教的態度: 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又號醉吟先生。「居士」信佛,「醉吟」近於廣義的道家,「樂天」則是儒家的基本信念。

另一方面,他醉酒取樂,沒有全從王績「醉鄉」義。 同時,他斷言醒者多苦,限定佛教「苦諦」在「醒」時,也與傳統儒家害怕「醉」的立場有異。 白居易堅持醉酒而樂的立場無疑具有獨立的思想價值。

能銷忙事成閑事

盡管白居易聞酒味而喜,但他更看中酒的味外之味——功與德。 他結合自己的飲酒體驗,指出飲酒後「百慮齊息,時乃之德。萬緣皆空,時乃之功」。「百慮齊息」即消除心中思慮、計較,「萬緣皆空」即斬斷在世因緣,斷絕煩惱。

消除心中思慮可使人免除憂慮、斷絕煩惱而得到快樂。但生於世間,操勞俗事,陷於人情世故之中卻難以根本上消除思慮。 唯有從俗事中解脫,從人情世故中超拔,才能保障思慮不生。

白居易借用佛家的「緣」概念來表達人事糾葛,在他看來,斬斷在世因緣可使人免除在世羈絆,消解各種惱人的牽連、牽掛,從而根本上實作身心自由。

酒使人忘,飲酒即可息百慮、空萬緣。因此,白居易願意學劉伶長醉,安心以醉酒在世。 在【詠家醞十韻】詩中,他深有體會道:甕揭聞時香酷烈,瓶封貯後味甘辛。捧疑明水從空化,飲似陽和滿腹春。 色洞玉壺無表裏,光搖金盞有精神。

能銷忙事成閑事,轉得憂人作樂人。應是世間賢聖物,與君還往擬終身。酒味甘辛,其香酷烈,封存之後愈醇厚。 酒看似水,飲卻能令人身心和暢,其原因就是酒中有「精神」。「精神」一詞,先秦有之,指與形體相對的心神、意識。

「精神」即遠離死寂,有生氣、有生機、有活力。白居易這裏說酒有「精神」,主要是就酒的神奇功能說,即酒中有生機與活力。 酒的精神的表現就是讓人「轉憂為樂」,更讓人「銷忙事成閑事」。

酒之「轉憂為樂」功能早被人認識,但其使「忙事」變為「閑事」,這卻是人所未道。 白居易這裏對酒何以能夠「銷忙事成閑事」並無陳說,結合其他篇章,我們才能厘清其中脈絡。白居易對「忙」的表述雖不成系統,但洞見隨處可見,而我們也深有體會。

忙人一忙就閑不下來,但飲酒卻會改變其慣性。忙人之飲,酒入身入心。身心為辛熱之力穿透,各種現實邊界被突破。但是,賴以忙事之理智卻逐漸弱化,以至昏昧。 意識逐漸模糊,手腳不聽使喚,才能發揮不出來,只剩下不切實際的想象力在飛揚。

飲酒至醉,人無力無能,想忙也忙不起來。「人道無才也是閑」,「無才」即上文所說「無長物」。「無才」想忙也忙不起來,「忙事」不成,遂有「閑事」。「 能銷忙事成閑事,轉得憂人作樂人」亦是互文,當「忙事」成「閑事」,「忙人」亦轉為「閑人」。

閑人遠離賢能效用,對是非也是漠然。白居易對此也有自覺,他說:「隨分自安心自斷,是非何用問閑人。」 「隨分自安」是隨自己性分,安於自己性分,而無關乎他人。閑人存心於自身,對他來說,「是非」無關乎己,也可說是身外之物。

白居易據此將酒贊為「世間賢聖物」,可謂精當。世間的問題並不需要世外神靈來解決,「世間賢聖物」就能解決世間的問題。 世間的問題無非是如何生存問題,而「忙」則是人生在世最大的問題,「憂」則是「忙」的衍生物。

白居易雖然與釋氏親近,但並未完全接受釋氏的「四諦」說。 「人間到老忙」,這是他對人生、人世的總體性感受與認識。 「忙」是人世呈現的現象,至於現象背後有無更深層的支配者,白居易並無興趣探究。可以看出,這已經有別於佛教「苦集滅道」之說。

白居易自覺以「閑遊」作為解脫之道與歸宿,顯示出紮根世間的鮮明立場,同時也將「忙」的問題撥到「苦」之上。 「富貴身忙不自由」直接點出「人間到老忙」的精神實質——不自由,與之相反的「閑遊」之精神實質也就自然烘托出來——自由。

「忙」與「閑」對立,忙人與困境隔絕。所謂「始知天造空閑境,不為忙人富貴人」。「忙人」與「富貴人」並列表明,「忙人」雖為富貴,但不必成富貴人。 困境與忙人對立,原因是忙人忙得停不下來,不會認同困境,也無心思欣賞困境。

當然,如果在兩者之間選擇,白居易毫不猶豫地選擇「閑」(「忙校不如閑」)。 如果條件允許,他更會堅定遠離「忙」,堅決不做「忙人」。對此,他多次表露:「忙人應未勝閑人」,「忙應不及閑」,「終身不擬忙」,「擬做閑人過此生」,「漸老漸諳閑氣味,終身不擬作忙人。」

「應」是價值的判定。對「忙」「忙人」與「閑」「閑人」之間的價值判定,白居易鮮明地揚後者而抑前者。「終身不擬忙」「終身不擬作忙人」乃白居易畢生的理想。 他終身不願做忙人,不是害怕繁忙之苦,而是擔憂「忙」之不自由,以及對「閑氣味」——閑的本質的由衷珍愛。

結語

他要做「閑人」,也不吝誇自己「最閑」。「洛下多閑客,其中我最閑。」「洛客最閑唯有我」。 當然 有一事還是值得他去忙的,那就是飲酒:「忙多對酒榼」。

飲酒之「忙」不能算真正的「忙」,恰恰相反,飲酒正可使人遠離不自由的「忙」,而入自由之境——閑。 「身閑甚自由」,飲酒使人閑,也是人獲得自由的重要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