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
曾經看到過這樣的詩句,在為後兩句傾心之余不免有些疑惑:
怎麽「佛」這樣向來超脫塵世之上,最該遠離人間情欲的形象會和愛情聯系在一起?
這樣一首分明是在歌唱男歡女愛的詩句,為何又言之「不負如來」呢,這不是對佛的褻瀆嘛?
這首詩的作者叫做 倉央嘉措 。
藏傳佛教裏地位最高的第六世的 達賴 、佛教最虔誠的信徒,也是藏女眼中最浪漫的情郎,世間不羈的浪蕩子。
農奴出身,紅塵僧侶
說起藏傳佛教,許多人對此都有一個誤區,那就是覺得佛教徒應該恪守清規戒律,潛心沐齋禮佛。但事實上卻與此有些出入。
藏傳佛教歷史久遠,派系林立,各自修行的佛教教規也自有其不同之處。其中就這這麽比較獨特的一支教派, 寧瑪派 。
在藏語裏,「寧瑪」意為「古」、「舊」。
「古」的意思是指該教派歷史淵源早於其他教派,「舊」則是指該教派以傳承弘揚吐蕃時期譯傳的舊密咒為主。
該教派的僧人專門靠著念經念咒在人世間活動,戴著紅色的僧帽,俗稱 紅教。
他們有的沒有系統的佛教理論,不註重佛經的研究;有的則有佛教經典傳授,有系統,有淵源。
寧瑪派教徒與民間社會息息相關,對僧侶的要求並不嚴格,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倉央嘉措的父母就是寧瑪派的信徒。
倉央嘉措生於康熙歷二十二年(1683年),門巴族人——倉央嘉措是歷史上唯一一位非藏族、蒙古族出生的達賴喇嘛。
倉央嘉措的家境十分貧窮,是當時社會最底層的農奴。
他自幼就跟隨母親下地勞動生活,在此期間,倉央嘉措深受母親寧瑪派文化的影響。
身為農奴的子女,倉央嘉措的一生本該就這樣,在貧苦而勞累的勞動中度過。
但是許多年前發生的一件事卻悄無聲息地改變了他一生的軌跡……
五世圓寂,暗流湧動
多年前,剛剛竣工不久的 布達拉宮 屹立在群山環繞中的一座相對低矮的山峰之上,高原上的太陽緩緩西斜,蒼勁的酒紅色陽光灑在黃金的宮城墻面,宛如帝王的寶座。
宮殿最高最靜處的望台上一位老者盤坐於夕陽的余暉中,安靜地註視著那顆日暮的巨大恒星,他身後光線與陰影交斜處站立著一個挺拔的身形。
「咳咳,桑傑,我恐怕時日無多了,咳咳。」 老者話音剛落,氣急之處又咳嗽了幾聲, 「我的轉世靈童也還未尋到。我這一去,宮中羸弱,怕是蒙古那邊不會視而不見。」
一片沈默,只有緩緩起伏的呼吸聲,金色的陽光照在後面人影的腳背上,空氣中滿是紛飛的塵埃。
「我圓寂後,你將我秘密埋葬,對外宣稱我已入定,進入了最高層次的無限修行,不見來人,不理往事。」 老者沒有回頭,只是定定望著外面。
「我的 轉世靈童 你也應暗地尋找,勿加聲張,此間你負責一切事務,待其長大後再將其奉回為王……」
人影仍然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看著老者的聲息越來越低不可聞,最後老者脖子一歪,就保持著禪定的坐姿徹底沒了動靜。
那人依舊註視了屍體的背影許久, 隨後轉身踏步離去。
康熙歷二十一年(1682年),藏傳佛教權威教派 格魯派 的 五世達賴羅桑嘉措 圓寂,他的弟子,負責管理衛藏政務的「 第巴」 (二把手) 桑傑嘉措, 對外宣稱五世達賴閉關修行,塵世一切要務均由其負責。
多情詩人,秘選達賴
