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節聯歡晚會以「龍行龘龘,欣欣家國」為主題詞,並采用九疊篆漢字「龘」作為龍年春晚的標識,使長久塵封在字典中的生僻字「龘」,驚艷地進入了公眾的文化視線。
「龘」始見於南朝顧野王所撰的【玉篇】:「龘,音沓,龍行龘龘也。」溯其根源,「龘」源自許慎【說文解字】的「龖」:「龖,飛龍也。從二龍。讀若沓。」
龖、龘是一組音義相同的異構字。那麽,所謂「龍行龘龘」「飛龍也」,究竟指什麽樣的狀態呢?許慎「讀若沓」一語為我們提供了必要的線索。【說文】中的「讀若」,除了起註音功能外,時常使用音近義通的詞提示意義,這裏的「讀若沓」即是如此。龖、沓古音相同。【說文·曰部】:「沓,語多沓沓也。」段玉裁【說文解字註】:「引伸為凡重沓字。」沓的本義是多言,即言語的重疊復沓。
數目上的重疊復沓,在空間上即體現為動作的密集、迅疾與浩大。漢郊祀歌【華燁燁】描繪神明出行的盛大場景:「神之行,旌容容。騎沓沓,般縱縱。」顏師古註:「沓沓,疾行也。」西漢文學家枚乘摹寫奔湧的江水:「發怒庢沓,清升逾跇。」皆是此類。「龘龘」即「沓沓」,即神龍出行急驟紛雜、聲勢浩大之貌。
在古人的心目中,龍是一種體型龐大、行動迅捷的動物,飛天入地,揮斥八極,所行無不興雲起霧、震天動地。【楚辭·九歌·大司命】:「乘龍兮轔轔,高駝兮沖天。」【遠遊】:「譬彼蛟龍,乘雲浮兮,泛淫澒溶,紛若霧兮。潺湲轇轕,雷動電發,馺高舉兮。升虛淩冥,沛濁浮清,入帝宮兮。搖翹奮羽,馳風騁雨,遊無窮兮。」這種浩蕩磅礴、昂揚騰飛的狀態,正是「龘龘」的典型寫照。
先民以「龘」形容龍行,與對雷鳴的認知密不可分。
在早期神話資料裏,雷神多以龍的形態現身:「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山海經·海內東經】)「雷澤有神,龍身人頭,鼓其腹而熙。」(【淮南子·地形訓】)雷鳴始於春天。春日天空軯訇震駭的雷鳴,被認為是神龍的造化偉力,預示著天地即將到來的蓬勃生機。在【周易】的取象系統中,龍是震卦的象征。【說卦傳】:「震為雷,為龍。」「萬物出乎震。震,東方也。」 震卦於方位屬東,於五行屬木,恰是春天萬物勃發、生意盎然的場景。【說文】稱龍「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春分、秋分兩處,分別對應著【禮記·月令】中「雷乃發聲」「雷乃收聲」的描述。
當龍騰入高天,帶來萬鈞雷霆,即意味著萬物蟄伏的結束與生長季節的到來。因此,古代天文學將東方的星宿具象化為龍,視龍星為萬物始興的象征。【左傳·桓公五年】:「啟蟄而郊,龍見而雩。」杜預註:「蒼龍宿之體,昏見東方,萬物始盛,待雨而大。」【太平禦覽】引【春秋元命苞】:「春含名蠢,位東方動,春氣明達,六合俱生,萬物應節。其精青龍,龍之言萌也。」龍行龘龘,昭示著春回大地,萬物萌發,欣欣向榮。
龍在【周易】中除了象征震卦,更為人所熟知的是對乾卦六爻的形象描摹。【說文】訓「龖」為「飛龍」,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徑以乾卦九五爻辭「飛龍在天」釋之。【乾卦】由初九到上九共六段爻辭,除九三外皆取龍為象,描繪了龍由蟄伏的「潛龍」不斷飛升,「見龍在田」「或躍在淵」,以至騰躍中天、「飛龍在天」,最終物極而反、「亢龍有悔」的過程。
其中,「飛龍在天」是龍生命力的巔峰,身居上卦之中,於時天德流行,品物繁盛,乾卦的精義在這一爻被發揮到極致:「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終,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鹹寧。」(【彖傳】)飛龍在天,萬物資生,乾道的剛健體現在生生不已、永不停滯的自然造化中。而乾道落實於人,即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象傳】)。在「龖(龘)」的語意中,正凝聚了中華民族剛健不息的精神氣象,同時也蘊含著萬物並育、和諧大同的文明格局。
歷史上的中華文明經歷了無數的周流變動,也曾如寒淵中的潛龍那樣堅忍蟄伏,但剛健自強的精神底蘊使其一次次從沈淪中奮起,正如「飛龍在天」,並始終為重現美美與共、萬國鹹寧的文明氣魄而不斷努力。「龘龘」一語,飽含了對家國安康,萬物阜盛的殷切祝願。
從文字構形上說,「龘」字由三個「龍(龍)」組成,記錄了龍最顯著的特點。在漢字中,像這樣以動物字為基礎構成的「三疊字」為數不少。而觀察字形與字義的關系,可以發現,三疊字的構形理據,往往反映為對動物物性特點的取象,比如「猋」,【說文】訓「犬走皃」,抓住了犬善於奔跑的特點;「麤」,【說文】訓「行超遠也」,超即跳躍,提取了鹿長於跳躍的特征;「羴」即羊膻,取其腥臊;「雥」今讀如「雜」,取群鳥雜聚……不一而足。
漢字具有據義構形的特點。古代先民造字之初,往往基於「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原則,透過捕捉物象的具體特點來呈現詞義。以事象的精準把握實作構形與詞義的密合。這使漢字的表意機制有著鮮明的特色,就「龘」而言,「龘」的傳意是透過聽覺、視覺兩個維度完成的:聽覺上,「龘」借助「沓」的語音傳達了迅疾、浩大的詞義;視覺上,「龘」的字形由三龍疊構,仿佛翩翩共舞、高翥九霄的群龍,既直觀地映現出漢字的藝術之美,又就「龍」的構形揭櫫「飛龍」的文化內涵。漢字作為藝術的符號與思想的載體,在美學價值上有著充分的挖掘空間。
三龍交舞的「龘」字,既在時令的迴圈往復裏,寄寓了萬物復蘇的春日生機;又在歷史的奔流回望中,凝聚著中華文明歷久彌新的生命力。選擇「龘」作為對新年的詮釋,以昂揚的姿態走上春晚的舞台、走進世界的視野,這本身即彰顯了傳統文化的精神活力,與當代國人高度的文化自信。而如何讓更多像「龘」這樣的生僻漢字從殘緗故紙中獲得新生,由歷史陳跡重返當代生活,是一個值得思考的深沈課題——帶著深切的文化關懷與活潑的當下體貼,照亮歷史記憶,在綿延的文明傳統中,創造一場識古猶今的相遇。
文:孫淩康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專業博士研究生)
編輯:徐璐明