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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 | 紀念文德勒:人只有在想要讀詩時,才會成為詩的讀者

2024-06-16文化

人只有在想要讀詩時,才會

成為詩的讀者

紀念海倫·文德勒

海倫·文德勒(1933-2024)

傍晚的街邊大水彌漫,阻斷了步道,我提前拐到路面上,從水尚未抵達的地方繞過去,然後回看。一台泵機正在突突突地執行,機器旁邊,三名踏著膠鞋、著紅衣的工人輪流地彎下腰去,黑色的膠皮水管盤在地上。


「水管爆了」,在以往,當這四個字一閃而過,我都已經到家了。但此刻我沒有走。不久前剛剛念到一首詩使我留下,看著這些人。那是艾倫·金斯堡的句子:


「在11街的角落,在暗淡的街燈下,在地面上的一個洞裏/一個被包裹在工裝和羊毛帽的人拉下了他的子彈般的頭盔/站立著,彎下腰,手電筒在檢修洞裏轉了一圈,身子半沈到地面/以下/目光看向他的腳,瀝青和花崗巖路緣幾乎到達他的胸部……」


艾倫·金斯堡


這首詩叫【曼哈頓五月節之午夜】。倘若是一本金斯堡詩集在手,我很不容易留心到它,因為金斯堡的大量詩作看起來都是散漫無節奏的敘事,然而,我是在一本評論集【大海、飛鳥與學者】中看到這一段的,評論家仿佛用一根手指指點出這幾句話,使它們一下子入眼入心。


金斯堡描寫是煤氣管道出了故障,工人在維修的畫面,評論家點評說,金斯堡並沒有要求我們去同情無產階級,或是「從生態方面要警惕燃氣泄露」, 「金斯堡對現實的無敵的興趣解放了我們,讓我們進入了一個無私參與的狀態。」 ——果真是如此!從詩中跑出來的燃氣散布到了我所處的現實裏。



評論家是海倫·文德勒,生於1933年,【大海、飛鳥與學者】是她2015年結集出版的一批詩評文章。談金斯堡的這一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10月27日的【紐約客】上,半年後的1997年4月5日,金斯堡就逝世了,大量的懷念文章湧向了他的名字,而文德勒的文章也被反復地提及和參照。可是,金斯堡詩歌的價值,和「垮掉一代」運動一樣,一直是有爭議的,他取得經典詩人的地位,可以說是一種博弈甚至運作的結果;保守者攻擊他鼓吹吸毒、濫交、同性戀,攻擊他將東方的「靈性」淺薄地嫁接到無謂的反美思潮之中,攻擊他以反叛者自居,傳播感傷主義陳詞濫調,攻擊他和「垮掉派」的生活方式毒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


因此,文德勒的文章,也很容易被認為是給金斯堡辯護,用拔高他作品的美學成就來洗脫他的惡名。 立場決定了眼光。用道德的角度來評價,否定金斯堡是很自然的事。 就說那首傳唱至今的【嚎叫】,如果一眼就在開頭的幾句話裏看出自戀和放蕩,那就不可能再欣賞它了:


「我看見被瘋狂毀壞的我這一代人的最好的頭腦饑餓歇斯底裏的袒露,/拖著身軀在淩晨穿過黑人街巷尋找憤怒的註射,/長著天使頭腦的希比們在夜的機械中為了古老而神聖的交合在向星光閃耀的發電機燃燒……」


而海倫·文德勒所持的立場是審美的。 作為批評家,她對文本巨大的信任和專註,是一般人不可能具備的。 倘若有人說,金斯堡專盯著社會黑暗面來寫,去刻畫那些碌碌無為的人而不是體面的精英,這很陰險,那麽文德勒會回答說:金斯堡對社會之黑暗的敏感,源於他和自己偏執狂母親的常年共處,母親傳授給他的大量觀點,都有關美國的負面:


艾倫·金斯堡


「他成長於美國,那時的美國把同性戀行為定義為犯罪,在北韓和越南不宣而戰,災難每周和其他地方執行傀儡政府,是不加掩飾的種族主義者。那時的美國也與毒品組織有骯臟的交易,並且無恥地透過聯邦調查局監視公民。」