康熙歷二十四年(1685年), 一隊帶著黃帽,背著巨大包裹的僧侶來到了西藏南部門隅達旺納拉山下。
這裏是門巴族生活的地方,門巴族是一個善歌善舞的民族,這裏的族人雖然大多生活辛苦卻總是充滿激情。
這些巡遊的僧人每到一個村子都會詢問是否有幼童,幾年生,若是有滿意的,便讓藏民們將孩童帶來,讓其在開啟的包裹中挑選一件物件。
藏民們不知這是何意,但是黃帽的僧侶身份尊貴,藏民們也就一一照做,可是這些行僧們最後似乎總是不滿意。
直到宇松地區鄔堅嶺,一個名叫 計美多吉協加袞欽 的嬰兒,在慢悠悠的爬行中抓起一個物件之後,四周圍觀的僧侶神色大變,一時間黃色的帽檐聳動,誦經聲響徹天際久久沒有散去。
可是激動過後這些僧侶卻只是問了嬰兒的名字和父母,家住何地,然後就匆匆離去,再也沒了訊息。
有一天,藏民們起來後驚奇地發現這一家人竟然人去屋空,一時間議論紛紛。
時光荏苒,匆匆歲月後的門隅達旺納拉,不知何時多了一位吟唱詩歌的少年。
他有時遊蕩在群山之中高聲頌唱自己的詩句,歌聲同雲霧一起蜿蜒盤繞於群山之間;有時又盤坐在附近錯那城中的角落,向來往行商和舞女傾訴自己的柔腸。
少年就是曾經的那名嬰兒,如今他已長大。
少年在城中頗有些名氣,他穿著樸素的衣服為往來的藏女誦著動人的情詩,對註視他的女孩們報以溫情曖昧的目光。
雖然對每個女孩都有或多或少的心動,但是少年有一個最喜歡的姑娘。他把她稱作「雪」,高原上最純潔美麗的靈魂。
雪有著一頭長發,眼眸含情動人,每當少年望著她時都不自覺地被雪的眼睛吸住。
雪是錯那城中地位低下的農奴,這位少年眼中最純潔高貴的人在別人眼裏卻是最不潔的東西,百般受人刁難和唾棄,連帶著與她親近的少年也受到過許多人的冷眼。
直到十四歲那年,又一隊地位崇高的黃帽僧人在全城人的圍觀和註視下,立在了正在角落和雪親昵的少年面前。
他們表示自己是受藏王之命,前來迎接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六世達賴的繼位者。
全城嘩然,而少年自己也在驚愕中跟著僧侶隊伍,踏上了去往拉薩的旅途。在轉身之余,他凝望著雪,眼角泛光:
「第一最好是不相見,如此便可不至相戀。」
「第二最好是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說完,少年便在全城的註目和少女的凝視中,隨著黃帽僧侶們走出了錯那城。
時年九月,少年自藏南被迎至拉薩,途中經過浪卡子縣時,以班禪羅桑益喜為師,剃發受沙彌戒,取法名倉央嘉措 。
那隊黃帽僧人自是佛教教派格魯派的僧人,該教派僧眾穿黃帽因而得俗名: 黃教 。
「格魯」一詞意為「善規」,顧名思義,該教派倡導僧人應恪守戒律清規。
從小受到紅教(寧瑪派)教義熏陶的倉央嘉措卻成了黃教(格魯派)的僧侶。
同年的十月二十五日,倉央嘉措在拉薩布達拉宮舉行坐床禮,成了 名義上的六世達賴 。
名為活佛,實為傀儡
在布達拉宮內,年輕的倉央嘉措被要求接受嚴格的佛經學習,可是自幼逍遙多情的他,哪裏能接受黃教如此嚴苛寡淡的修行?
他經常不顧阻攔走出庭院散心浪遊,而那些教書的老僧卻神色誠惶地沖出教亭,祈求達賴回去繼續讀經苦學。
黃教還嚴禁僧侶近女色,更別說結婚成家了!
倉央嘉措如何接受的了這種對其來說堪稱「荒唐」的規矩,為此他煩悶痛苦了好一陣子。
話再說回來,為什麽倉央嘉措被稱為「名義上的六世達賴」 呢?
