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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敏文教授:【辰州符】序

2024-05-22文化

有待深入探討的「神秘文化」

近年,我已經分別為梁波和李苑合寫的兩本新著【蠱毒】和【趕屍】寫序。沒想到近日他們又讓我為他們的第三本新著【辰州符】作序。我以為這樣影響不好,別人會說我是個「序迷」。然,梁、李二人卻說:「這幾本書是個系列,我們希望書序也成系列。」有感於他們的勤奮和真誠,加上我本人對「神秘文化」的興趣,所以我又從命了。

我對辰州符沒有專門研究,但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遇到一些與辰州符類似的事情。我也和本書作者一樣生長在湘、黔、桂邊界農村,也屬於古辰州人的後代。年幼之時,我喜歡捉魚,也喜歡吃魚,難免會經常被魚刺卡著喉嚨。農村沒有醫院,只能用土辦法解決:其一是喝酸湯水或喝米醋;其二是大口大口地吞咽韭菜。如果這兩種辦法都解決不了,只好由母親請「桑」來念咒了。「桑」是侗語的音譯,就是師傅的意思。師傅焚香化紙之後,指著我的喉嚨念念有詞,也不知他說些什麽。結果,魚刺真的從喉嚨裏消失了,所以我不能不信以為真。現在,聽說我的一位學生也掌握了這門透過念咒解除魚刺卡喉的本領,但我沒有經過親身試驗,不敢全信。

2004年夏,貴州省黎平縣巖洞鎮巖洞村四洲寨有一老農從馬車上摔下,手臂不能動彈。經當地衛生院照片診斷為手臂粉碎性骨折,並建議老農到縣醫院開刀住院治療。老農問:開刀要花多少錢?要多少時間才能治好?醫生答:大概要五六千元,兩三個月。老農只好忍痛回家。次日,老農叫人到鄰近的己炭村去請一位姓楊的侗族水師來給他治療。我們得知訊息,趕緊拿著照相機和攝影機去進行現場采錄。

因為我們都是本地侗族人,他也毫不避諱。只見他焚香化紙之後,念念有詞。然後在傷者患處噴幾口水,並反復揉搓。最後用杉樹皮將傷手緊緊包紮,不用任何藥物,即算了事。隨後我們返回北京,並請當地一位中學老師跟蹤觀察。不到一個月,這位中學老師來電稱:這位老農的手已經好了,已經能下田幹活了。後來我們又回到巖洞並去拜望這位老農,他的手果然已經痊愈。我們問他花多少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概二三百元,另外師傅在我們家裏吃了幾頓便飯。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但其中的秘密卻無人知曉,那位楊師傅也不願告訴我們。或許這就是「神秘文化」的神秘之處。也正因為邊遠貧困地區普遍存在這樣一些「神秘文化」現象,而且當地民眾還能從這些在他們看來是真實可信的現象中得到實惠,所以「神秘文化」才能從古至今受到許多人的青睞或者接受。

今天讀了梁、李二位撰著的【辰州符】這部書稿,其中有許多事例和我所遇到的「神秘文化」大同小異,或許它們就是屬於同類。只是該書作者的見識更廣,資料更多,分析更透,文字表達也更加生動有趣。

關於符咒的起源,我比較贊同「取蟲為跡,並而成符,禽獸之聲,繹而成咒」的說法。也就是說,符咒是人類受大自然的啟迪,並試圖用言語或符號來解決他們所遇到的種種困難。「言為心聲」,符號也是「心聲」的一種表達方式。由此可知,符咒實際上是人的精神世界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

我們知道,人的生命實際上是由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組合而成。物質世界是精神世界的載體,精神世界是物質世界的昇華。它們相互依存,各有所司。物質世界(肉體)常常要受精神世界(意識)的支配。因此,許多癌癥病人在尚未知曉自己的病情時都表現良好,一旦知曉就一蹶不振。醫病的符咒或許就出於這樣一種原理。所謂的鬼神,實際就是精神世界的代名詞。

如這【退病全身咒】就很有意思:「有心請汝,五方替身來共惟,弟子某某承擔起。兇神惡煞趕快離,緊緊退,緊緊好,莫留久病受煩惱,消災解厄盡快好……」這樣的咒語,不正是在積極調動病人的精神抵抗力嗎?再讓我們看看這【驅妖咒】:「上元將軍本姓唐,手拿寶劍走忙忙,弟子今日相迎請,深房內閣斬妖殃。上元將軍本姓周,手拿鋼刀到處遊,弟子今日相迎請,深房內閣斬邪頭。上元將軍本姓葛,手拿麻繩並鐵索,弟子今日相迎請,深房內閣斬妖魔。」這實際上也是在鼓舞病人樹立起一種戰勝病魔的堅強意誌,那位無處不在的「上元將軍」 便是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好漢,有他在身邊護衛,還怕什麽妖魔鬼怪!

符咒的確是一種迷信,它是建立在「堅信不疑」的基礎上才能發生效用,對半信半疑或全然不信的人來講是沒有任何效用的。所以接受這種文化的人首先必須「心誠」。「信則有,不信則無」,「信則靈,不信則不靈」,這恐怕也是精神世界裏的一種普遍規律。由此我想起那個極力破除「封建迷信」的瘋狂年代,凡遇到某種困難,包括臥病在床,也會有人握緊拳頭高聲朗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實際上也是一種符咒,是現代人的符咒,其主要功效就是鼓舞人的意誌。

任何事物都不能離開它生存的歷史,任何歷史也不能超越它生存的事物。辰州符作為歷史上客觀存在的事物,自然也有它生存的理由。歷史上的辰州,正是中國南北文化和東西文化碰撞和匯聚的地方。如楚文化和越文化在這裏交匯,巴文化和苗文化在這裏結合等等。加上這裏的地質結構復雜,氣候條件溫和,生物品種多樣,有如張家界那樣的奇山異水。這就給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提供了無限想象的空間和無限崇拜的心理。所以這裏的妖魔特多,鬼怪特多,神仙特多,巫師也特多。於是便有「辰州風尚以信巫重鬼,所在皆然」的記載(【辰州府誌】)。這也是「湘西三絕」——蠱毒、趕屍、辰州符生存的理由。

「神秘文化」多種多樣,豐富多彩,它是人類精神世界裏的一部大書,也是人類聰明才智的一種表現,很值得我們深入探討。梁波和李苑二人多年從事「神秘文化」調查研究,不辭勞苦,很有造詣,連續出版【蠱毒】、【趕屍】、【辰州符】三本新著,並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和好評,的確是難能可貴。

當然,探討「神秘文化」並不等於宣傳「神秘文化」。「神秘文化」之所以「神秘」,就是因為我們對他的認識還十分膚淺,有時甚至還把它作為一種「禁區」來看待。這樣,無疑會使「神秘文化」更加「神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將「神秘文化」置於科學研究的領域之中,置於調查研究的行動之中,「神秘文化」才能漸漸顯露出它那「神秘」的真實面孔。從這個意義上講,梁波和李苑用自己的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值得欽佩!

2007年6月1日寫就於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鄧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