這些印象都與他母親的教導息息相關。但母親也並不為此「背鍋」,文德勒寫道,金斯堡超越了一般厭惡政治的反美憤青的層次,因為他去過捷克斯洛伐克,去過古巴,這兩個國家都宣布他不受歡迎, 他從而意識到,哪裏有官僚政治和警察機器,哪裏就同他格格不入 。而在心理意識的層面上,金斯堡也清楚,他自己對外界的挑釁,是引來外界敵對的主要因素。文德勒從而說明,金斯堡不是斯文敗類,他是一個心智成熟的人, 當他批評世界的時候,他詩中的「憤怒和絕望是自我厭惡的產物。」


【大海、飛鳥與學者】英文 版


這種評論不僅是高級的,而且很優秀。當然,立場不同的人仍然可以簡單地用「文過飾非」來忽略它的力量。文德勒的文章是寫給不帶太多偏見的讀者看的,他們認同她的信念: 把一個詩人揭發為江湖騙子、小醜或欺世盜名之徒,把他的作品批得一文不值,這種事情媒體和大眾就可以做 ,就好像今天隨便哪個人,都可以在網站上給任何一個電影電視劇打低分一樣;評論家應該做的不是這種事, 他們的任務,是解析出作品中的價值,是捕捉作者的熱情和巧思,是告訴讀者大眾,讀有價值的作品——特別是讀詩——永遠是最有意義、最重要的事情


文德勒在哈佛進修過,但早年她放棄了哈佛提供的講師崗位,因為她覺得,那時性別歧視嚴重的哈佛並沒有真正看得起她。她從1980年代起開始出版詩評作品,憑本事獲得了哈佛的認可。【大海、飛鳥與學者】中,有三篇文章都是寫華萊士·斯蒂文斯(1879-1955)的,這是她用情最專、用力最深的一位詩人,在1984年出版的【華萊士·斯蒂文斯:出於欲求的擇詞造句】一書中,她首先把斯蒂文斯看作一個和所有人一樣,從年輕活到老,直至死亡的人,她這樣說道:


文德勒對斯蒂文斯用情最專


「(斯蒂文斯)詩的風格和形式不斷變……以適應隨年齡和死亡而來的新的事實、新的經驗感知,此時,正是這種變化和更新,這種拒絕過時的精神,把我們打動了。斯蒂文斯更新他的創造力,抵禦每一次強力的沖刷,他的堅韌最終讓我們陷入沈默……」


她果斷地宣布,斯蒂文斯的詩「開講人類的故事」,而聽眾和讀者理應為此、也值得為此沈默不語。她避開了瑣屑的「鑒賞」,諸如某個意象怎樣產生、把某物想象為另一物有什麽好處,等等,而是直接感受詩人創作時的心境。文德勒認為,談論詩人是否「真誠」,是否「我手寫我心」,根本是不必要的和膚淺的;詩人透過詞句,表達的抵抗時光和年齡的「欲求」,代表了人類的普遍需要——這時可以直接談論堅韌,談論「勇氣」。


文德勒論斯蒂文斯的專著


她這種極崇高的評論風格,一直延續到她整個生涯。但文德勒也在成長,從【大海、飛鳥與學者】來看,她對自己1984年的「少作」,一定是多有不滿意的,當初,她為了把詩人從所謂大眾的理解中「挽救」出來,有些刻意地突出了其沈重和殘酷,突出了詩人與命運的搏鬥;文德勒想要公布她對斯蒂文斯的「獨家發現」,想要告訴讀者和公眾,斯蒂文斯怎樣在壓抑滯澀的文句傳達他的憤怒,跟隨她的賞析,仿佛就能看到一部情節緩慢、隱忍的西部片漸漸進入扣人心弦的對決……但在【大海,飛鳥與學者】中,文德勒「開啟斯蒂文斯的方式」,是平靜地回顧自己最初的相遇:


當初,她也是年輕讀者,因為斯蒂文斯的一首【星期天早晨】,而對這位詩人發生了興趣。她覺得這首詩像濟慈寫的—— 對啊,對一個初遇的詩人,察覺到他同另一個熟人的相似,不正是我們認識這位詩人的常見的方式?


文德勒與愛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