這不得不從當初五世達賴圓寂之前說起了……
早在明末清初,當時的黃教教派為了取得西藏的統治權,竟然聯合了蒙古的四大部落之一,借助蒙古部落的強大戰力一舉擊潰了當時執政西藏的佛教教派。
但是在取得戰爭勝利黃教當政後,蒙古部落卻長期屯住西藏不退,意有統治之意。
黃教的實力與蒙古相差懸殊,始終沒有徹底地奪回大權。
五世達賴圓寂後,第巴桑傑嘉措借助五世的名義開始掌權黃教,他為了擊敗蒙古部落,以五世達賴的名義向清王朝請求冊封 藏王, 又企圖借助 準噶爾汗國 的的力量。
康熙歷三十五年(1696年),當時的康熙皇帝在平定準噶爾的叛亂中才得知,五世達賴早已圓寂。可桑傑嘉措卻遲遲不尋找扶持轉世靈童,還與準噶爾相勾結。
康熙龍顏大怒,當即致書嚴厲責問桑傑嘉措。
原來當時轉世靈童不僅需要經過僧人們的一系列流程和尋找,還需經過清王朝的冊封和認證,才能正式繼位。
桑傑嘉措這一舉動無疑於欺君之罪,迫於壓力,他向康熙帝請罪並稱轉世靈童早已尋到,然後於次年才昭告天下,派人把十四歲的倉央嘉措接到了布達拉宮,做了六世達賴。
可即便如此,黃教的大權仍然掌握在桑傑嘉措的手裏。
倉央嘉措雖然有著六世達賴之名卻無達賴之權,只能做個政權上的傀儡和佛教的吉祥物。
倉央嘉措內心郁悶,索性無視黃教教規,放縱自己的本性縱情聲色。他在自己的詩句中寫到:
「住在布達拉宮裏,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黃教刻板的教規和寡淡抑郁的宮廷生活,使得倉央嘉措備受折磨,他十分懷念在錯那城的流浪生活,腦海中也時時浮現出雪那勾人的眼眸。
後來他還說服了自己的貼身喇嘛,外出與情人相會。
有一天夜裏突然下起了大雪,一個喇嘛清晨起來打掃時,看到了有人外出的腳印,便逆著腳印尋回,最終走到了倉央嘉措的寢宮門口。
最後僧侶們嚴懲了倉央嘉措的貼身喇嘛,並將其情人秘密處死。
之後的倉央嘉措卻愈發地縱情聲色,有傳說他一到晚上就化名達桑旺波,以貴族公子的身份流連於拉薩街頭的酒家。
「身穿綢緞便裝,手戴戒指,頭蓄長發,醉心於歌舞,夜宿於女子之家。」
政變突生,下落不明
康熙歷四十年(1701年),蒙古部首領 固始汗 的曾孫 拉藏汗 繼承汗位,與桑傑嘉措的矛盾日益加深。
康熙歷四十四年(1705年),桑傑嘉措決定下毒殺害拉藏汗被發現,拉藏汗大怒,領兵擊潰藏軍,捉住並殺死了桑傑嘉措。
隨後拉藏汗奏書清王朝,狀告桑傑嘉措謀反,又指責桑傑嘉措所立達賴倉央嘉措整日沈溺酒色,不理教務。請求皇帝給予廢除。
康熙皇帝當然不在乎誰當達賴,他要的是西藏的安定,既然拉藏汗已經掌管西藏,不如順其意願使其效忠,於是下旨: 「拉藏汗因奏廢桑傑所立六世達賴,詔送京師。」
康熙歷四十五年(1706年)拉藏汗派士兵押送倉央嘉措進京。
在倉央嘉措途徑五世達賴曾久居的 哲蚌寺 時,被眾多的僧兵營救至寺廟內。
士兵和眾僧人戰鬥了幾天幾夜,僧人死傷無數,倉央嘉措不忍看到眾人犧牲,於是便主動走出哲蚌寺。
走出哲蚌寺之前他對眾僧說道: 「好好活著,不要為我而活,也不要為佛經而活,要為自己而活。」
隨即他吟出了自己的絕筆詩:
「白色的野鶴啊,請將飛的本領借我一用。」
後來倉央嘉措的下落卻不明所以,據傳他在押解途中,病逝於青海湖附近,而後人卻對此有許多爭議。
有的說他在路上被政敵拉藏汗秘密殺害;有的說他被清帝囚禁於五台山郁郁而終;有的說是虔誠的解差在青海湖邊私自將其釋放。
而最有依據的說法,是蒙古喇嘛阿旺多吉寫的【倉央嘉措秘史】和「秘傳」【琵琶音】的說法:
「於火豬年當法王(即倉央嘉措)25歲時,被請往內地。」
「次第行至東如措納時,皇帝詔諭嚴厲,眾人聞旨,惶恐已極。擔心性命難保,無有良策以對。於是異口同聲對我(倉央嘉措)懇求道:‘您已獲自主,能現仙逝狀或將形體隱去。若不如此,則我等勢必被斬首。’」
眾人求告再三。
面對此情景,倉央嘉措無限悲傷,話別之後,遽然上路,朝東南方向而去……
此後,他經打箭爐至內地的峨眉山等地,開啟了朝山拜佛的生活。
然後,又到前後藏、印度、尼泊爾、甘肅、五台山、青海、蒙古等地雲遊,講經說法,廣結善緣,創下無窮精妙業績。
清聖祖康熙歷五十六年(1717年),遊歷北京,半年後返回蒙古阿拉善旗,以此為駐錫地而活動於蒙古、青海一帶。
乾隆歷十一年(1746年)圓寂 ,終年六十四歲。
倉央嘉措身為佛政鬥爭的產物,本身對政治和佛學都不甚感興趣,他的一生所著詩歌眾多,在藏民間流傳甚廣。
倉央嘉措在當初錯那城離別之際說的那句情話,也有被後人轉譯成漢語古詩版本: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後來在人們口中廣泛流傳的「十誡詩」,就是眾多作者先後在這兩種版本的轉譯基礎之上增添加工而來的。
他這悲涼而浪漫的一生,充滿了身不由己和無奈,真叫人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